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
当阿菅学长在上贺茂神社把传单交到我手上时,我就看出京大青龙会哪里不对劲了。
但是,我清澈的眼睛,被阿菅学长一个接一个提出来的户外娱乐活动,以及早良京子的存在给蒙蔽了。我完全没有察觉,在快乐的太平日子背后,“荷尔摩”的影子正朝我们步步逼近,就这样迎向了宵山之夜。
但是,在进入那一晚的话题之前——也就是在叙述我们突然被告知“荷尔摩”存在的“祇园祭宵山事件”之前,必须先稍微提一下另一件事。
就是关于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的事,还有我跟早良京子的事。
当我发现时,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凑齐了十个人。就是这种“不知不觉”,让我感觉到京大青龙会的可怕。
万物皆在“预定和谐”的理论下进行着。我和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松永、纪野、双胞胎三好兄弟、坂上、楠木文共十人,会成为?大青龙会的新成员,早在葵祭那天从阿菅学长手上接过传单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我们全都是五月十五日的葵祭“路头之仪”行列中的临时工作人员,而且每个人都是在回家的路上,在上贺茂神社拿到阿菅学长分发的蓝色传单。那时,我很怀疑阿菅学长怎么会知道我是京大的新生,最后随便下了一个结论,告诉自己他会那么判断应该是有我不知道的理由。就某方面来说,包括对阿菅学长的行动所产生的怀疑在内,我那样的结论并没有错。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看得到我和高村看不到的东西,他只要依据他眼睛所见,把传单发出去就?了。
去大文字山健行,去岚山烤肉,去比睿山兜风,去琵琶湖露营——京大青龙会在五月举办的种种户外娱乐活动,都是阿菅学长计划收服我们的策略,也是为了在“宵山之夜”前巩固成员所释放的烟幕弹。当然,我们几个人与这个社团的确挺“合”的(在京大青龙会是以散发一样的“味道”这样的专业术语称呼)。对阿菅学长来说,把传单交出去后,只要紧锣密鼓提出企划,把我们绑在社团里就行了。
不过,我前面所说的十个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凑齐了。十人当中,有人没参加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也有其他人参加了那个聚会,最后却没有留下来。我不知道阿菅学长究竟把传单交给了几个有“味道”的新生,但是并非把传单发出去,成员就会像被催眠了似的纷纷靠过来,因为也有人参加例会后,发现感觉不合,以后就不来了。所以这里跟一般社团一样,也存在着成员去留的敏感问题。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环视周遭,我们已经聚集了十个人。
阿菅学长那一代也是十个人,据说,再上一代也是十个人。八成是不管追溯到哪一代,只要有“荷尔摩”的活动,就一定是十个人。无论哪一代,应该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恰巧凑齐了十个人,不多也不少。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我不由得要怀疑,地球上是不是有超越人类智慧的神明存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法啦,譬如说,看到吊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就会想在全国八百万尊的神明中,是不是会有一个稍微影响一下明天的天气。
总之,自然而然聚集的十个人,聚集的方式也都很随性。首先,我、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楠木文五个人,是通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加入的;双胞胎三好兄弟是经由五月最后一周的大文字山健行活动加入的;松永是在六月第一周的岚山烤肉活动中加入的;纪野是在第三周的比睿山兜风活动中加入的;最后一个坂上是七月时在琵琶湖的露营活动中加入的。
总是有股冲动想否定世上所有社团存在意义的我,为什么愿意忍受在初夏登山、在溪流旁生火、在兜风的路上晕车、在琵琶湖游船上晕船这些原本不用忍受的事,主动参加京大青龙会主办的活动呢?不用说,当然是为了早良京子。
也不知道是看上这个社团的哪一点,早良京子跟高村一样,非常积极地参加每个礼拜三的例会以及周末的户外娱乐活动。所以我也顺势装出一副很不想去,却被高村硬拉去的样子,参加了周末的活动和几乎所有的例会。不过所谓例会,也只是在学生餐厅或京大附近的西餐厅七嘴八舌聊天的晚餐聚会而已。
原本不擅长这种事的我,通过每个礼拜都跟同一票人见面的训练,也渐渐跟阿菅学长以及其他老社员们攀谈起来,甚至和其他新生也打成一片。不过,偏偏跟早良京子就是无法自然交谈,跟芦屋那个法律系的男生好像也八字不合,几乎没说过话。至于两个一年级女生当中的另一个女生楠木文,则是因为她太过沉默寡言,我也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在七月的第一次例会中,公布了新生们为周末两天一夜的琵琶湖露营所各自负责的工作,阿菅学长派我跟楠木文一组,负责采购食物。
例会结束后,我为了早良京子偏偏跟芦屋一组负责准备饮料这件事,感到非常郁闷。在餐厅前,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叫住正要解开自行车车锁的楠木文,问她能不能给我手机号码。楠木文停下开锁的手,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只差没冲着我问:“干吗要我的手机号码?”
“要去采购时,总要联络吧?”我强忍烦躁的情绪,给了她正当理由。她“啊”一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电话号码。“那个楠木文,什么东西嘛!”三十分钟后,高村在例会结束的回家路上顺道来我的住处,我非常不满地向他抱怨。“她怎么了?”
“我跟她都是采购食物组的,所以跟她要了电话号码,她却一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的样子。”“你想太多了吧!”高村丝毫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在床头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几乎每隔三天就会来我家,那里渐渐成了他的固定座位。
床前的暖炉桌上,放着刚从家里寄来的YOKUMOKU的蛋卷罐子。一眼就看到这个罐子的高村,兴奋地说:“哦,是雪茄蛋卷,我最喜欢吃这个了。”他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下巴示意可以自由取用,他说:“那么,一根就好。”便立刻从罐子里拿出了细细长长的包装袋。
“对了,楠木长得有点像大木凡人呢!我都在心里偷偷叫她‘阿凡’。”
我想起楠木文的长相,不禁觉得高村的说法绝妙无比。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把中年男人的名字冠在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生身上,是很不绅士的行为。
“把她说成阿凡太过分了吧?她又没阿凡那么胖。”“这个地方很像。”高村用从袋子里拿出来的蛋卷在自己的脸的上半部画了一个圈圈。“不要告诉她哦!”
“当然不会。不过,你也知道大木凡人啊?”
“最近知道的,那张脸看一眼就忘不了。”
高村把雪茄蛋卷当成真的雪茄,从鼻子下滑过闻闻味道后,放进了嘴里。
“喂喂,你那是什么吃法?”
“怎么了?”
“不要那样吃,看了就讨厌。”
“我就要这样吃。”
我要先为不知道雪茄蛋卷的人做个说明。雪茄蛋卷是把薄薄的饼皮一层层卷起来做成雪茄模样的进口蛋卷。一般人是像抽雪茄那样,直向放进嘴里啪里啪里咬,高村却像狗咬骨头那样,将雪茄蛋卷横向放,用门牙把饼皮一层一层剥下?吃,好像在耍猴戏的猴子,一副狼狈样,我实在看不下去。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在穿着品位上更是已经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现在全日本哪有穿着DodgersNOMO的T恤到处招摇的十八岁年轻人?而且还把T恤塞进长裤里,再系上黑色皮带。没有时尚感的归国子女溜透露的悲哀,与没有韵律感的黑人是一样的。
我把雅志的精选集和三根雪茄蛋卷塞给高村,将他赶出了我的住处。虽然我很高兴出现了一个对雅志深奥的世界有兴趣的人,但是,这个人偏偏是高村,只会让我感到郁闷而悲哀,如果是早良京子该多好。我想起她在今晚的例会中,微低着头吃意大利面时鼻子的美丽倾斜度,叹口气,关上了门。
露营前一天,楠木文推着自行车,准时出现在我们约好的京大钟台下,一分不差。
近距离看到她的脸时,我就想起高村说的话,拼命压?要往上扬的嘴角。完全盖住眉毛的厚厚一层整齐刘海,配上让人不禁想问现在哪里还有卖的粗框大眼镜--用“阿凡”来形容真的很贴切的楠木文,在我面前停下了自行车。我向她点头致意,她也向我点点头,然后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仔细想来,我?之间连正式问候都没有过,却在阿菅学长一声令下被迫一起采购食物。所以,彼此之间没什么话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突然,我把视线朝向她的鼻子。这之前,我都只注意到她个性化的发型和眼镜,没仔细看过她的鼻子。在一米的近距离内看到的那个鼻子,形状出乎意料地好看。不过,有点太圆,好像缺少了笔挺华丽的感觉,果然还是比不上早良京子的鼻形。
“我们要去哪买?”
我赶紧将视线从她的鼻子往上拉,看到她正从大大的镜片后面抛出狐疑的眼神。我试图掩饰尴尬而看看手表确认时间,说:“去我住处附近的超市吧!”便匆匆跨上了自行车。
一个人的话多与不多,完全是一种相对论的问题。跟楠木文并肩走在我住处附近的大型超市食品专卖区时,我有了这样的全新体会。我在人前的话并不多,但是跟楠木文在一起,可能会被界定为饶舌的人。楠木文在买东西时,就是这么沉默,自始至终都展现出不知道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消极态度。但是,我看到她把我随手扔进篮子里的咖喱材料“男爵”马铃薯换成了“Mayqueen”牌,可见她也不是漠不关心,因为前一个品种比较不耐煮。买好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住处,明天早上会有学长开车来载。“喝杯果汁再走吧?”
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后,楠木文站在玄关用力喘着气,可能是因为刚才双手抱的东西太重,所以我带着慰劳的意味对她说。她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看到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还倒了果汁,才含糊地说:“打搅了。”接着脱下了鞋子。
“楠木,你在哪个学院?”
我坐在床边,看着规规矩矩端正坐在暖炉桌前的楠木,问她。“理工学院。”“那不是跟阿菅学长一样吗?”
楠木边喝饮料,边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加入京大青龙会?”
我看着她那厚厚的一层刘海,问她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看到她超乎寻常的沉默寡言,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有兴趣加入京大青龙会。
“安倍呢?”
一阵沉默后,我以为楠木文要回答我,她却反过来问我。虽然我也是直接叫她楠木,可以说是彼此彼此,然而在听到她直呼我安倍的时候,却有一种近乎困惑的新奇惊异感。
“我吗?我是因为……高村一直说去啦去啦,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
明明是她自己问我的,可是却冷漠到几乎毫无反应,完全没把我充满虚伪的回答听进去。“你呢?楠木,你是为了什么?”
我压抑涌上心头的反感,又问了一次。但是她把杯子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屋内,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看着她跟不上时代的厚厚刘海下的大眼镜,耐着性子等她回答。
“谢谢你的果汁。”
楠木文把杯子往前推,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要去厕所,赶紧说:“啊,在右手边。”她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只是走到玄关穿上凉鞋,默默打开门,就那样离开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发出干涩的声音被关上的门。当然,楠木文没有再回来。她膨胀得像蘑菇似的后脑勺残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有种被打败的感觉,茫然嘟囔着:真搞不懂你啊!阿凡。
该不该买空调呢?就在我犹豫不决中,夏天已经匆匆先来报到了。即使是在深夜十一点走到户外,位于盆地的城市仍然笼罩在有点温热的空气中。最近,我习惯在深夜时先去鸭川沿岸乘凉一下,再回到房间睡觉。其实沿岸温度跟屋内应该没差多少,但是听着河流的声音,躺在长椅上,就会瞬间忘了周遭的炎热。
那是再过三天就要去参加祇园祭宵山的晚上,我像平常一样,从丸太町桥走下河川沿岸,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的我,开始不停地自问自答:今后漫长的炎炎夏日,我是否可以靠家里送来的一台老旧电风扇度过呢?不,实际上,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要靠一台电风扇熬过传说中“古都夏日”的炙热地狱。可能的话,我也想一脚踢开电风扇这玩意儿,豪迈阔气地买台空调回来,无奈我口袋空空。在兼职方面,阿菅学长帮我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家教工作,我不必再过得像以前那么拮据,有了一定程度的收入。但是,要买空调就另当别论了。选择凉快还是食物?这个滑稽但现实的问题,高高横亘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下游的三条方向传来。在流水声中伴着踩过草地的声音,从我身旁经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用耳朵追逐那个声音,心想应该是有人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难得的和风吹拂而来,我昏昏沉沉地被睡魔夺去了意识。
突然,我听到奇怪的声音,混杂着流水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卡住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是越是刻意去听,越觉得我寻找的声音好像被卷入河流声中不见了,又像一直在我耳边缭绕,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稍微起身,觉得声音是来自我旁边的长椅。离我大约五米的隔壁长椅上,朦胧浮现出一个身穿白衬衫,像是女性的轮廓。我若无其事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发现她正在哭。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啜泣声。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我很想这么问她,但是当然做不到,只能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的她,鸡婆地发出无言的呐喊:请你把头抬起来,擦干泪水。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呐喊,她左手拿着像手帕的东西擦拭眼睛时,突然抬起了头。
咦——?
瞬间,奇妙的感觉袭来。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她,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再看,当她的侧面与背后丸太町桥上的橙色灯光重叠时,我像被电到一样跳了起来。
她的侧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个鼻子绝对错不了,正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早良京子的鼻子。
“早良同学……”当我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音。隔壁长椅上的影子大吃一惊,身体抖了一下。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屏住气息,悄悄观察了我好一会儿。“安倍同学?”我听到微弱而熟悉的声音。“啊,没错……是我,安倍。”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没什么意义地向她举起了双手。“你在这里做什么?”早良京子慌忙用手帕擦拭脸颊,声音中带着一点慌张和怀疑。
或许是她背对着桥上路灯的缘故,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我……我在这里乘凉。”“乘凉?”“是啊……我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有时候会晃到这里来,躺在长椅上睡觉。”早良京子默默凝视着我。不,是我自己认为她正在凝视我。“你呢?”我委婉地问,硬是把我最想问的“你为什么哭?”这句话咽了下去。“没什么,我只是来四条玩,正要回去。”虽然我心想,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没什么”,但是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正确来说,是不敢再问。“你住在哪儿?”“修学院。”“很远呢!”“嗯。”“难不成你要走路回家?”“是啊!”“走路要一个小时吧?会不会有点危险?”“谢谢你,我不会有事。”
早良京子站起来,把手帕收进肩上斜背的皮包里。“那我走了。”她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背向我,往丸太町桥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将手伸向半空中,不由得叫出声来。“呃……我,我真的就住在这附近,何不先到我家坐坐?我可以把自行车借给你,走路回家还是太危险了……”
我在心里暗想,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呢?但是,看着早良京子一个人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我就是不能不这么对她说。
然而,看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的早良京子的背影,我不禁对自己轻率、混账的话感到可耻,整个人沮丧起来。竟然问她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她怎么可能去呢?我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刹那间,自暴自弃的强烈冲动涌上来,我烦躁地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新町的电器行买附有自动清洁功能的高级空调;为了促进国际交流而去英文补习班报名上课;订购由联合国本杰明教授推荐,连复杂的乘法也可瞬间算出答案的邮购商品“MATHMAGICS”——我要把钱花在种种地方,让生活陷入困境,逼得自己变成像在菩提树下悟道前的释迦牟尼那样皮包骨的男人。
“我想……”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暂停灰暗的冲动,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早良京子已经站在我面前。
“还是去你家坐坐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早良京子用微弱的声音难为情地说。
我立刻决定把成为释迦牟尼那种男人的计划无限延期。
“可、可是有点热哦!”我边滔滔说着自我解嘲的话,边带着早良京子从阶梯走上丸太町桥,大脑咕嘟咕嘟沸腾,觉得自己就快发狂了。
我这么做对吗?听着早良京子在屋内回响的呼吸声,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心中无声地问过自己多少次。
写成这样,可能有人会马上联想到——早良京子躺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床尾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床单做作地拉到胸部要露不露的地方……这种淫荡的画面。
但是,真相当然跟那种缠绵后的景象相差甚远——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早良京子、隔着暖炉桌躺在地上辗转难眠的我、咔嗒咔嗒作响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依然闷热不堪的房间——如此支离破碎的情景,正展现在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但是,早良京子睡在我房间的事实,仍可说是惊天动地之大事,一点都不夸张,是我离开房间去鸭川乘凉时绝对想像不到的。所以在关灯后的两小时我还是无法入眠,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原本只打算来我房间坐一下的早良京子,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从鸭川到我住的地方只花了三分钟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后,我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早良京子躺在床上睡着了。刚才哭到几乎可以跟河水声抗衡,我想她应该是困到撑不住了吧!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只回我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什么“算了,就这样吧!”“我说算了啊!”之类的。等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就拒绝再做任何响应了。以上情况足以证明,她已经相当疲惫了。我也想过要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摇醒,但是,我让她醒来要做什么呢?把一个睡得这么熟的女生叫起来,借辆自行车给她,叫她在凌晨时分从川端通骑回修学院,这种事实在太不实际了,也非绅士该做的事。
于是我替她盖上薄薄的毛巾被,自己睡在地上。
“晚安。”
我像对天地神明宣誓般喃喃自语,把手伸向暖炉桌正上方的电灯垂下来的拉绳。突然往下一看,灯光正映照着把脸颊贴在枕头上沉睡的早良京子的侧脸。当视线捕捉到倾斜度完美无缺的鼻子时,我的心脏立刻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不行。在轮廓尚未清楚呈现之前,就已经有个邪恶的阴影在我体内深处翻腾、急速膨胀,我的良心很快对那样的现象发出了警告——喂,何不轻轻摸一下她的鼻子?从某处传来这么一句耳语。我紧握着绳子,吞了吞口水。我非常非常清楚,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我平日最迷恋的东西,现在正以完全无法想像的、毫无防备的状态横躺在我眼前——且慢、且慢且慢!警钟铿铿铿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告诉我,要死守男人的矜持。但是,握着拉绳的手没有拉动绳子也就罢了,连空着的另一只手都慢慢蠢动了起来——不行,不能摸鼻子!“纯白的我”在良心与一般常识的支撑下,拼命呐喊着——鼻子不行!要摸就摸臀部或丰满的胸部,这样比较健康,也有趣多了。光摸鼻子,简直、简直……就像变态嘛!
就在离早良京子的鼻头只有几厘米前,我猛然停下了手。是的,继续下去,我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变态。世上用来区分变态与一般正常人的界限是什么?那就是付诸行动与否——在千钧一发之际领悟到这一点的我,粗暴地啪叽啪叽啪叽连拉了三次拉绳,直到房间完全暗下来为止。
但是,已经亢奋到将近沸点的情绪没那么容易平静下来。我听着早良京子平稳的呼吸声,郁闷地盯着天花板,还一度起身确认她的状况。面向天花板睡得香甜的早良京子,她那有着漂亮轮廓的侧面连同那优美华丽的鼻形,在床脚的窗帘上映出了黑色的影子。
结果,我到快天亮时才沉沉入睡。醒来时,已不见早良京子的踪影。一股像被遗弃的落寞感油然而生,我躺在毛巾被折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跟平常不一样的味道,那是早良京子的味道。
终于要说到“荷尔摩”了。
七月十六日,就是祇园祭宵山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荷尔摩”的存在,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新月之夜。当然,那时的我还完全不理解“荷尔摩”是什么东西。
晚上六点半,我跟来接我的高村一起离开住处,沿着鸭川沿岸一路往四条走去。
比平常更湿黏的空气笼罩着京都的夜晚,光在沿岸走着,就可以感觉到整个城市沉溺在祭典的雀跃气氛中。平常只有在三条到四条之间才看得到坐在河岸旁的情侣,今晚一直延伸到丸太町附近,绵延相连长达1.5公里。我和高村走在一对接一对的情侣后面,没怎么交谈。有情侣互搂着肩膀;有情侣躺在对方大腿上;有情侣亲吻着额头;有情侣互相亲吻;有情侣唇舌交缠;有情侣彼此抚弄胸部,完全陷?两人亲热世界的男女,痴狂到完全不知节制。我和高村往四条走去,内心充塞着没来由的挫折感。
三好兄弟、纪野、坂上、楠木文、松永已经到了人群聚集的四条河岸。“搞什么嘛!明明是他们把我们找来的,学长学姐却一个也没到。”
高村不解地四处张望。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离晚上七点的集合时间还有五分钟。我们之所以会来到人挤人的宵山的四条河岸,是因为我们都收到了阿菅学长的诡异短信,上面写着:“祇园祭宵山午后七时,四条河岸见。”
“哟!芦屋,这边,这边。”
在我旁边的松永举起了手,不久后,芦屋从人潮中出现,亲切地举起手来和松永打招呼:“哟,让你久等了。”接着却瞥了我一眼,只“嗨”一声就钻进了我们的圈子里。那么明显的差别待遇,让我火冒三丈,但是看到站在芦屋后面的早良京子,那种恶劣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了。早良京子看到我,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前几天谢谢你了。”
在一阵欢呼中,对岸射出了烟火,缓缓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没入了河面。我跟早良京子之间,仿佛也划出了一道暖暖的心形弧线。这种令人受不了的闷热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更是暖得发烫。
“那是什么啊?总不会是菅原学长吧?”
这时,松永突然鬼叫起来。我顺着松永猛然伸出去的手指望去,看到的是四条大桥。
那是什么啊?
当我看到那副模样时,也喃喃说出了跟松永一样的感想。
映入我眼帘的是在栏杆旁排成一列,全身蓝色的一群人。他们正力抗涌向八坂神社的滚滚人潮往前迈进。带头的毫无疑问就是阿菅学长,所有学长学姐都在他后面排成一列。因为栏杆高及胸部,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应该都是穿着蓝色的衣服。
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看到桥上奇妙的蓝色纵队了。“喂,菅原学长!”高村神态自若地挥着手大叫,阿菅学长也看到桥下的我们,挥起手来。
他们从桥头的阶梯走下河岸时,我才发现他们一行人都穿着蓝色浴衣,是没有任何花样,从上到下连带子都是蓝色的浴衣。其中两个学姐也穿着同颜色的浴衣。
路上行人可能是把他们当成了祭典的相关工作人员,看到由阿菅学长带头往这里走来的浴衣一行人,慌忙让开了路。原本人满为患的四条河岸突然空出一条羊肠小道,阿菅学长一行人恍如走在红地毯上,木屐踩得咔嗒咔嗒响,悠哉游哉地走到我们面前。
阿菅学长背后带着一群大三生,与我们仿佛对峙般站着。在桥上路灯照不到的河岸上,他们身上的深蓝色浴衣看上去一片漆黑,酝酿出无法形容的气势。
阿菅学长口中暗念着一年级生的名字,边数着我们的人数,确认十个人都到齐后,“嗯哼”干咳了一声。我们一方面对突然穿着浴衣出现的学长学姐们感到困惑,一方面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片静默,等着听阿菅学长说话。态度跟平常一样的阿菅学长,与态度显然不寻常、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其他高年级生,形成诡谲的对比,带给大家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各位,”阿菅学长将双手在背后交叉,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严肃地起了个头,“今晚七点,正式宣布解除宵山协定。”从对岸发射的冲天炮,穿越我们一头雾水而茫然的心,嗖的一声飞向了夜空。
“不知是谁取名为宵山协定的。”
阿菅学长像唱歌般低声说着,逐渐切入了“宵山协定”的说明。他淡淡述说着有如玩笑般的内容——关于京大青龙会与荷尔摩的事、阿菅学长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的事、我们是值得纪念的第五百代的事。我们默默听着,也把那些事都当成了玩笑。
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请恕我冒昧,先在此介绍一本册子。
纸张已经完全褪色,封面上贴得到处都是的胶带也都变质变色了,如实传达出这本小册子经历过多少人的手,历史又是多么悠久。
标题用漂亮的毛笔字横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在此,我要写下在“总则”“细则”之后,关于“禁止事项”那几页中的第三条条文。
第三条在祇园祭宵山之前,禁止告诉新生所有关于“荷尔摩”的事。
这就是所谓“宵山协定”的正确原文。
根据这个条文的规定,在祇园祭宵山之前,针对新生举办的活动都限定在“凑齐荷尔摩所需十人”的范围内。不管何时才能凑齐这十人,起跑线都要统一,可想而知,这个条文的目的在于实现“公平竞争”。聪明的你们,一定有人很快产生了怀疑——所谓“宵山协定”或“公平竞争”,究竟是指谁跟谁的协定、谁跟谁的竞争呢?
答案就在这本《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封面里,这一页只有在正中央处写了短短一行字。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我们京大青龙会全体二十人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四条河岸,前往四条乌丸十字路口。
根据京都府警方的调查,这一天出入祇园祭宵山的游客多达四十六万人。从四条大桥桥头起被规划成行人专用道的四条通,由东往西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有如大河波浪般钻来钻去的人头。时间是晚上七点半,我们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混杂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从四条通往西走。正当我被迷蒙而漫无止境的人海波浪摇晃得开始有点晕船的感觉时,今晚的主角突然浮现在四条通的尽头。
正面悬挂着很多灯笼、屋顶插着长柄大刀的山,像发光的水母一样,闪烁着朦胧的光芒,俯视着京都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祇园祭,来源要追溯到贞观时期。
当时,京都流行传染病,人们立起了六十六支二十尺长的长矛,祈祷能驱除这个传染病。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想要立起那么多支长矛,总之,这个奇妙的想法后来代代相传,经过漫长岁月,原本以手奉献的长矛多了车厢和车子,演变成现在的风雅模样。
阿菅学长一行人踩出来的咔嗒咔嗒木屐声,与祇园囃子配合无间。浮现在灯笼淡淡光线中的蓝色浴衣背影,看起来也颇有韵味。
问题是,十个人的浴衣背上都围了一圈白色的龙,很像乡下的小混混,我不太能接受。
我们十个大一生也跟在他们的后面,摇摇晃晃地穿过祭典气氛高涨的四条通。
虽然我们几个在四条河岸突然听说了“荷尔摩”的存在,但却还是一副来游山玩水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话。所以也难怪被.园子炒得越来越兴奋的我们,会向唱着“不是常有,只有今晚”的可爱孩童们买趋吉避凶的护身符,会在路边摊买刨冰、烤鸡肉、冰菠萝,会以挂在长刀上的精美布幔为背景拍照,尽情享受来到京都后第一次参与的京都祇园祭,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快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时,阿菅学长突然停下来,用严厉的口吻说:“从现在起,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前,禁止一切悄悄话。”
我们顿时被拉回了现实,每个人都觉得刚才欢欣鼓舞的行为被委婉地责备了,心里不太舒服,全都垂头丧气地安静了下来,这才察觉阿菅学长在河岸说的话还没讲完。
阿菅学长从怀中拿出古色古香的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我也受他影响,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用怪异的节奏喃喃念着,信步走向十字路口。完全被诡异气氛吞噬的我们,也默默跟在他后面,那是我们踏入荷尔摩魔境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恍如置身梦境中。
原以为是胡扯瞎掰的事,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就像在鞍马山遇见了天狗、在大江山遇见了酒吞童子、在今出川通遇见了百鬼夜行一样。
人潮从东西南北各条道路蜂拥挤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呈现一片混乱的状况。山排列在十字路口前,像巨大的象棋棋子耸立在四条通上,从屋顶悬吊下来的几十个灯笼像下垂的柳树、干柿子、酱油糯米团。在这一瞬间,我们十个新生仍然以为是阿菅学长和其他学长学姐基于某种理由(譬如社团延续下来的传统恶作剧)在耍我们。
打从心底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事,倘若某部分真的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会怎么样呢?阿菅学长在四条河岸做完荷尔摩的相关说明后,这么说着——荷尔摩的竞赛,以京都这个城市为舞台,持续了很长一段岁月。包括我们京大青龙会在内,参与荷尔摩竞赛的四个集团,今晚将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齐聚一堂,名为“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再说一次,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但是,当我们从东侧进入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向正前方望去时,果然如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那样,真的有一群人往我们这边来了。如果再继续往前,就会跟迎面而来的那群人撞个正着,阿菅学长和那些大三生却不发一语,勇往直前。
为什么我会一眼就看出,从十字路口西侧迎面而来的人就是阿菅学长所说的那群人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扮。没错,他们也全都穿着浴衣。惟一跟阿菅学长他们不一样的是,那些人穿的是白色浴衣。
逐渐接近十字路口中心时,我又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实。
正要进入十字路口的,不只我们和正对面那些人而已,从左、右两侧也有跟我们一样的人正推开人群,朝十字路口中心而来,他们也都穿着清一色的浴衣。从我们的右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北侧前进的那群人,个个都穿着黑色浴衣;从我们左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南侧前进的那群人,都穿着鲜艳的红色浴衣。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说的话突然浮现脑海。
四队人马都直直面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中心,这样下去,势必会在十字路口彼此冲撞,引发混乱。
但是就在快要对撞之前,四方都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们来不及反应,全都撞上了学长学姐画着龙的背部,被狠狠瞪了一眼。
四色浴衣围绕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彼此相对,每个人都保持缄默,纹丝不动。在旁人眼里,一定是很诡异的景象吧!路上行人都跟我们离得远远的,有小孩要伸出手来指向我们,父母就赶快“嘘!”一声遮住他的手。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顿时像遇上乱流般形成无人地带。
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左右那群人,目光决不与他们接触。
他们各穿着红色、白色、黑色的清一色浴衣,人数大约十人,看起来都像是大学生,而且应该是三年级生。男生占大多数,但也看得到几个女生。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唇,一触即发的氛围飘散在四方之间。奇怪的是,穿着红、白、黑浴衣的一群人背后,都各有十名左右看起来比他们更年轻的人,正用疑惑的眼光四处张望。
简直就跟我们一样嘛——正当我发现这点端倪时,阿菅学长的声音划破了喧嚣中的静寂。“现在是戌时——‘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正式开始。”我看到站在大三生最前方的阿菅学长把手高高举起。刚才那只古色古香的怀表,在霓虹灯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带领右边黑色浴衣群的男人,突然发出粗犷的声音说:“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共十名。”接着,带领正对面白色浴衣群的男人,用力道十足的声音说:“立命馆大学白虎队,共十名。”再来是带领左边红色浴衣群的女人,她态度庄严地说:“龙谷大学Phoenix,共十名。”最后是阿菅学长用比其他三人少了那么一点魄力的声音,短短地说:“京都大学青龙会,共十名。”阿菅学长一说完,约四十名穿着?衣的一群人便彼此鞠躬行礼,我也赶紧照着做。当所有人抬起头来时,又响起了阿菅学长的声音:“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