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嘉月刚领命要离,那厢华阳身侧侍候着的绿华便从外头过来,朝着卫程二人福身一礼,恭声道:
“方才宫里头传消息来,公主听罢便命人备车,临行前嘱奴婢来告郡主一声,让您不必等她回来。”
程令仪听见外头动静,在绿华进来时已然稍稍坐正。闻言,她生生从迷蒙里挣出一点清明来,问道:
“母亲可说是什么事?”
绿华由是再躬一礼,语甚不确:“公主并不曾提及。只奴婢瞧着,公主临行时面色还算镇定…”
寻常时分,皇帝并皇后兴致起了,也有召华阳入宫小坐的旧例。故浸在酒意里头,程令仪并不曾多心,客客气气将绿华送了出去。
亭外和风吹得她有些烦,她就势拣了桌案上的酒盏,将里头残余的酒液一气饮尽了。
卫观南没来得及拦她,一时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她的酒盏在另一侧,而她刚才用的,是他的酒盏。
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已做过,可他仍觉得浑身燥得厉害,胸腔里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
这酒的后劲真强,他这样想道。
程令仪搁下酒盏,浓烈醇辣之感弥漫在口,继而强烈刺激着喉腔,迫得她下意识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回不似先前矜持地微蹙眉梢,她的整个面容都皱在一起,却并不显得狼狈,反显出几分鲜活来。
嘉月机灵,忙倒盏茶递至卫观南手中,示意他去给程令仪喂水。
卫观南这一时方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将茶盏递至她唇侧,让她就着他把茶水饮尽了。
茶液洗涤了口中的酒气,程令仪睁开眼,抿了抿唇,半是撒娇道:“好难喝的酒…”
卫观南刚要劝慰她“难喝便不喝了”,却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
程令仪显然有些醉的厉害,口中吐出的字也有些含糊不清。
卫观南凑近去听,却仍有些听不真切,他下意识追问道:“谁那么喜欢?”
话虽这般问,可他的心却慢慢坠了下去。
他平日里并不嗜酒,偶而也不过小尝辄止,程令仪口中的好酒之人大抵不是他。
那会是谁呢?
亭内的酒香早已弥散开去,而今淡得若有若无,可卫观南却觉着自个儿被酒香密密缠绕着,直透不过气来。
他忽得忆起,程令仪是在听到宫里头消息才回来饮得这一杯酒。纵使他再不情愿往那个方向想,却也再难想到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胸腔里那股热流霎时冷了下去,凉得他一时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当下的心情,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这一时,程令仪不知怎么的,有些没坐稳,卫观南下意识地搀了她一把,而后将其揽入怀中。
他还没来得及感知怀中馨香,却察觉她软绵绵地搡了他一把,没什么力气。她咕哝着:“好浓的酒气。”
这姑娘是当真会倒打一耙。
明明是她命人取来的酒,明明是她让他喝的酒,这会儿倒来嫌他酒气浓。
卫观南无声地笑了一下,本应顺从地放开她,顺她的意和她保持合宜的距离,心里头却总有股火在烧,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明明是去求皇帝赐婚的是她,明明满口情意绵绵的是她。
明明不爱他的人是她,明明先来招惹的人是她,凭什么总是她端坐高台,而他步步退让?
趁着酒劲,他将她揽得更紧些,而后俯下身,低首去吻她的美人面。
他分明恼怒到极处,落下的吻却仿若羽毛一般轻柔。仿佛只要她稍有抗拒,他便不敢再继续,而是退回到原先的位置去。
程令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稍稍动了动指尖。她的眼睫微微颤着,看得人心痒痒。
她拿眸光仔细描摹了一遍眼前人的轮廓,而后轻轻地,对他做出回应。
卫观南闭着眼,看不到她柔软而真挚的眼眸,却能感受到她的回应,双眸酸涩得厉害。
就算什么都是一片虚无,至少在此刻的触感是真实的,他眼前的人也是真实的。
他对她的爱也是真实的。
这样便够了。
嘉月不知何时已然退出亭外,在外头替这对小儿女望风。
等到卫观南搀着半醉不醒、眸中仅剩半点清明的程令仪出来,她忙迎上前去,替程令仪整理仪容。
虽道公主府众人规矩甚严,无人敢再背后嚼她的舌根,程令仪却没有允许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仪的道理。
她挣扎着从卫观南身上起来,将大半的力放在嘉月身上。待吹一会儿风醒醒神后,便命嘉月搀着她出府去,卫观南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半寸不落地黏在她身上。
程令仪的神色是一贯的从容不迫,旁人也很难从她的动作上看出,她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借了嘉月的力。
奴仆们不敢放肆看她,却在心里头暗暗感叹郡主夫妇情谊甚笃。
待到上了马车,程令仪霎时便懒怠下来,也不似没骨头那般瘫在座位上,只是坐得没那么端正。
经此一遭,酒劲稍有些褪去的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些窘迫,又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卫观南,只好装着酒劲上头尚未回神的模样,短暂地逃避一下现实。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这是从前的她从来不会做的事。
她闭着眼佯眠,卫观南见她面有潮红,分不清她是酒意上脸还是当真有些热,又不敢贸然卷起帘子,单拣了把扇子,轻轻为她扇起风来。
也不知是车驾太平稳,还是风太温柔,程令仪当真在迷蒙中睡了过去,还将头倚在卫观南的肩上。
卫观南低首望着她安静的睡颜,舍不得挪开眼睛。自薄帘透过来的日光铺撒在她脸上,给她的面容渡上一层柔光。
早先他站在人群里头,看着平宁郡主被众星捧月地环在宴会中央,却怎么也不敢上前,哪怕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
后来他携功归来,好容易能有机会站到她身前,所盼的也不过是她含笑的一声唤。
皇城里头的那一句“卫将军”他记到现在,比现今长辈跟前那句亲昵的“观南”还要让他心折。
而当下,她就这样安静地倚在他身侧,就好像她现在只是他一个人的菩娘。
可卫观南清楚地明白,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她心中自有盘算,哪怕是太子徐渊容,也动摇不了她的主张。
可卫观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她的猎物、她的阻碍,还是她的同行者。
他从来都看不明白她。
卫观南极轻的叹息声隐在辘辘的车辙声里,他轻轻环住身侧的程令仪,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而他自个儿则闭上眼,试图在车上小憩一会儿。
奈何他的脑中着实乱糟糟的,还没等他理清思绪,马车便已然停在衡阳侯府门前。
嘉月掀帘来请,见程令仪尚在昏睡,则无声地向卫观南递去一眼,以作请示。
卫观南小声地唤了她几声,见她没什么反应,舍不得吵醒她,又不好放任她在车中睡,索性将她抱下车驾。
他一壁行,一壁吩咐来迎的汪山去准备些清淡的吃食汤品并一碗醒酒汤,以备程令仪醒时用。
正院里头,仆役们各司其职,见程令仪被卫观南抱着进来也只是一瞬讶异,随后便埋下头去干自己的活计。
卫观南小心翼翼地将程令仪放在里间的床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思忖数息,他命人将他的公文从书房取来,在外间看起公文来。
等到程令仪从梦中悠悠转醒,还没睁眼,便觉得口中干得厉害。她咕哝了一声,试图忽视喉间渴意,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眠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时,外头便听见帐中人低低地唤:“嘉月…水…”
程令仪闭着眼,听外头动静清晰了起来。单听脚步声渐起,而后是茶液倒入玉盏的声响。最后在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后,温热的茶液递至她的唇侧。
她刚纳闷嘉月这回的动作怎么那么不利索,但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就着来人的手小口喝了点茶,混沌的头脑清醒上几分。
甫一睁开眼,程令仪便瞧见一只稍显粗粝的手,周遭的陈设也不似她往常见到的那样。
绣满鸳鸯的帘帐被风一吹便摇曳起来,本就绣得活灵活现的鸳鸯仿佛从帘帐上走出来,自发开始游动起来。
两侧的香炉幽幽吐露着香气,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地。
她慢吞吞地咽了口水。
对,她已经成婚了。所以现在她不在华阳长公主府里,而是在衡阳侯府。
方才来递水的也不是她用惯的嘉月,那么这只手的主人是——
程令仪眼波流转,对上卫观南满是关切的眸,方才在华阳长公主府的回忆也在此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就…她现在装没睡醒,还来得及么?
她藏在被下的手指蜷缩起来,涂有丹蔻的指甲虚虚攥着被子,生生把被子掐出点褶子来,而被子的表面上却是一贯的平整。
程令仪惯来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但她现在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失控。
就像她没想到卫观南今时的举动,更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等反应。
在一片寂里,程令仪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唇,问道:“这会儿…有什么吃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