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东方的山头远远的露出了一点点亮色。程家宅子里的烛火一夜未熄,明珠早早的被程老太太叫了起来,梳洗装扮。
“珠珠的头发长的好,跟绸缎一样又滑又亮。”程老太太握着右边的一把发丝,小心的挽起来,绕成一个一团,用玛瑙串子缠起来。
仔细的看着明珠头上的双丫髻,发现左边的略微偏了一偏,不是那么对称,又把发髻拆开了,重新梳头。
到底年纪大了,程老太太手脚不是那么灵活,明珠的头皮不时被扯的生疼。她只默默的忍着,抿着嘴一丝不吭,日后想要外祖母梳头怕是再也不能了。
碧桃和芍药两个小丫鬟十分的不舍,程老太太也不敢让着两个丫鬟跟着去京城,秦家的规矩可不同于程家这样平常人家。服侍的丫鬟都是□□好的,这俩丫头跟着去,犯了忌讳,明珠也保不住她们,反而平白惹人嫌。
“这是我和芍药刚做好的杏子糕,又软有甜,姑娘带着路上吃。还有一包从灶膛里扒出来的乡井土,里面混着谷粒、麦粒和豆粒,姑娘要是到京城水土不服的话,取一勺子泡水喝。”碧桃抹了抹眼泪,抱着手里的盒子跟着明珠后面。
分别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秦咏臻已经带人上门来了。程老太太步履蹒跚,芍药忙扶着她。
明珠心中一片黯然,看了着程老太太,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三个头。狠了狠心爬上了马车,马蹄声踏踏响起,她掀开帘子看着程家的宅子越来越远,一个拐弯,门口的那几个人影也再也看不见了。
离别的愁绪,明珠是真的体会到了。
秦咏臻先带着明珠到了州府的住宅,宅子里的罗管家早已经将行装收拾妥当,大半行李都已经提前登船出发了。这一次回京家眷不多,原本伺候秦咏臻的丫鬟通房发了遣散银子各自放回家。加上剩余的一些行李,拢共也就三条船。
罗管家看了看时间,因为遣散了下人,早早的从外头最有名的“调鼎阁”叫了一桌席面,准备伺候着秦咏臻用完午饭便即刻出发。
“老爷,求老爷带婢妾走吧,婢妾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只剩下老爷一个依靠了,没有老爷,婢妾也活不成的。”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却见一个娇怯怯的美人扑了过来,跪在了秦咏臻面前。
罗管家双眼朝着伺候的小丫鬟一瞪,示意她们将人扶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像个什么话:“林姨娘,去留自有老爷决断。”
姨娘?那就是小妾了,明珠心情复杂,略略偏过头看了一眼。这姨娘生的可好,脸上略施粉黛,一双弯弯眸子泪眼盈盈,细细的腰肢仿佛一拧就断,哭泣的声音更是娇啼婉转,叫人看的实在心疼。
“这是做什么?寻死觅活?”秦咏臻一挑眉,声音略冷,转头问管家:“不是让你把人送走么?”
管家头上冒出一点冷汗,半弓着身子回道:“给了,老爷,不只遣散银子,连老爷这两年送的首饰衣料也全给林姨娘打包带走的。只是,林姨娘不愿意走,这,老奴也没法子。”
林姨娘推开了来搀扶的丫鬟,就这么跪在地上,泪珠子不停的往下掉,越发的委屈可怜。
秦咏臻却不见动容,直接越过了跪着的林姨娘,跨脚进入了膳厅。
明珠默默的跟在他后头进去的时候,感受到一股刺人的视线,低头就看到林姨娘妒恨不甘眼眸。
对视一眼,林姨娘迅速的低下头,用袖子轻轻擦拭眼泪。许明珠心中好笑又讽刺,似乎被人当成争宠的假想敌了。
她约莫也算一个客人,按照林姨娘的身份,确实没有特别介绍的必要。
吃完饭出门路过那小径,那姨娘还跪在原地,双眼红肿,摇摇欲坠的样子,明珠怀疑她大概能随时晕倒过去。
等带着行李到了码头,明珠看到有两个小丫鬟小心翼翼的扶着林姨娘也上了船。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的听说的一句话,宁为穷□□,不为富人妾。对林姨娘来说,做妾似乎要比做妻更舒坦。
终于上了船,林姨娘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膝盖疼的厉害,忙唤小丫鬟拿跌打药膏来。
“姨娘何必这般作践自己,若是伤了骨头,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那丫鬟也是林姨娘的心腹,卷起裤子,就看到膝盖上乌青红肿的厉害,忙挖了一点药膏,为林姨娘搓揉起来,“姨娘忍一忍,得把淤血揉散了才行。”
别看方才林姨娘哭的厉害,现在反而没有什么眼泪,蹙着柳叶眉,嗓音仍旧娇滴滴的:“我忍得住。我就问问,方才跟在老爷身后的小姑娘是谁?可有打听清楚了?”
能让老爷抛下府里的人亲自用马车接来的人,她可担心的紧。那小姑娘看着嫩生生的,一副没长开的样子,别看年纪小,有些男人可就好这一口。
她可见的多了,林姨娘心中冷笑。作为一个从小盐商收养,当做瘦马养大的人。在盐商家里什么龌龊事情没有见过。也幸好那盐商费心养大她们是为了讨好那些巡抚官员,才没有占了她们身子。
即便如此,那些恶心的事儿也没让她们少做。真拿了那么一点儿遣散费,她怎么养活自己。穷□□可没有那么容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干得了伺候人的活计。遇到没良心的,说不得会将她卖进青楼那种肮脏地儿。
如此,还不如孤注一掷的跟着老爷进京。只要生下一儿半女,日后自己也是依靠。正妻算什么,只要得了老爷的宠,后宅还不是让她随意拿捏。那些盐商家里,被宠妾随意作践的正妻还少吗。
“打听到了,只听说是夫人家的一个晚辈,听说吃穿用度是比照着小姐的待遇置办,老爷也从不去她的船舱,怕是一个穷亲戚打秋风的,我依稀听到罗管家叫她许姑娘。”那丫鬟替她揉着膝盖,这姑娘似乎除了老爷就没人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罗管家虽然笑吟吟的,却不会跟她们这些小丫鬟说什么。
林姨娘若有所思,她听说秦家早已经跟着老爷搬进了京城里住,看起来不应该是秦家那边的亲戚。姓许的话,京城里的夫人姓的是程,也与夫人无关呐。
哪天寻个机会去探一探那许姑娘的底细,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她还拿捏不住不成。这般打定主意,林姨娘老老实实养着膝盖,不时去秦咏臻的船舱里头殷勤献媚,指望能在这路途上多得一点宠爱。
罗管家拨了三个人在明珠身边伺候。一个杜妈妈,脸有点方,不怎么说话,看起来有些严肃,照顾明珠动作却温柔妥帖。两个丫鬟,一个叫丹桂,眉眼艳丽,却不苟言笑,活脱脱一个冷美人。一个叫腊梅,圆润可爱,活泼外向许多,整天笑吟吟的。
明珠睡在暖暖的锦被里头,丹桂用汤婆子推过,没一一点凉意:“姑娘,今儿奴婢守夜,有事儿就叫唤奴婢。”
见明珠点点头,她便放下帐幔,吹熄了蜡烛,走到外间的小塌上和衣躺下。
万籁俱静,船外凉风吹过,波涛声拍打在船舷上,清晰可闻。约莫是觉得明珠睡着了,腊梅推了推丹桂,咬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丹桂姐姐,你这么尽心伺候这个许姑娘,小门小户出来的,日后回到秦府真把你拨到她身边伺候,你可没地儿哭去啊。”
腊梅真心不喜欢许明珠,刚见面的时候穿着可寒酸了,连大丫鬟都不如。没成想却是个娇小姐,她原本是在老爷身边伺候的,本以为回京路上能入了老爷的眼呢,谁晓得罗管家竟然将她拨来伺候这个所谓的姑娘。想到风姿出众的秦老爷,腊梅的脸不由得有些热。
丹桂特意压低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做丫鬟就要有做丫鬟的样子,主子是什么样子还轮不到丫鬟说三道四。”
她自个嫉妒许姑娘,想不开,是腊梅自己的事,想要找她拉帮结派可是打错算盘了。许姑娘再是小门小户出来,那也是夫人的亲生女儿,自有夫人替她撑腰。她们第一天来伺候的时候,许姑娘可不见半点局促,坦然大方。
还妄想主子对丫鬟诚惶诚恐还是感恩戴德不成?真遇到个性子骄纵的主子,犯了错打一顿撵出去或者发卖了,可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低声警告了一句,丹桂便不再说话,谁也不知道秦府规矩是什么,那些心大了的不守规矩的丫鬟在府里待的时间也不会长久的,想要爬上主子的床成为妾的,她也不会跟着沾光。至于腊梅听不听得进去,她不会多管闲事。
装模作样!腊梅自觉被扫了脸面,心里暗骂了一口,翻个身也不在理会丹桂,开始琢磨怎么离开明珠再回到秦老爷身边伺候。
明珠躺在床上本来就没有睡着,她仔细的分析着自己的处境。原本以为她会在小县城里听从长辈的安排,嫁一个老实可靠的人,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就行。
投胎是个技术活,都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就得面对现实。
脑海中仔细的梳理着那些外祖母告诉她的那些信息,思考自己的处境。
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以后的继父秦咏臻,她与秦咏臻至今只见过几面,全无交流。倒是看罗管家日常处理家事却是有规有矩,分得清上下尊卑却处事厚道,是一个明显的封建士大夫做派。自己只要遵守好他所定下的规矩,日后为了自己的名声体面,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母亲程锦的面貌,却有些模糊了,她记得外祖母曾经感叹过母亲是被外祖父充作男孩儿养的。秦咏臻是在外祖父的私塾启蒙,明珠不由得有个模糊的猜测,他们两人或者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
母亲刚走的前两年,明珠真的日思夜想,渐渐的就不再想了。她晓得母亲是疼爱她的,只是人心易变,她很忐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程锦。
还有秦咏臻的嫡子嫡女,明珠心中犯了愁,听外祖母提到过平陵侯府,平陵曾是先皇的起兵之地,以此为封号,可见皇上对平陵侯的信任。有这样富贵的外祖家为靠山,而且秦咏臻又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这样的名门贵女,也不知道性情如何。明珠不想揣摩,大约等见了面才能知晓。胡思乱想着,困意涌了上来,她陷入了黑甜的梦想里头。
船上的旅途,其实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她又不是满腹诗情的才女,能有感赋诗作画。唯一变化的只有两岸的山峦风景,明珠从开始的新奇到了无聊,能打发时间的也就是拨弄一下针线,看一看书卷,练一练小楷。
原本明珠住的船舱是没有书籍的,是杜妈妈知晓明珠识字,便去找了罗管家。当天下午时候,罗管家便领着两个小厮抬来了一箱子的文房四宝。
在码头补给的时候,林姨娘不请自来,掀开了船帘进来,说是来看看许姑娘。
明珠抬头,果然是林姨娘,穿着浅绿色的衣裙,摇曳生姿的走了进来。并没有人教过明珠这些来往的礼仪规矩,市井人家里,能娶一个老婆已经是不容易,哪里还有余钱养得起小妾。
明珠站了起来,脸上带了一点客气疏离的笑,颔首算是打招呼:“林姨娘,请坐,腊梅看茶。”
她到底是秦咏臻的良妾,并没有卖身契。明珠的这番态度,就好像是家中的小辈遇到长辈的妾,自然不会失礼,却也不会多敬重,礼节倒也过得去。
站在一旁的杜妈妈略有些惊奇,管家遣她来伺候这位许小姐的时候,她倒是没有什么不情愿的。只是到底觉得这样的小姑娘见识低,脸皮薄却自尊高的很,担心她听不进去自己的教导。
几日相处下来,却有些刮目相看。为人聪明伶俐,行事通透和气,
心里略有些底气,但是看到明珠船舱里的摆设用度,林姨娘仍旧心里头不舒服,也担心秦咏臻是看上了这个许姑娘,眼珠儿转了转,娇声笑了起来:“何必叫的这般疏离,许姑娘唤我一声姐姐,也合适的。”
明珠眼皮一跳,这些话中可是有话的样子,略一思索,立刻反应过来了。这妾与妾之间确实是会相互称呼姐姐妹妹。这是把她当做侍妾来看了?
她真的叫了林姨娘这声姐姐,那不是摆明了说她也是一个小妾,别说是在船上,这么多丫鬟婆子在,她名声也不要了。日后见了母亲,还连累母亲,说不得遭人耻笑不会教导女儿,与小妾互称姐妹。
“林姨娘说笑了,我许明珠是家中的独女,可没有什么姐姐。姨娘既然是伺候秦伯伯的人,也该好好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到京城冲撞了贵人。”心里头越生气,头脑越发冷静,明珠重重的将茶杯磕在小桌上,收敛起笑容,冷若冰霜,锐利的眼神扫过她,“丹桂,送客。”
林姨娘被驳了面子,心中暗暗欢喜听到的那句秦伯伯,竟然也不恼,见明珠不欢迎她,忙柔柔道歉:“如此是我莽撞了,说错了话,还请许姑娘见谅。我是担心姑娘坐船无聊,才来找姑娘说说话的。”
很是能屈能伸,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带着浅浅的笑容退了出去,那丫鬟扶着她往自己的船舱走去:“姨娘何苦去受这个气呢。”
“傻丫头,你可不懂这些。神仙粥可熬好了?我看老爷这两天略有些食欲不振又乏力。”她哪里是去受气,看那个许姑娘生气的样子,显然这次进京并不是与老爷有了首尾。那就应该是哪家的亲戚了。
难不成还要她把话说明了问她是不是老爷新纳的妾,这种明晃晃得罪人的话,可不好说出口。那许姑娘脸皮薄,明晃晃的发了火,她低头道了歉,许姑娘还能找老爷告状不成。
就算找老爷告状,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去打扰老爷,那许姑娘可是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被老爷轻看一眼,日后越发不可能抬进门了。
心情很好的林姨娘望着已经煮的咕噜咕噜冒着小气包的白粥,火腿丁上下翻滚,带着一点点红枣的香气,色黄粥稠,忙唤丫头装进食盒,准备去伺候老爷。
明珠只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林姨娘的打算,有些心惊肉跳。一个姨娘能屈能伸,为了去京城能毫不犹豫跪一个时辰,想要探她的底细,便借口探望便挖了个坑,准备一箭双雕,待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该弯腰道歉就弯腰道歉。
这还只是一个秦咏臻在任上的妾而已,便这般花样百出,明珠不由得为远在京城里的母亲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