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阳年年录》中说,文化年间,在长崎桦岛町附近,一群自诩为上等人的家伙,常常聚在一起玩赌鱼(hesisuperu)的游戏。
在荷兰语里,hesi是鱼的意思,superu是游戏的意思。hesisuperu大概是和制荷兰语吧。肥前的海域居住着一种青目狗母鱼,把这种鱼抓来放入玻璃槽中,再往里滴入一滴醋,这群鱼马上像发疯似的兴奋,身体像变色蜥蜴一般不断变化颜色并旋转移动,最后鱼鳞闪耀着彩虹般的七色光华,从水槽中向外跃出。观赏这样的奇景并以此为乐的游戏,称为赌鱼。如此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游戏的规则是,在大水槽中放入几条青目狗母鱼,在座的观赏者各自选定自己的鱼,以跃出水槽最高最远的鱼为胜。因为有这样的规定,赌鱼也就成了一种争胜负的游戏,只要争胜负必定会赌钱。可以说这是太平盛世下安乐平民们的游戏,要不是无聊到一定程度,谁能绞尽脑汁想出这种无聊至极的游戏呢?
顺便提一下,青目狗母鱼(torobotsi)这个鱼名虽被认为是肥前的土语,但也不等于说从未有人怀疑它乃荷兰语,这就是《崎阳年年录》作者的看法。
“想起来,那是五年前的事咯。那时我常造访贵府,我们这些个太平盛世的安乐平民聚集在你家,对赌鱼着迷得很啊。回京之后,我还常想起那时候的事呢。”
对主人西岛白蓉斋说这话的是画师藤木幽香,他仿佛在追念往事一般。时隔数年,他碰巧又来到曾游之地,受邀在故友家中做客。幽香大约四十岁上下,如鹤般消瘦。与幽香相对而坐的主人白蓉斋,脑袋已经秃顶,大腹便便,是一位荷兰通词,比幽香年长一轮。
白蓉斋听到这话,回头看向坐在身后的妻子千代女,目光交汇那一瞬,他露出稍稍为难的神色,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接道:
“哪儿的话,自你走后,我心中也有所顾念,不赌鱼了。”
“哎?你那么喜欢赌鱼,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蓉斋苦笑道:
“哎,想想那也是杀生的游戏啊。玩弄活生生的鱼,虽没有亲手断送它们的性命,但折腾到筋疲力尽的地步。人常说‘杀生八损,赏杀生十损’,我想赌鱼才是名副其实十损的行径。一想到这个,就寝食难安。那样的游戏,还是断绝为妙。我如今已不再赌鱼,而一心一意地养鸟,那才是不涂炭生灵的行为。”
白蓉斋似乎不愿过多提及这件事,幽香便识趣地住了嘴,不再涉及这个话题。赌鱼这个事便顺其自然地过去了。不聊赌鱼,阔别五年之久的这两人却也没什么话题了。
这时,白蓉斋的两个孩子进屋问候。从白蓉斋的年纪来看,这两个孩子十分年幼,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单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鸟笼,幽香想,这也许就是白蓉斋刚刚提到的养鸟了吧。
“叔叔,您好,久违了。”
“啊,就一会儿不见,已经长这么大啦。那个时候明明还那样小。今年几岁了?”
男孩草草回了一句:
“nehen。”
瞬间,幽香有些吃惊,脑袋里飞快地把荷兰语翻译成和语。
“呃……嗯……那应该是九岁吧?”幽香努力去接上男孩的话。
五年前,幽香就知道西岛家连孩子也能够自如地说荷兰语,然而如今再次造访,幽香还是不得不吃惊,甚至惊呆了。
幽香出生在贺茂神社的祀官家,幼时就开始喜欢绘画,长大之后依旧坚持在东京学习大和绘。这段时间,他了解到西洋画有不容忽视的地位,于是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还迫不及待地来到长崎游学,只为了学习铜版画的技法。也就是那个时候,幽香和白蓉斋相识了。西岛白蓉斋一方面直接受到老前辈吉雄耕牛的熏陶,一方面又极为舒服地担任世代相承的荷兰通词职位,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那群流连长崎、自诩上等人之辈的头头了。从荷兰语的入门,到丸山游客的应知事项,总之幽香在长崎滞留的日子,既受到白蓉斋的照顾,又仰仗了白蓉斋的指点。正因他们之间这种要好的关系,听到西岛家孩子说出nehen之类荷兰语本不该大惊小怪的,但幽香确实有种被攻其不备的感觉。这大概是五年没见的缘故吧。
幽香不由得感慨万分。那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把手中的鸟笼放在他面前。
“瞧,叔叔您看,这是多么罕见的hogeru(鸟)啊。您知道这种hogeru叫什么吗?”
幽香看向鸟笼,那是一种全身碧绿、只有胸前和尾巴的羽毛上有红色斑点的小鸟。两只鸟都用爪子从栖息的树上垂吊下来,正倒立着睡觉。虽只是小鸟,但它们平静地倒挂在树枝上睡觉的样子多么奇妙,多么与众不同。幽香是花鸟画师,更感到格外好奇,便凑近身子目不转睛地观察。
孩子们都乐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
“叔叔您肯定不知道吧?若是不懂就直说,我们会教您的。”
母亲千代女挥手责备这两个正在撒欢儿的孩子:
“这是怎么了?一点礼貌都没有,这么吵吵闹闹像什么话。你们的叔叔刚从京都来,久别数年刚刚到我们家呢。”
白蓉斋眯缝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着长烟管,一会儿才发话:
“我可不是要学孩子们说话,藤木老弟,这种鸟确实很罕见。如你所见,它有倒立睡觉的习性。最近由红毛船运来的,据说是产于亚妈港吕宋以南的群岛上,叫作‘砂糖鸟’。那么砂糖鸟用荷兰语怎么说呢?”
话音刚落,孩子们便异口同声地说:
“叫paruketi,叫paruketi!”
白蓉斋如今更没有一点被孩子们惹烦的样子,更加眯缝着眼:
“说得对,是叫paruketi。真是我的乖儿子乖女儿,记得真牢,不错不错。”
然后他又看向幽香:
“事实上,我十分中意这种砂糖鸟。我也总喜欢用乖僻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却从未颠倒着看过这个世界。我虽然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荷兰语,却比不得这鸟的奇特癖好。曾经有个叫居维叶的人说,在地球的相反一边,居住着名为对蹠人的种族,他们在大地上倒挂着。总而言之,这种鸟应该也是鸟群中的对蹠人吧!颠倒着去看世界,就能看到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吧。于我而言,我更想知道的是,颠倒睡觉的鸟儿,究竟会做什么样的梦呢。这种鸟的梦里,莫非能映现那些我们的思想无法接触的世界秘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哈,胡说八道些东西,请不要见笑。”
这天晚上,藤木幽香在孩子们的带领下,住进了西岛家二楼的一间房间。从房间的走廊,可以隐约看见港口若有若无的灯光。西岛家所处的位置的确景致颇佳。
不愧是吉雄耕牛的弟子,白蓉斋家中无论哪个房间都铺着厚厚的绒毯。尤其是幽香所住房间的侧柜,荷兰舶来的罕见器物紧紧挨挨地摆放着,从望远镜、浑天仪,到雕花的瓷盖、象牙的雕刻、闪闪发亮的外科器具等乍眼一看都不知道什么用途的东西,杂乱地堆着。在幽香的记忆里,这个房间的里面曾挖空墙壁,安放着一座类似暖炉的佛龛,就在那儿为了赌鱼而庄重地放置了大大的水槽,如今已被灰泥浆封上加固,为了不引人注目,又挂了戈布兰双面挂毯,挂毯从墙壁上安静地垂落下来。
许是这一路旅途奔波,让人筋疲力尽,幽香躺在缎子被褥上,一会儿便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幽香变成了砂糖鸟。不,他本来没打算变成这种鸟,只是仰头看着挂在高高树枝上的自己,下面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地大声喊着“paruketi!paruketi!”,所以就想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像这种鸟了,竟不可思议地有了去迎合那群孩子们的想法。于是幽香果断地用双脚抓住树枝从上面垂吊下来,成功地悬空倒挂。“怎么样,我很棒吧!”就这样开始得意洋洋起来。然而一直保持倒挂,不一会儿血液就开始往下冲,脑子进入充血状态。幽香不禁叫苦不迭,别说模仿砂糖鸟的样子了,现在什么都顾不上,“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梦醒了。
幽香打开枕边的灯,从被子里坐起来。“啊,原来是梦啊。”他松了一口气,安心下来。这时,隔扇门被静静地打开,一个少女走入房中。
那少女浓浓的眉毛,看上去很是伶俐,大约十二岁左右。她梳着垂髻,肩膀瘦弱,穿了一件居家的铭仙。
当看到少女的脸时,幽香的记忆似乎一下子苏醒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记起她?自己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由良,白蓉斋的长女由良。那不就是由良吗?
白蓉斋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女孩子便是由良。白天的时候,小的两个孩子一起来问候了,只有由良没有来。幽香居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也并没有询问白蓉斋。究竟为何,居然把由良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和弟弟妹妹一同来问候,也许是去了某个亲戚家,或者是学习稽古事碰巧外出的缘故吧?然后,她又因为没来问候而过意不去,所以虽为时已晚,也要特意深夜来自己的房间问候?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刚才那个梦的延续?幽香一时在脑海中左思右想,不由得招呼那个少女:
“这不是由良吗?好久不见咯。这五年你一点都没有变呢。”
然而,那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一副完全无视幽香存在的神情。少女徐徐地走上绒毯,又突然在房间最里面那个被灰泥浆封上加固、有佛龛痕迹的墙壁前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戈布兰挂毯上,一会儿又转过身来,从一脸茫然、呆呆望着她的幽香眼前走过,静静地走出了房间。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自己还好好地关上了隔扇门。从少女走入房间到走出房间,不过是短短一分钟的时间,然而幽香却觉得那一分钟长得可怕。
微弱的灯光,显得房间昏昏暗暗,房间里的东西明明显得模模糊糊,只有那少女周身明亮得诡异。幽香觉得,他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铭仙衣上的箭羽碎纹。直到天亮,他一直被不可置信的感觉困扰,无法入眠。
翌日,幽香仍然在犹疑不决,想该不该将昨晚之事告诉白蓉斋。幽香觉得,昨晚看到的那个少女形象太过于鲜明强烈,他无法将那当成是一个虚无的幻影。就算只是幻影,他确曾知道、在他记忆里也确实记得白蓉斋家的长女存在过,这总归不能否认吧。他离开之后,由良怎么了?为什么在昨天早上,她没有和弟弟妹妹一同来问候?仅凭这两点,也足以向白蓉斋询问由良的事了吧。
幽香尽可能用若无其事的口吻,一边笑一边开口说:
“是不是昨天你说的话让我印象太深刻了,昨晚,我梦见自己变成paruketi了。”
“哦?那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平素总想做这样的梦,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那梦见自己颠倒过来,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哪里有,头往下颠倒着真是苦不堪言,绝对不是什么悠闲自在的梦,难受死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了paruketi,居然还碰见你的大女儿由良。连我自己都搞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实在是惭愧得很,但是由良好像真的来过我的房间。”
话音刚落,白蓉斋的脸骤然阴沉下来。幽香很意外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对方有如此大的反应,便悔恨自己这么轻率地发话了。
白蓉斋露出一时难以回答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用带着忧伤的口吻缓缓述说了由良的事。
“你回京都之后不久,大概是四年前吧,由良出事去世了。因此去你房间的那个孩子,已不是这世上之人。说实话,之前她也屡屡出现过,这件事在我们家成了一个忌讳。所以,请不要在我妻子面前说这事。因为我妻子总觉得,那孩子的死自己有一半的责任,所以直到现在,她仍不断痛心疾首地责备自己。”
“千代女她……”
“嗯,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妻子的责任。但当时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没有办法。”
白蓉斋详细陈述了女儿由良之死的原委。笔者认为与其直接引用他的话,不如间接陈述更为妥当。因此,在此切换时空,追溯到四年前的过去。
时间是四年前。
桦岛町的西岛白蓉斋家中热闹得好像赌场一般。连续几日,那些在长崎游手好闲的落魄兰学学者之类流氓文人,都聚集在这里,利用主人的宽容大度之便,沉迷于赌鱼的快乐中。那些已经无志于学问、又不愿厚颜无耻重归家乡的求学青年,在这里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薄志弱行,对他们而言,这里简直就是沙漠中的绿洲。前不久归京的藤木幽香,也曾是出入这里的年轻人中的一员,因他在这群人中稍微年长,家境也算优渥,所以在滞留长崎的日子,还一直得到主人的特别关照。
低矮的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水槽,圆桌旁围坐着四五个人,专心地盯着水槽中那四五条鱼。鱼鳞银光闪闪,鱼儿们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在水里东窜西窜。于是,先前看到的银鳞,马上变成了金色,又变成了绯红色和红色,黄色、浅蓝色和碧绿色,青色、蓝色和绿色,瞬息万变,奇妙至极。过了一会儿,鱼兴奋到了极点,用尾鳍狠狠地拍打水面,纷纷扭动身躯向空中高高跳起,从水槽里一跃而出。鱼好像化成了一道七彩的光芒。这才是赌鱼的最高境界,看着的人也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了。
当然,也有一些没什么生气的鱼,辜负大家的期待,无法绚丽夺目地变化鱼鳞的颜色,或者是力量太弱不足以跃出水槽,赌鱼的时候,选到这种鱼是最倒霉的。所以,如何培养眼力,选到最生机勃勃的鱼,可以说是赢得赌鱼的关键。当鱼还在鱼篓里的时候,赌客一般就得选定自己的鱼。
一种说法是,为了使赌鱼时的鱼儿兴奋,往水里滴的不是醋,实际上是当时用于绘制铜版画、为幕府所禁止的强水(即今天的硝酸)。所谓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表面伪装罢了。然而,《崎阳年年录》作者的这个说法也很难让人相信。
话说有一天,人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到白蓉斋家中,摆放起看赌鱼用的座椅。这时,两个小孩哧溜一下闯了进来,那是白蓉斋的女儿由良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白蓉斋素来不喜孩子们占着赌鱼的座位,甚至禁止孩子们看赌鱼,那天白蓉斋大概因为去出岛的会所工作,不在家里。
两个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在西洋式椅子上,在大人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玻璃水槽中鱼群发疯一般左右游窜。由良在这里就不用介绍了,还是介绍一下同由良一起看鱼的那个男孩吧。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他常常突然到白蓉斋家里来玩。因他着装体面,又十分可爱,便让他进了家门。问他的姓名,只说叫十一郎,却不说姓。问他家在何处,他回答说在油屋町。虽不怎么说话,但却表现得很亲昵。这个男孩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与由良十分要好。只是看到他和由良两个人亲密玩耍的样子,他就已经被默许在白蓉斋家出入自如了。
但是,只有千代女看到十一郎到家里玩耍时,总会皱起眉头。这是因为那时白蓉斋在油屋町暗蓄妾室,千代女怀疑那十一郎便是丈夫和小妾之子。明明事实并非如此,许是女子都多少有些臆想,但千代女对自己的臆想一直坚信不移。
一场激烈的赌鱼后,在大家休息之际,一个玩得正欢的小伙子转过头来,对由良半开玩笑地说:
“由良,你要不要来赌一把?”
“好啊。”
由良毫不胆怯地加入赌鱼游戏,众人简直目瞪口呆。本来看她是小孩就小看她,却发现他们大错特错了。只要是由良从鱼篓里选中的鱼,到水槽后条条都精力充沛,好像因过于充沛的力量而扭动身子,跳出水面格外高。而且,跃出水面的鱼好像被由良的魔力吸引一般,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最后不偏不倚地直直跃向由良,并且屡试不爽。那百分之百的命中率,在场众人也只得目瞪口呆。
“真是令人吃惊,那鱼真是朝着由良飞去的。好像由良小姐有被鱼喜欢的特质呢。”
“难不成她是龙宫仙女转世?”
“由良小姐未来的夫婿,非鱼莫属了。”
虽不宜在孩子们面前讲如此粗鄙下流的笑话,但在场的众人又好像十分不甘心似的,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畅谈起来。
这时候,在一旁观看的十一郎突然伸出手来,抢过刚刚从水槽跃出、落在由良面前的那条鱼,一下把它放在嘴里,一口咬了下去,众人又一次惊呆了。十一郎好像咬到什么硬硬的东西,咔嚓一下门牙折断了,断牙咕噜咕噜地在桌上直滚。与此同时,十一郎从沾满鲜血的嘴里呸地吐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铁球,一定是十一郎用牙齿在鱼体内咬到、含在嘴里的东西。吐出之后,十一郎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冷冷地笑了。
后来经白蓉斋确认,这个球很小,像是栏杆柱子或是灯笼铁片上附着的小珠子,可以说像白色的葱花。凑巧的是,在被由良选中跳出水槽的那四条鱼体内,都先后发现了一个这样的小球。
无论如何,这个突发事件就像是谜一样,人们对其不明缘由。看见十一郎一口咬下鱼,从嘴中吐出小球,由良好像很生气,不高兴地走了。这之后,十一郎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帮年轻人。这件事情本身倒没什么不吉利,但趁着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把孩子牵扯进赌鱼,还出了这样离奇的事,大家怕担这么大的责任,都早早地离开了西岛家。
因为来赌鱼的人个个缄口不言,几天过去了,白蓉斋仍对此事一无所知,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招呼出入的年轻人。可是有一天,一个冒失鬼终于说漏了嘴,白蓉斋只记得自己转眼便怒气涌上心头。是什么让白蓉斋如此生气?不用说,一是因为自己的孩子触犯自己定下的禁忌出手赌鱼;但比起这个,更让他生气的是,他认为由良受十一郎挑唆,对自己有所隐瞒。即便是宽宏大度如白蓉斋,也容忍不了欺骗和隐瞒。但具体的情况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在鱼体内发现的小球,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他很委婉地问过由良,得到的却是由良满不在乎的一句“不知道”,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十一郎在那之后也突然不见了踪影。这些都使白蓉斋渐渐淡忘了此事,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在家门外与十一郎不期而遇。
那是午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白蓉斋走出油屋町的妾宅,从道路旁的草丛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叔叔这是要去哪里?”
白蓉斋回头一看,是十一郎。虽说对方是孩子,但毕竟刚从妾宅出来,总有种被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白蓉斋一时倒张口结舌了。如果往坏处想,他是不是专程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然而,孩子好像忘了刚刚问过的问题一般,继续说道:
“叔叔,告诉你一件事。”
“嗯。”
“由良是个狡猾的孩子。”
平时一直沉默的孩子,说这么让人感到意外的话,白蓉斋的内心充满疑虑:
“嗯?为什么这么说?”
“叔叔的家里,不是有从荷兰运来的磁石吗?由良想用那个来吸引水槽中的鱼。”
“什么?”
“我没有说谎哦。前段日子赌鱼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由良偷偷把磁石藏在围裙里。那群人都是有眼无珠的家伙。还有,让鱼把小铁球吃到肚子里,也是由良干的。”
“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哦。因为那群鱼很贪吃,凡是投入养鱼池的东西,都不加分辨地吞进肚子里。无论是铁还是什么都无所谓。”
“嗯——”
话还没听完两句,白蓉斋便陷入了沉思,半信半疑地想:究竟磁石能否吸引那些鱼呢?从前白蓉斋在难波新地游玩的时候,在有名的静电杂耍场里,看到过纸做的小人被静电吸附而跳舞的场面。可是,他很难相信,铁球和磁石也可以这般相互吸引,毕竟铁球也是小有重量的,并且鱼吃了铁球还依然活蹦乱跳。最重要的是,那磁石真有这么强的吸引力吗?还有铁球也是,真的能轻易被磁石吸过去吗?
白蓉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孩子的眼睛,一边平复自己不安的心情,问道:
“那铁球是从哪儿弄来的?”
十一郎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吃吃地笑了:
“那可是从叔叔家二楼的床头钟上取下来的哦。你回家一看便知。四方形的时钟不是有像屋顶一样的四个角吗?还被葱花一样的小球装饰着。就是把那个取下来的啊。因为是螺丝,用手就可以很轻松地拧下来了。”
“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干的,是由良哦。我只是在一旁看着罢了。”
“看到了,不阻止她吗?”
“阻止她?哪里阻止得了。由良很着迷,看到磁石能够吸引铁,她一直很想尝试一下磁石的威力。但为什么会如此着迷,我就不知道了。”
再次沉默下来。白蓉斋还想问,但是连他自己都觉得问得好笑:
“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常来我家玩呢?”
“简单说吧,就因为我喜欢由良,没有别的理由。就好像鱼被磁石吸引一样。叔叔你不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经常来油屋町的吗?不过,现在我对女人已经深感厌恶了。”
说完这话,十一郎迅速背过身,转眼离去了。白蓉斋很想说“等等,你究竟是哪里的孩子”,却又生生把这话咽回了喉咙。因为最后面向自己的十一郎正好沐浴在夕阳的逆光里,那张脸和西洋书籍插画里的小恶魔长得一模一样。
一副受了致命打击的样子,白蓉斋步履沉重地向家里走去。烦躁、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就仿佛刚刚旁观了在异界上演的一出戏剧一般。
一回到家,白蓉斋什么也没说,径直上了二楼,仔细检查那个西班牙产的床头钟。就像十一郎说的那样,装饰用的那四个小球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小坑。然后,白蓉斋打开桌子的抽屉,努力寻找红毛船船长给的那块磁石。他近乎祈祷地想着:“如果还在就好了。”不幸的是,那块磁石也不见了。“难道一切真如他所说?”白蓉斋被重重地击垮了。
白蓉斋不打算亲自严厉责问女儿。在他记忆中,自己也从未严厉责问过她。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便有了把这个恼人差事交给妻子的想法,一切只是顺其自然,绝无他意。更何况,千代女并不是歇斯底里的人,不易被感情冲昏头脑,因此就算女儿做得不对,也不会无理地去责骂女儿,白蓉斋比较放心。
然而,即使面对母亲的诘问,由良也顽固地坚持说,自己对磁石一事毫不知情。磁石丢失了也不是自己的错。难道就不是家里进贼了?更何况,自己从没有想过要用磁石去吸引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不是痴人说梦吗?你想那天我是第一次看赌鱼,很明显我没有工夫去弄什么铁球啊。到最后反倒是由良反过来逼问:“究竟是谁捏造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事,跟妈妈您打小报告的?”
千代女觉得说出十一郎的名字那么别扭,因此随口说了句:
“谁说的难道不一样吗?你自己问心无愧不就好了吗?”
“不,不一样。那个跟妈妈打小报告的人是谁?我无论如何也要知道。”
母亲为难地说:
“是十一郎。”
“十一郎对母亲您说了这些话?”
“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你父亲。就在前几天,你父亲偶然在路上碰见了他。”
由良深受打击,沉默了半天。她眼神怪异地说:
“您在说谎。十一郎不会说那样的话。您在说谎。”
“那么,你就不相信你父亲说的话了?”
由良没有回答,这次她直直地顶撞母亲:
“我知道妈妈您不喜欢十一郎。但因为这个要我相信十一郎打了小报告,是不可能的。”
“你就这么相信十一郎吗?”
“不,我一点也不信任他。只是,十一郎应该是喜欢我的。打自己喜欢的人的小报告,可能吗?”
由良的逻辑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母亲本就一筹莫展,如今只觉得越发无可奈何。由良突然哭着离开座位,甩开追她的母亲的手,冲进卧室,一头钻进被窝里。父母不知所措,想着也许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女儿就会冷静下来吧。
然而,由良的啜泣一点儿也没有停止,夜深后反而越来越严重。随后,由良开始全身痉挛,不久便失去了意识。父亲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弓一般身体后仰,十二岁的少女就这样脆弱地死去了。
父母的悲伤就不用说了。自那以后,母亲急剧消瘦下去。心里一直因对女儿的不当呵斥而自我遣责,这种情绪挥之不去,就这样日日夜夜折磨着母亲。而白蓉斋的内心也一样后悔。为什么?如今想来十一郎的告密毫无证据,谁也无法断定女儿真的把磁石从父亲的抽屉里偷走,然后取下时钟上的铁球,又让鱼吞下它们。父母都深深地醒悟过来,他们都还未弄清由良是不是真的犯下该受责备的错误。就因为一个可疑男孩的只言片语,让他们付出了失去女儿性命的重大代价。
听完白蓉斋长长的陈白,藤木幽香也愣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那双画师特有的双眼开始炯炯发光。原来幽香的脑中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昨晚来到自己房间的少女的举止。
“西岛先生,您刚才说,发现了被鱼吞进去的铁球。这些个铁球现在还在贵府吗?”
“在的,用螺丝又安装回去了,床头钟现在还在用。要我去隔壁房间拿一个过来吗?”
“请您务必拿过来。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手中拿着铁球,幽香请白蓉斋一道去了二楼昨晚自己落脚的房间,那个少女亡灵出现的房间。他把铁球轻轻地放在手掌上,轻轻打开隔扇门,像少女昨晚所做的一样,轻轻地走上了绒毯,又直直地向房间内壁靠近。
走到离墙壁只有半间距离的时候,幽香手中的铁球突然飞向空中,被直直吸走,牢牢地贴在墙上的戈布兰双面挂毯上。幽香和白蓉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
“这面墙壁是?”
“你也知道,这里之前是佛龛,由良死后用灰泥浆涂上封起来了。因为不再赌鱼,水槽也就没有必要放在那里了。”
白蓉斋的声音颤抖着。
“昨夜我亲眼看到由良用手碰那挂毯的。您也说过由良之前出现过几次,都是这样做的?”
“是的,总是用手去摸挂毯。”
“那您就从没有想过拆开墙壁来一探究竟?”
“哪里能想到那里去?”
“那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把这墙壁凿开来看看?”
“嗯,当然可以。”
在墙壁上开洞之后,用手在洞里摸索,正好在少女用手碰过的地方,发现了被封在里面的一块马蹄形磁石。虽然满是灰尘,锈迹斑斑,但这确实是白蓉斋眼熟的那块荷兰人赠予的磁石。
白蓉斋百思不得其解:
“藤木老弟,我又不明白了。为什么磁石会被封在这种地方?是由良藏在里面的吗?不对呀,这墙明明是由良死后才封上的啊。”
幽香斜视着苦思冥想的白蓉斋,讽刺地回答:
“先不管这是不是由良藏起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由良的亡灵想告诉我们磁石所在的地方。在我们发现磁石以前,由良即使死了也无法安息,不是吗?但让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叫十一郎的孩子。西岛先生,这之后您还在哪里见过十一郎吗?”
白蓉斋的脸上立刻露出恐怖的表情,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睁大了眼睛:
“太荒唐了,第二次见面吗?即便现在想来,和那孩子见面还是恶梦一样,简直不像现实。藤木老弟,请你不要再吓我了。”
两人说话的房间桌子上,放着刚刚找到的磁石和铁球。它们紧紧地贴在一块,好像再也不能把它们分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幽香总是把它们看成是那两个孩子的灵魂。
最后再补充提一下,墙壁里的那块磁石被发现以后,据说白蓉斋女儿的亡灵便再没有在家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