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泉之谷有座净光明寺,寺院塔头有间叫作华藏院的僧院。此僧院是智庵和尚所创,如今一片荒芜,惨不忍睹,但在佛法盛行的从前,僧院内的十王堂让众多善男信女望而却步。僧院有五间佛堂,里面并排立着冥府十王的木像,木像的颜色已经剥落,有些发黑;如今佛法虽不如从前盛行,人们依旧不敢靠近。传言这十尊木像,乃文觉高僧从京都清安寺背到镰仓来的。文觉高僧一次只背一尊木像,如此背十尊便要在京都和镰仓之间往返十次。现代人信仰之心淡薄,在他们眼中,走这十趟得多累啊,所幸文觉高僧并不觉得。人们还纷纷传说,入夜后,十王堂里总会传出从阴间提出犯人拷问的哀嚎。人们不敢靠近华藏院,是从宽政年间开始的,这与其说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怀有信仰,不如说反映了彼时追逐怪诞之说的世相。
长谷观音前有座狭长的房子。话说有一次,一群商家子弟聚集在二楼饮酒作乐。他们平日里就在镰仓一带横行霸道,这次他们一边和艺妓嬉戏,一边扯到鬼怪之说。有人便拿彦七开起玩笑:
“彦七,平日你和鬼怪交好,今晚有没有胆量学学文觉高僧,去一趟泉之谷的十王堂,挑一尊木像背到这里?随便你背哪尊都行,你敢背,我们就请你大吃一餐,这里的姑娘们作证,如何啊?”
玩笑中提到的与大森彦七同名的这个彦七,并不是真的和鬼怪熟稔,只因他拜一个诨名“妖怪”的汉学先生学儒学,才被如此戏谑。那玩意儿商家子弟们才不学哩!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彦七天生真有点精神和肉体缺陷,尔后马马虎虎长大成人;即便他家境富裕,依旧被同龄伙伴们瞧不起。一百年前,那时还是元禄时代,江户日本桥一带有个有名的财主叫石川六兵卫,因不守町人的本分受到江户十里四方驱逐,他为躲避处分搬到了镰仓建长寺附近;彦七就和这个石川财主家带有血缘关系,再怎么落魄好歹也是六兵卫一族的人啊。彦七如今未满二十五岁,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妻子,尚无儿女。他并不像商家子弟们一样沉迷于女色,除了研究枯燥无味的学问之外别无他能,所以经常被当作笑柄。
“哟,彦七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这里的,跑哪里去了?”
“你方才那样嘲讽他,说不定豁出性命跑泉之谷去咯。你可惹出祸端来了。”
“不可能!凭他?乳臭未干呢,没那个胆的!大概想他娘,溜回家里去咯。”
彦七不知何时不在座位上了。在场的人拿他开了好一会儿玩笑,之后不久又把他忘光了。酒过三巡,已到夜四半了,众人打算散了回家。就在这时,二楼下面的楼梯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大家面面相觑,感到惊讶。有个艺妓站起来拉开隔扇门,颤抖着说:
“啊……彦……彦七,背……背着木像……”
“什么?!”
众人几乎同时朝楼梯方向看去,只见彦七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背着同他几乎一样大小的木像,步履蹒跚地走进来。在场所有的艺妓和商家子弟们呆呆地坐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嘲讽彦七的那名男子,此刻更是惊讶得酒意全无,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彦七毫不在意在场人的反应,左摇右晃地背着木像从通道走进房间,慢慢地把木像安放在座位上,艺妓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去向。但大家仔细一看这木像,就发现这木像与冥府十王像相去甚远。十王乃审判地狱死者的法官,相貌愤怒得令人惊骇,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这木像则与之全然不相似。换言之,彦七背回来的这尊木像,模样哪里谈得上恐怖,反倒有些滑稽,因为那不过是一尊护法童子的木像。小童看上去倔强淘气,矮胖矮胖的,弯着腰,手放在散杖杖端的八重莲花之上,下巴搁在手上,留着刘海头,嘴巴咧开,一副好奇淘气的样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不是十王啊!就是个会耍活宝的小娃娃。彦七啊,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啊?”
“哈哈,大家不要生气,这小童和彦七很像啊,好歹是他三更半夜辛苦背过来的,哈哈。”
“呀,这小童,好可爱哩!”
之前还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商家子弟和艺妓们,现在又开起玩笑,捧着肚子一起笑个不停。
彦七一副泄气的样子,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默不作声地喝着闷酒。直到有人问起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才道出自己今夜的所作所为。
之前被伙伴嘲笑,彦七憋了一肚子的火,发誓要做点成绩给大家瞧瞧,于是一路不停歇地从长谷走到泉之谷的华藏院,赶到十王堂。踏入堂中央,他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冥府十王威严十足地排列在眼前,以地藏菩萨为中心,左侧依次是秦广王、初江王、宗帝王、五官王、阎魔王,右侧依次是变成王、太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转轮王,十王个个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发出瘆人的光芒。彦七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毛骨悚然,害怕得寸步不敢靠近。但转念一想,自己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不能两手空空回去,那太窝火了。这时,他不经意朝周围一看,在刚才入口的附近,有一尊落满灰尘的护法童子像孤零零地立着。哎呀呀,把它搬回去好了。于是彦七双手小心翼翼地靠近童子像,咕噜一下扛在自个儿的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十王堂,按照来时的夜路,一口气赶回长谷观音前的这座房子里,背上二楼,到达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脑袋一片空白。
彦七说完自己今晚的行动,大家又是一阵狂笑。夜很深了,在场的人陆陆续续回了家,只剩彦七一人留在原处。房间里似乎还回响着大家的嘲笑声。
独自坐在杯酒狼藉之中,彦七在木像跟前低下头,对着木像连连举杯诉说:
“护法大人啊,我呀,是出了名的冒失鬼,以至于这次又稀里糊涂地把您带到了这俗不可耐之地,对不起啊!恳请您原谅。我家就在建长寺的前面,以后只要您方便,尽管到我家里来!那现在,我就先送您回十王堂吧!”
说完之后,彦七再次背起护法童子,走夜路回到十王堂。夏季夜短,抵达十王堂时天已经微微亮了。这里顺便提一下,长谷到泉之谷大约相隔一里路。
此时的彦七已是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爬过龟之谷的小坡走回了家。走这点路比不得文觉上人往返十趟的奔波劳顿,不过一来一去让彦七仿佛与背上的护法童子结下了亲密交情。他觉得心满意足,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还是难以抑制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
一个月后,彦七在自己家中闲来无事,躺着看书,这时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掀开走廊的青苇帘子,一下露出脑袋。彦七大吃一惊,一看竟然是前些夜里自己背的那个护法童子。
“您在做学问啊,既然如此,我还是不打扰您了。”
彦七霍地赶忙起身:
“哪里哪里,谈不上是做学问,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读读中国的志怪小说罢了。乾隆年间有本叫《聊斋志异》的小说集,里面一篇竟有个与我如出一辙的主人公,所以刚才我以为是不是看错了,没缓过神来。您别往心里去,您能来我高兴得很。总而言之,您先进来坐下吧!喂!阿驹,拿酒拿酒!”
阿驹是彦七的老婆,她慢吞吞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对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客人有些诧异:
“呃,这位客人这样年轻,可以喝酒吗?”
“不碍事。这是贵客,看起来是孩童模样,实际上酒量好得很。不要说些枝端末节的话,凉的没关系,马上给我拿上来。”
彦七虽在朋友堆里抬不起头,回到家中却是一副大男人模样,对这不伶俐的老婆呼来喝去的。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彦七问起客人的名字,他扭捏着说“您叫我乙或者乙天就好”,没有姓。据他说,有人也叫他乙护法或者乙天护法。
万事呆头呆脑、处处低人一等的彦七,喜好喝酒;这护法也是酒豪,喝起酒来如同无底的酒桶一般,彦七简直不是他的对手。两人从晌午开始喝,直到彦七醉倒在地,神志不清地睡去。待彦七醒来时,已是灯火微明的夜晚,此时护法早已离开了。
在这之后,护法几乎每隔三天必到建长寺前的彦七家中做客,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情也变得日益亲密。有时他们交谈甚欢,护法也曾经留宿在彦七家中。而彦七也会拿出自己拙劣的汉诗文稿,请求护法赐教。每逢这种时候,护法都会毫不留情地把稿子修改得面目全非,还苦笑着说,稿子太差劲啦,简直难登大雅之堂。彦七的老婆阿驹十分喜欢这个年轻如少年般的护法,哪怕他每隔三天必登门喝光家里所有的酒,她也喜欢得很,动不动就用露骨而多情的眼神望着少年,送去秋波。但是,护法仿佛对女人毫无兴致,阿驹的媚眼抛得再多,也只是一味增加自己的焦躁,无济于事。
话说有一回,正值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彦七同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后睡着了。护法独自坐在地炉旁闲得无聊,举杯独饮,房间外还传来虫鸣声。没过多久,彦七在梦中不知怎的感到一阵五脏六腑被蚂蚁啃咬般的疼痛。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护法正坐在自己跟前,从自己的肚子里掏出胃啊肠啊的,一点点扯开放在榻榻米上,仔细地摆齐了。彦七大惊失色,问道:
“乙护法,不要开玩笑啊!您对我有什么积怨吗?竟然要杀了我!”
护法反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回答:
“慌什么。我哪里是在杀您,我这么做是为您好。我在给您换五脏六腑呢,不要瞎嚷嚷。”
彦七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摊在地上,简直吓得毛骨悚然,不忍直视,只得紧闭双眼,歪身横躺着任凭对方摆布。护法熟练地叠好彦七的肠子并塞回肚子里,还缝紧了肚皮。待到彦七再睁开双眼时,地上竟然没看见一点血渍。肚脐周边呢,似乎有种撑紧的感觉,又像是麻麻的感觉,但恐怕只是自己的错觉吧。这时,彦七发现桌子上有颗青蛙卵大小、半透明果冻般的圆球,便问护法那是什么东西,护法回答:
“啊,这个啊,这就是您的灵魂嘛。您的汉诗之所以写得差,都是因为这东西不好,所以我就给您换了个好的灵魂。”
彦七有些无语,心里嘀咕着:“你这人真是任意妄为。”但事已至此,再怎么抱怨也没用了。第二日清晨,彦七睡醒之后就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发现那儿只有一条伤口愈合后线条状的红疤痕,不由得感到一阵古怪。
然而,这次彦七的五脏六腑被换过之后,很快就显出了效果。前面提到过,彦七跟着一个诨名“妖怪”的汉学老师学习汉学。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他迅速在学塾里崭露头角,向所有学友展示了他惊人的阅读能力和记忆力。彦七从前自作的汉诗经常被护法修改得体无完肤,如今的汉诗却得到护法的大力赞扬,还说“不用我修改啦”之类的话。彦七本人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快,其实还蛮有点沾沾自喜。正当日子过得称心如意的时候,一日,他心事重重地对护法说:
“乙护法,您帮我洗肠换胃,我得以脱胎换骨变得十分聪明,我心里对您感恩戴德。但实际上我仍有一事相求,此事颇让我烦恼。可愿听我细细道出?”
“我不知您所指何事,不过,但凡您想说出口的事,就请尽管提出来吧!只要我能帮得上,我定会不留余力地相助于您。”
“不为别的,只是我认为,您既然能够换掉灵魂和五脏六腑,那么或许您也能够换掉一个人的容貌。”
“这个嘛……”
“我妻子是父母从小给我定下的娃娃亲,我们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被扯到一起做了夫妻,稀里糊涂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五年,直到今日。我可以毫不留情地说一句,她长得实在不好看,我终日看着她,真是腻烦透顶了。乙护法,您能不能给我的妻子换副脸孔?”
护法面露难色:
“那也不是不能换的……但我们先不谈容貌的事,有件事我想问问您,你们夫妻俩那方面如何?”
“那方面是指……”
“就是你们的闺房生活。”
彦七一下语塞:“啊,那种事也就妻子一人知道而已……不好也不坏吧……”
护法笑了,说:“明白明白,那种事旁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方才我们说到您妻子的容貌,鄙人乐意为您效劳。然而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条件?”
“我要借您的男根用一段时间。是的,我自然不会怠慢它或是丢弃它,您尽管放心。我借它完成我的事,自然就会尽快归还于您。”
彦七大吃一惊。虽说一借一还天经地义,但迄今为止还从未出借过自己的男根。要借也是可以借的,可想想自己的裆中之物称不上是什么引以为荣的东西,若将它暴露在他人目光之下,并交由他人支配,想想都觉得不乐意。要借给护法呢,想想也可以接受,但总是担心男根出借后会有去无回。而且,护法要它来做何用途?给妻子换脸孔,为何要用到我的男根?思来想去,彦七不明其中缘由。这时,护法似乎看穿了彦七的迟疑一般,为了给他吃定心丸,便解释道:
“哎呀,问您借也就是借个五六日,不要这么介意。要说我借来做何用途,全因我本不是人类,您若出借男根与我,我便可化为人类,稍微接近一下女色。”
彦七还是难以释怀,但终究依护法所言借出了自己的男根。护法轻而易举地用手从他的裆部一下就拔出了男根,顿时,彦七感到股间一阵寒风袭来,有种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感。他不由得缩起了肩膀。
过了几日,一天夜里,彦七正在看书,护法如同往常一样从院子里走进彦七家,突然就出现在彦七的眼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袱。彦七便问那是何物,护法回答道:
“哎,我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这称心如意的美人头弄到手。一想到不能让彦七君长期忍受这种无男根的痛苦日子,我就不得不使了野蛮的方法。您快来看看,就是这颗美人头。”
说完他便打开包袱,咕噜一下有东西滚落到榻榻米上。竟是颗活生生的美人头!项上还滴着暖暖的新鲜血液。
护法用眼睛示意彦七,彦七赶紧带头悄悄潜入妻子的卧房,阿驹正盖着棉被,后背朝外熟睡着。护法让彦七抱着美人头,随即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根金刚杵,像切豆腐一般毫不费劲地割下阿驹的脑袋,又急忙接过彦七怀里的美人头,把它严严实实地接到了阿驹的身上,再放回枕头上。所有的动作不过是瞬间完成的,彦七看呆了。
“您把割下来的头拿到院子里埋好。”说完护法就要转身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微笑着道:
“哦,忘记还给您了,您的重要之物。”
递到彦七手里的男根,有段时间不见,已经明显缩短了许多,小得可怜。
护法在递交男根之时,彦七借着微亮的灯光瞅了一眼护法。令他惊讶的是,护法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消瘦又憔悴,年轻的鳞片消失了,曾经孩童般的脸变成了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彦七感到护法为自己付出了巨大的精力,过意不去,于是忍不住挽留已经转身要离开的护法:
“您这是要回到泉之谷去吗?天色已晚,何不在寒舍留宿?”
彦七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不回泉之谷,今晚我住在建长寺的塔头。”
“什么?建长寺的塔头?”
“正是。镰仓的各个角落都有我的住处,比如建长寺、圆觉寺、常乐寺,有时也住长寿寺和寿福寺。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不一定只住华藏院的十王堂,这就是四海为家啊。彦七君,您无需担心我。”
鹤岗八幡宫的二之鸟居门前有条段葛大街,街道对面有一家叫桔梗屋的批发店,店老板的独生女叫阿绀。
有一回,阿绀去八幡宫朝参,回家路过赤桥时,不经意地低头往源平池看了一眼。当时碰巧早上的阳光照射在水面,阿绀发现池子里有条可疑的生物发着金绿色的光,躲在荷叶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方向看,像蜥蜴,又像蝾螈,又像带脚的蛇,不,确切地说是一条小龙。阿绀忍不住驻足细看。源平池有龟也有甲鱼,但从未听说过有龙。当然,阿绀觉得那是龙,肯定不是说她见到过真正的龙。但看到它的第一眼,阿绀就十分肯定那就是龙,因为头上明明有博山嘛!
据说普通的龙头上一般有椭圆形的博山,而小龙的博山却是圆形的,并且向外突出。博山为何物?一种说法,是指盛酒的青铜祭器上刻着的像山一样突出的部分,另一种说法一针见血地指出博山就是博山炉。总而言之,小龙的脑袋上就有块突出的圆形部分。阿绀对龙的形态学自然是一窍不通,也不知晓博山为何物,她只清楚地知道小龙脑袋上有块突出的圆形部分,并凭直觉断定它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爬行类动物。
这只是个开始,之后阿绀多次看到小龙。阿绀的娘家经营着批发店,父亲平日喜好种些花草,因此家里的主屋连着一个小庭院,院里还配有茶道用的石质洗手盆。一日清晨,阿绀在走廊推开防雨门板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竹篱笆下方整整齐齐的竹子切口处,冒着一条细长的白烟。白烟似乎是湿的,因为挨着竹篱笆有很多踏脚石,独有那一处像刚下过雨般湿漉漉的。看了许久,白烟一直在冒个不停。阿绀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急急忙忙套上木屐走进院子,往竹子的切口处探个究竟,却发现一条闪着金绿色光芒的小龙从那里飞了出来,像一道光闪过眼前,之后便扭动着身子迅速逃到草丛里去了,和八幡宫池子里的小龙是一样的,头上也顶着博山!
“阿绀,你在那儿看什么?”
走廊传来母亲的声音。阿绀似乎从梦中醒来一般,回道:
“母亲,刚才这里有条小龙呢!”
“哪有什么龙啊!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总是古里古怪的。”
阿绀确实是个古怪的姑娘。虚岁明明二十了,却不像其他妙龄姑娘一般春心萌动,对父母的说媒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反而一副相当为难的样子,一提到婚嫁便哭得昏天暗地,父母也无可奈何。阿绀乃桔梗屋三代单传的小姐,父母思量着尽快招个信得过的贤婿来继承家业,今后乐得个逍遥自在,可这女儿压根就讨厌男人,提都提不得。左邻右舍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这姑娘是不是有生理缺陷。远近的亲戚也七嘴八舌地说,要不要带这孩子去看看医生。在此要向读者们强调的是,阿绀是少见的美人坯,也正因如此,才被当作有趣的谈资,邻里们说三道四,说什么像古代的小野小町啊,美貌的同时一定是带些生理缺陷的。作为相州镰仓郡的人,这点古典修养还是有的。
在八幡宫池里看到小龙后的第五日,按照惯例八幡宫当天有个秋祭会,阿绀为了参加秋祭会出门了。阿绀经常去神社,去祈祷些什么。那天来八幡宫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十分拥挤,人群中有位商家出身的公子哥,看上去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不出二十岁的模样。阿绀注意到他是跟着自己来到神社的,一路上时隐时现,到了神社后又频频朝自己的方向看。阿绀早就习惯了陌生男人打量自己的眼神,也习惯了男人跟踪自己还递过情书之类的事。然而这次不知为何,阿绀感到不安。非要追究其中缘由,那就是男子身上所穿的小花纹短外褂,让阿绀联想到了小龙身上的鳞片和背部的颜色。
从三之鸟居走到段葛大街,阿绀为了甩掉男子的跟踪,又从西之鸟居走到了马场小路,但没有摆脱掉。男子像是早已埋伏好等在那里似的。阿绀远远认出他的身影,便转身走向同家的方向相反的巨福吕坡。那儿又叫户塚道,是镰仓通往江户的街道,小坡跟前零零星星有几家批发店,再往前走就是人烟稀少的荒僻小路了。阿绀回头望去,男子仍在身后跟着。她不知所措地一个劲儿加快了步伐。
阿绀没有往热闹的若宫大道方向走。为何她走了反方向的路?她似乎着了魔,在去往巨福吕坡的途中,在青梅圣天这个地方左拐,加快向山里的小路走去。她分明是在诱使男子走向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或许是后面的男子正用遥控器之类的东西,为所欲为地操纵着阿绀。
阿绀脸色发白,双乳之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爬着山路。越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泉之谷了。总算来到了泉之谷,她又走过了泉井,穿过净光明寺来到扇之谷。出了扇之谷,往右拐有岩船地藏,地藏堂前往右走便是龟之谷,径直走下去就会到达海藏寺。阿绀在通往海藏寺的途中往左拐,走向化妆坡。她这是要去化妆坡吗?又开始走山路了。男子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阿绀的身后。
从源氏山山顶往左看,化妆坡弯弯曲曲地绵延着。阿绀最终抵达的是佐介之谷的隐里。算起来走了一个小时了吧,从八幡宫到佐介之谷,地图上看不过一里路,其实要爬好几个坡,步行必定是极其艰难。
隐里是指镰仓西北方向的一片山林,那儿有一个大山洞,洞内有四间大,可以住人,里面还有清泉水往外流,俗称“洗钱水”。平日里没事的话,不会有谁到这里来。阿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山洞。前方已是无路可走,男子也尾随而至。
借着照进山洞里微亮的光线,阿绀与眼前这位男子四目相对。阿绀觉得这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一路筋疲力尽地走来,她却感到内心的不安一扫而空,她想,一定是为了迎接眼前这位男子,自己才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坡来到这儿。阿绀觉得像是拨开云雾一般,猛然明白为何自己如此顽固地拒绝着亲人的说媒,原来一切一切都只是为了今日。阿绀释然了。一切妙不可言。阿绀的确感觉如此,这不是旁人能够说三道四的事了。
山洞里,男子自然而然地逼近了阿绀。阿绀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抗拒。阿绀是个连生理自慰都不曾有过的地道的处女。本以为打开阿绀的花心会相当困难,却没料想她情欲亢奋,鱼儿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水源。虽是初次与男子交欢,阿绀的花心极为敏锐,饥渴地吞噬着男根,她不受控制地一下到达了高潮,花心仍紧紧地吸住男根。此时的男子竟变成了龙。当时阿绀还闭着双眼,只是像做梦般看到了金绿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据载,龙这种动物在做男女之事时必会显露真身。正如书中所言,那男子未能藏住真身而化成了龙,或是因为男根被吞噬的巨大快感淹没了意识,他不自觉地现了原形。显露龙形之后的男子,眨眼间又变回了人形。男子知道这个初次交欢的女子已抵达高潮,立即瞅准机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金刚杵,把阿绀的脑袋割了下来。她的脸上还流露着满足的神态。
之后,镰仓便流传着这样的风言风语:桔梗屋家美貌的女儿到八幡宫参加秋祭会一去不归,遇上神隐不知去向。
换了脑袋后的第二日清晨,阿驹醒了。她觉得脖子周围麻麻的,脸也是僵硬的,用手一摸,手上竟沾满了血。阿驹很吃惊,拿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换了一张脸!但阿驹并不为此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阿驹的脑袋已不是阿驹的,而是阿绀的,只有脖子以下的身子还是阿驹自己的,因此,阿驹的意识和人格已经消亡了。据此,笔者认为往后可以称彦七的妻子为阿绀,而不是阿驹。
那么,发现自己在某日清晨醒来,竟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家里,与一个陌生的丈夫一同生活,阿绀是否会感到惊奇?她也没有为此感到丝毫的惊讶。她一举一动仿佛自己已是彦七多年的妻子一般,表现得泰然自若。彦七反而惊慌失措。
“哎,好奇怪,我的脖子上竟然有血,这是怎么回事嘛。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彦七慌了神,回答:
“是不是被虫子咬了?你要小心点。”
其实彦七昨晚送护法离开之后,对着妻子那张变得美若天仙的脸瞅直了眼,一宿都没有合眼。彦七当然知道眼前的脸是桔梗屋家小姐——阿绀的脸。对于阿绀,彦七岂止是知道!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此事彦七从未对他人提过:晚上彦七与妻子同房之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阿绀的脸,这样一来,软趴趴的男根亦会精神抖擞地勃起。单身时,彦七还曾多次写情书给阿绀。多么奇妙的因缘啊!即便眼前只是阿绀的脸,但能把朝思暮想的女子据为己有做自己的妻子,彦七已经是感慨万千,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更何况,阿绀起床后,对自己的妻子身份泰然自若,这简直让彦七心花怒放——当然,也会有些难为情。
阿绀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发现头发上粘着闪闪发光的东西,用手取下一看:
“这是什么?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鳞。难道是龙的鳞片吗?哎,你也过来帮我瞧瞧呀。”
“嗯,这到底是什么呢?”
彦七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不可能不知道。阿绀不像在装傻充愣,她一本正经地思考着。看来,她已把昨日和小龙缠绵之事忘光了。龙也好,父母也好,娘家也好,在记忆里全然消失了。或许,她与小龙在山洞交欢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大脑一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交欢之前的记忆全部消失了,脑子里只剩那个与自己缠绵的男子。而她确信那个从八幡宫尾随至隐里的男子就是什么人变成的彦七的化身,还确信那人在彦七本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化作彦七追得自己走投无路并和自己交欢。
不管怎样,阿绀如今身心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彦七的妻子。两人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或许今后也不会有嫌隙发生在两人身上。彦七既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女子,阿绀也与自己难忘的初次交欢的男子生活在一起,可以说这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好景不长,数月后,两人心中产生了隔阂。
彦七虽然得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的脸,可下半身却依旧是前妻的下半身,他日益感到不满。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昔日的彦七对妻子以外的女子无从知晓,也不会去寻花问柳;可一旦妻子的脸换成了别人的,他就突发奇想地涌起要对别的女人的私处探个究竟的念头,而眼下,别的女人也正是阿绀。正因为阿绀貌美如花,彦七更渴望知道阿绀究竟有着怎样的私处,可是却无计可施。彦七感到自己很可笑,终日对着前妻的下半身,他觉得很没劲儿。而从前每隔三日必到家中做客的护法,如今却杳无音讯,真是倾诉无门了。
阿绀对此毫不知情。彦七更加沉溺于酒,丈夫不理会自己的冷漠态度,也让阿绀郁郁寡欢。夜里,阿绀与彦七在同一个被窝里背靠背地睡,做了个梦。小龙出现在梦里,它还钻进了阿绀的私处。其实,这私处也不是阿绀的,而是阿驹的,阿绀对此亦不知晓。但是当小龙钻进私处时,她回想起自己在山洞里曾经有过的快感,禁不住舒服得扭动起身子,还担心会不会吵醒了身旁的丈夫。次日清晨,阿绀对此忘得一干二净,更提不上背叛丈夫的心思了。
之后又过了一年。正当初夏,阿绀突然不明缘由地死了。死之前她生下一个巨蛋,或许正因为蛋过于巨大,阿绀生下后便死了。巨蛋和阿绀之死的前后因果关系,彦七已无从考究了。
彦七为她悄悄举行了葬礼,之后便把蛋放在了家里的桌子上。正当彦七束手无策之时,护法终于又出现了。和上次所见一样,他已经变成了老人,有一张如同猴子一般满是皱纹的脸,这就是护法。
“听说您夫人英年早逝,我特地过来悼念。”
“事出突然,我实在是一筹莫展。从今往后我可怎么办呢?”
“不要悲伤,一切皆是天命。实际上我也将不久于世,只因我活得太久,哪怕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彦七吃了一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活得太久?乙护法您是活了有多久啊?”
“我跟师父兰溪道隆一同从大宋来到日本,最初在镰仓常乐寺安身,那已经是五百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过了三百岁,数数我已经活了九百年咯。虽然我不是平知盛,但心境和他是一样的,都看尽了世事。九百年也好,一瞬间也罢,在我看来并无差别。”
他无意中瞥见桌上的蛋,便充满爱怜地看着说:
“您务必要珍惜眼前这颗蛋。就算我不久于世,我也要用我的力量将它孵化。请您保重,今后我们不会再见了。”
护法留下谜一般的这番话,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之后的彦七总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工作也好学习也罢都不得要领,只是终日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巨蛋,无所事事地度日。正值杜鹃鸣叫的季节,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天气阴阴沉沉。彦七在桌旁托着腮,无边无际地想着往事。三年前,自己因为朋友的玩笑而赌气,从泉之谷的十王堂背着护法木像到长之谷,之后又往回背。那时,自己多么年轻,老实得几乎到天真无邪的地步。是幸还是不幸?当日多亏护法,不但帮自己换掉五脏六腑,还帮忙换掉自己妻子的脸,而自己也变得滑头世故起来。许是遭了天谴吧。令人悲痛的是,妻子过世,自己独自苟活人间……彦七就这样漫无边际地左思右想着。
这时,天上有个角落突然响起了雷声,闪电划过天空,周围顿时一片黑暗,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彦七心生狐疑往外望去,紫色的闪电径直劈向桌上的巨蛋,被闪电击中的巨蛋咕噜咕噜在桌上打滚。没过一会儿,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巨蛋裂成了两块,一条小东西从中飞跃而出。是小龙。叫小龙仔是不是更准确些?彦七来不及看清楚,小龙仔已飞快地穿过房间,哧溜一下从走廊跳下院子,从眼前消失了。
时隔许久,彦七在《本草纲目》中读到这么一句:“龙,卵生思抱。”彦七顿时恍然大悟。思抱不是将蛋抱入怀中孵化,而是隔开一段距离,凭一种念力将其孵化。彦七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这小龙仔到底是我的孩子,还是护法的孩子呢?哎,不管是谁的,都由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