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像平常一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他换了衣服,洗了脸,吃了炒礓和加了芋头的味噌汤。
妈妈正在相隔壁的和原阿姨低声谈论着昨天乌鸦又出现了。从土间传来的片断话语中,只知道被攻击的似乎主要是唯部谷的田地。橘花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仔细,却被她们狠狠瞪了一眼,仿佛是在说:这种话题不是给小孩子听的。妈妈平常明明老是念他:都已经十一岁了,应该要帮哥哥的忙才行。这种时候却又当他是小孩子。
真是任性。
橘花感觉无趣,吐吐舌头,走出了家门。哥哥几乎在天亮的同时就到田里工作了。他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经代替己故的爸爸,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到了晚上,哥哥常抱怨今年因为乌鸦的关系,收成状况很不理想。
“你要去哪里?”
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去散步。”
橘花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回答。其实照理说他应该要去帮哥哥的忙,但他很讨厌种田。也许正如妈妈所说的,自己是一个“懒虫”吧。
“我们家没有父亲,你们兄弟两人应该互相帮忙才行。”
妈妈常常这样教训他。但是他却不喜欢这样——彼此互相帮忙,最终一直留在这里。
橘花想要到外面的世界。他想知道山的后方是什么,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是在八岁的时候才知道(听说)山的后方还有别的世界。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山的后方什么都没有。不,正确地说,他只是朦胧地猜想山后方有另一座山,在那后方又是别座山。山、山、山。全都是山。在山峦包围的世界当中,只有这一处大镜守护的村子——他原本一直这么相信。
是阿啄否定了他的想法。
“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山的后方住的是外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类。”
阿啄以嘲弄的口吻告诉橘花。 “乙骨先生也是从山后方来的外人。”他得意地补充说明。阿啄是听大他十岁的大哥说的。
不过阿啄似乎也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橘花问他,他也只是回答“大概就跟这里一样吧”。不只是阿啄,橘花周围的人不论是大人小孩,都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
他也曾问过妈妈,却遭来严厉的斥责。
“你不可以去想这种事情。大镜会生气的!”在那之后,她似乎很担心橘花会独自跑到山上,经常告诫他“绝对不可以跑到山里”。他当然也了解这一点。除了山人以外,大镜禁止任何人到山里。
不只是妈妈,连哥哥也一样。哥哥甚至警告他: “去想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大镜不是也说过了吗?你绝对不可以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从此他便无法和任何人讨论这个话题——除了叔叔之外。
橘花想要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有野长濑叔叔愿意倾听他被禁止的梦想。
“梦想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
叔叔总是以粗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鼓励他。同时叔叔也会告诉他自己的梦想。
橘花走向叔叔的家。从橘花的家沿着河流往南走,到了河堤后方,就可以看到叔叔的房子孤单她矗立在四周环绕的田地当中。这栋房子很小,像是一问小仓库,只有厨房和两间房间,看起来相当简陋。叔叔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这间破旧的房子里塞满了叔叔的梦想。
叔叔很少和村里的人往来。大家都当他是个怪人,他对大镜的信仰似乎也不怎么虔诚。他有时会消失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也没有人知道他靠什么维生。好事的人甚至散布谣言,说“那家伙一定是违反禁令跑到山里去了”。也有人说他趁山人不注意,偷偷跑到山里猎捕山猪、盗采果实。
但橘花并不理会这些说法。即使他们说的是真的,叔叔仍旧是唯一肯听他诉说梦想的朋友,也是唯一了解他的人。
橘花从河堤滑下,来到房子前方,拉开门看了看屋里。也许是因为他拉得太用力,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灰尘。咳!他咳了一下。
里面没有人。这里早已是一间废屋。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期待着叔叔有一天会突然跑回来。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野长濑叔叔已经在半年前过世了。
屋子没有人看管,任其荒废。老旧的实验器具七零八落地置放在柜子上“我在制作金子。叔叔是一个炼金术师喔。”
叔叔瘦削的脸颊堆起酒涡,满面笑容地告诉橘花。橘花很喜欢叔叔这样的笑容。
“金子……有办法做出来吗?”
橘花问他。“当然。”叔叔挺着胸膛回答。“一定做得出来——虽然现在还没有成功。我还在寻找最完善的方法。”
橘花的梦想是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叔叔的梦想则是要制造金子。他从橘花出生以前就一直在追逐这个梦想。叔叔总是这么说:“有一种石头叫做丹砂。把丹砂和很多种药物混合在一起烧烤,就会变成金子。燃烧丹砂会产生汞,如果继续燃烧汞,又会变回丹砂。草木只要烧成灰,就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但是丹砂即使产生变化,还是能够变回原型。它可以持续永恒、反复变回原来的样子,是一种不灭之药。”
滚落在地板上的陶碗和捣棒、汞和丹砂、名字千奇百怪的药品、用来蒸发溶剂的木制器具、厨房旁边的小炉灶——在他人眼中只是废物的这些道具,总有一天会实现叔叔的梦想。在大镜的宫殿里,一万年才能采集一次金子。但是在不久的将来,金子会在这间小屋里像鸡生礓一般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
“金子不会受到任何东西的影响。它比其他任何物质都要优秀。金子散发永恒的光芒,不会受到玷污。你猜,如果把金子纳入体内会怎么样?”
叔叔曾经这样问。他那双凹陷的眼睛直直盯着橘花。橘花摇摇头说不知道。
“身体受到金子的影响,就会变得强壮。金子遍布金身之后,金子的永恒性将转化为肉体的永恒性,使人长生不老。”叔叔以认直的表情回答。
橘花的确也听说过,金子是神圣而纯洁的。有了金子,大镜的力量就会增加数万倍,让众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如果吞下具有如此神奇力量的金子,一定就像叔叔说的,可以长生不死吧。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去制作金子呢?大镜的金子不能用吗?”
“嗯,没错。天然采集的金子效力太弱了。人造的金子是以丹砂和各种药物以完美比例混合而成的,效果不是自然界的金子可以比拟。你看村子里仍旧存在着各种纠纷,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现在大镜宫殿里的金子只有一点点,要采集到可以让所有人得到幸福的金子,还得等上八千八百三十三年。那太久了。叔叔现在就想要让大家车福。”
但是叔叔还没有达成心愿就死了。
他是被人杀死的。
叔叔是在一个下雪的早上,被发现倒在家中,腹部被刺了一刀,全身冰冷。屋子的四周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他是自杀的……大人们这么说。大镜禁止人们擅自结束自己的性命。但叔叔不信大镜,因此心中才会滋长恶念,终至于选择自杀。妈妈和哥哥这样对橘花解释。
有些大人甚至还得意地宣称:那家伙一定是受到了大镜的天谴。他们说叔叔违反了自然常理,想要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制造神圣的金子,等于是违逆了代表天神的大镜。而且他还对大镜的金子表示过轻蔑的态度。为此庚大人曾一再拜访叔叔家试图说服他,其他的大人也常跑去他家提出抗议。
如果说叔叔因此受到天罚,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橘花心知肚明:这些都是谎言。
叔叔是被人谋杀的。即使没有留下足迹,也绝对不是自杀。阿啄曾经自作聪明地说:叔叔也许是因为迟迟无法成功地造出金子,失意之下才会寻死。但是叔叔一直和橘花共同追求梦想,不可能会独自选择死亡。
大人们或许因为相信天罚,都将这场死亡当作自杀,完全没有打算要找寻凶手。相反地,身为叛逆份子的叔叔死了,似乎反而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点让橘花相当反感。
也因此,事件发生之后,他数度造访这个家。他认为这里也许会留下凶手的线索——叔叔是在这个家中被杀的。大人们没有认真调查,也许会漏掉某些重要的线索。而且,也许……野长濑叔叔其实没有被杀,搞不好他会突然回到家里。
事件发生不久后,橘花来到这个家里,发现有几样实验器具不见了。村民都将叔叔制作金子的道具视作不祥之物,不可能会有人拿走。一定是杀死叔叔的家伙在争斗中打破了器具,为了怕被人发现才带回去的。
此外,他还听阿啄说,野长濑叔叔右手指甲的缝隙之间残留着些微的血迹。叔叔的手掌上没有任何污渍,却只有指尖留下血迹。橘花听了便猜想,一定是犯人在杀死叔叔之后洗过了他的手。刺在叔叔肚子上的刀柄没有血迹,如果他手上沾满鲜血,看起来就不像自杀了。所以犯人才要把他的手洗干静。
橘花相信自己的想法没错,叔叔一定是被杀的。他曾跟哥哥讨论这件事,但哥哥却露出不屑的表情,说:“你想太多了。你一开始就认定野长濑是被杀死的,所以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琐事都会觉得具有特别的意义。没有人杀死野长濑。他是自杀死的。”哥哥和其他的大人一样,想要以自杀来解释叔叔的死亡。
橘花无法对大人抱持任何期待。他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寻找更确实的证据。他必须找到没有人能够反驳的确切证据才行。但是不论他到这里寻找了多少次,都没有任何结果。他心中感到越来越懊悔。
今天也像往常一样。橘花只好无可奈何地将实验器具上的灰尘仔细擦干净。他每次来这里就会清理这些实验器具,但不久之后又会蒙上一层细细的尘埃。也许是风从河岸把沙上带来的吧?
他也知道叔叔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会再次使用这些道具。但这些是叔叔追寻梦想的道具。如果它们染上了尘埃,橘花会常得连自己的梦想都失去光泽。
“嗨,橘花。”
他刚走出门就有人叫住他。他往河堤上望去,看到朝萩单手拿着钓竿站在那里。
“你又来这里呀?”
橘花点点头。朝萩知道橘花常到这里来。他是橘花的挚友。但橘花无法和他谈论梦想。
“好吧,随你便。”
朝萩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说完便走向橘花。朝萩住的地方与橘花家隔了两座田地。他们两人虽然同年,但朝萩却显得稍微成熟一些。不单只是和橘花相比,即使在其他同年纪的小孩之间也是如此。而且他也相当聪明。他非常用功,希望将来能够被选为禁卫。他的家人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成为禁卫是朝萩的梦想。
橘花知道朝萩和其他人一样,不怎么喜欢叔叔——当然以立志当禁卫的人而言,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过他总是耐心地倾听橘花的疑惑。橘花曾经和他讨论过失踪的器具和指尖的血迹,也请他一起到这个家中搜索。他相信聪明的朝萩一定能够找到线索。但即使是朝萩,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你今天不用帮哥哥的忙吗?”
橘花点了点头,但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其实他应该要去帮忙才行。朝萩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那我们去钓鱼吧。我和辰人他们约好要在中州碰头。”
“好。”
橘花点点头,快步跑向朝萩。他不擅长应付动不动就喜欢挥舞拳头的辰人,但只要有朝萩在就不用怕了。
樱花过了中午才回到家里,知道只有母亲在家,不禁感到有些不满。
弟弟今天大概又跑去玩了。母亲说他曾经回家一趟来拿钓竿,大概是和朋友到河边去钓鱼了。真是任性。弟弟总是这么悠闲。反观自己,一大早就为了家计到田里做活。
母亲只是抱怨“那孩子也真是的”,完全没有认真责备弟弟的意思。
父亲去世后已经过了五年。母亲为了支撑这个家必须出外工作。她的工作是染布。每天傍晚,她回到家中时双手都变得相当粗糙。樱花希望至少在她不用上工的时候,能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也因此他才会承担起种田的工作。他不能任凭父亲留下来的田地荒废。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家人本应团结合力。但是……
弟弟才十一岁。他可以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特别爱玩。别家的小孩也都在外头玩耍。但是家里没有父亲,和别的家庭不同。
弟弟看到母亲的双手,难道都不会有任何感触吗?
吃完午饭,樱花又回到田里。他必须完成除草的工作才行。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母亲体贴地看着樱花说。
“不用了。不早点做完,天就要黑了。”
“说的也是,真是辛苦你了。”
樱花并不是要怀疑母亲,但他仍不免自问:她真的感谢我吗?那么何不将感谢的心意转移到别的方向,督促弟弟到田里帮忙呢?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樱花曾经数次严厉地督促弟弟。他并没有动手打他,只是想要硬拉他到田里帮忙。这时弟弟总是以母亲当挡箭牌。他会发出凄惨的叫声,仿佛受到了虐待一般,躲到母亲身后,以冷淡的眼神看着自己。
宠爱弟弟的母亲总是替他辩护,说:“他还是个孩子。”
结果樱花每次都得独自扮黑脸。我也还是个孩子,不想工作,也想要玩……他每次都会有一股冲动想这样大叫。但是这种话如果说出来,母亲大概就会自己拿起锄头到田里工作吧。所以他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心声。
邻居都称赞他是认真勤劳的孩子。他们不负责任地对母亲夸奖,说有这么了不起的儿子,即使没有父亲也不用担心。
也因此,樱花不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得扮演认直勤劳的角色。只有他最明白自己的虚伪…
“我走了。”
樱花戴起粗织的草帽,拉低帽缘,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