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正口若悬河的孟老师不得不暂时收住话头,他很讨厌对某个问题讲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的感觉。毕竟他讲授的是《刑法学》,不是评书,“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样的悬念是没用的。更让他不快的是,学生们已经开始收拾文具,整理书包,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孟老师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学生们。识相的学生立刻停止动作,老老实实地留在座位上。热心一点儿的,还伸手拽住已经离座开溜的同学。
漫长无比的二十秒铃声终于停止,孟老师清清嗓子,继续讲解累犯的刑事责任,最后加了一句“回去看看《刑法修正案(八)》,累犯的部分有修改”之后就挥手示意下课。
孟老师拔掉U盘,关掉多媒体设备,再抬头时,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已经上了大半学期课,课后提问者寥寥,让这些孩子激发起学习热情大概只能在期末考试前了。孟老师拎起提包,心里盘算着午休时是去打羽毛球还是游泳。刚走出教室的门口,就听到一个略带怯意的声音。
“孟老师。”
“哦?”孟老师抬起头,面前是一个穿着运动外套、牛仔裤的男生。他斜挎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一只水杯,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有事吗?”
“孟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男生把水杯放在窗台上,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刑法学教材,翻至折好的一页,“关于追诉时效的。”
“我还没讲到这里,”孟老师接过教材,“预习?”
“我大三了。”男生抓抓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您以前教过我的。”
“哈!”孟老师从眼镜上方看着他,揶揄道,“当时没好好学吧?”
男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孟老师笑起来,不管怎么说,爱学习的孩子总是讨老师喜爱的。他放下提包,点起一根烟,把追诉时效的期限、中断和延长都讲解了一遍。
男生听得很认真,最后想了想,问道:“也就是说,只要立案了,追诉时效可以无限延长?”
“对。等于没有追诉时效的限制了。”孟老师又点燃一根烟,“对了,这门课都考过了,你还问这个干吗?要准备司法考试?”
“嗯?”男生正盯着孟老师嘴边的香烟出神,愣了一下,“是的。”
“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诉时效方面略有不同,不过,司法考试不会考已经作废的刑法,我就不给你讲了。”
“嗯,谢谢老师。”男生小心地把教材放进书包里,向他鞠了一躬,就匆匆跑掉了。
孟老师吸着烟,看着男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心想这小子比师弟师妹们强多了。
在食堂吃过午饭,魏炯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名为“红烛志愿者”的微信群,再次确认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下午一点半,图书馆门前。
他看看腕表,还有大概一小时的时间。魏炯把餐盘送到回收处,步行出了校门。
师大位于距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校门前是本市的一条主干路,对面是一座叫“星——MALL”的大型商厦。魏炯没有吸烟的习惯,平日也不会去注意卖烟的地方。不过纪乾坤指定的健牌香烟在校园内的超市都没有买到。魏炯依稀记得“星——MALL”北侧的冷饮店旁有一家挂着“烟酒专卖”牌子的小店,打算去碰碰运气。
一进门,魏炯就感到眼花缭乱。老板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在他身后,高及天花板的货架上摆满了成条的香烟。老板正在电脑上玩斗地主,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问道:“要什么烟?”
“有健牌吗?”
“健牌?”老板抬头打量了一下魏炯,似乎觉得他不像烟草专卖局的暗访人员,“要几毫克的?”
“嗯?”魏炯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几毫克?”
“焦油含量。”老板站起身来,“帮别人带的?”
“是。”
“有一毫克、四毫克和八毫克的。”老板双手拄在柜台上,心想这大概是个给老师送礼换及格的小鬼。
“有什么分别吗?”
“焦油含量越低,口感越柔和。焦油含量高的,劲儿大。”老板懒得解释太多。
魏炯想到纪乾坤花白的头发,心想还是别来“劲儿大”的了,就要了一毫克的健牌香烟。老板手脚麻利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纸箱。
“一百二一条,要几条?”
“两条吧。”魏炯算了一下,伸手去拿钱包,“开张发票。”
“发票?”老板拿烟的手停了下来,“这不是烟草专卖的烟,开不了发票。”
“嗯?”
“这是外烟。”老板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外行,“我这是免税烟——嗨,直说了吧,走私的,没有发票。”
魏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觉却告诉他不妥。
“不会是假的吧?”
“保真!”老板一挥手,“放心抽,没问题的。”
“我是帮别人买的,没有发票,证明不了金额啊。”
“他平时抽这个牌子不?抽的话,肯定知道价儿。”
他还真不知道。魏炯心想。
“一百一十五吧。”老板还有意挽留,“烟草专卖店的比这个贵多了。”
魏炯摇摇头,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出了店门。
回到马路边,魏炯掏出手机,点开百度地图,搜索结果显示距离最近的烟草专卖店在桂林路上,两站车程。
魏炯整整书包,走向公交车站。
烟草专卖店的果真要贵一些,一百五十元一条,不过好在保证是真品,也能开到发票。魏炯还是选择买了两条,尽管这意味着车费要自己负担,不过他对这几块钱倒并不在意。
一毫克和四毫克各买了一条。老先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挑选。不过成条的香烟的体积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一些,没法塞进书包里。魏炯又买了一个黑色塑胶购物袋,仔细地把香烟装好后,拎着塑胶购物袋走出店门。
已经下午一点十分了,魏炯一路小跑来到公交车站。几分钟后,一辆公交车进站。车上人不多,更幸运的是,一个乘客刚刚离座下车。魏炯坐上去,把塑胶购物袋抱在胸前,长出了一口气。
公交车随即启动,魏炯在车厢里张望了一圈,立刻发现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同班同学岳筱慧站在中门的扶栏处,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
魏炯急忙还以微笑,同时注意到岳筱慧手里拎着大大小小几个购物袋。他站起身,向她挥挥手,示意她过来坐。
岳筱慧倒不客气,穿过车厢走过来坐下。
“谢谢啦!”岳筱慧把购物袋换到左手,横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右手上红红的勒痕,“太重了。”
“买了这么多?”
“是呀。”岳筱慧穿着白色的短羽绒服,牛仔裤,短靴,扎着橘色围巾,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重庆路在打折嘛。”
魏炯打量了一下她怀里的购物袋,都是些适合学生的中低端时尚品牌服装。岳筱慧注意到魏炯手里的黑色塑胶袋。
“我帮你拿着吧。”
“不用不用。”魏炯急忙推辞,“很轻的。”
“给我吧。”岳筱慧把塑胶购物袋放在那堆购物袋顶端,好奇地从敞开的袋口处看了一眼。
“咦,你吸烟啊?”
“不是,帮一个老……朋友买的。”
“要小心呀。”岳筱慧笑嘻嘻地说道,“你这样拎进宿舍楼的话,百分百会被舍管阿姨抓住。”
“放心。”魏炯也笑。
公交车停在“星——MALL”门前,魏炯和岳筱慧下车。魏炯拿回了自己的塑胶袋,又把岳筱慧手中的购物袋也提在手里。
“谢啦谢啦。”两个人走在斑马线上,随着密集的人群穿过马路。岳筱慧显得很轻松,一只手抓着围巾的末端,不住地甩着。
走进校门,魏炯远远地看见图书馆门口停着一辆大巴车。
“抱歉,不能帮你拎到宿舍楼了。”
“哦,没事。”岳筱慧停止甩围巾,伸出手去,“给我吧。”
“暂时不用。”魏炯向图书馆的方向努努下巴,“可以帮你拎到那里。”
岳筱慧看过去:“红烛志愿者?”
“是啊,社会实践课的内容。”
“去哪里?”
“敬老院。你呢?”
“流浪动物救助站。”岳筱慧眯起眼睛笑,“我喜欢猫猫狗狗什么的。”
说罢,女孩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呀,我忘记买猫粮了。”
“那怎么办?”
“不怕。”岳筱慧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明天上午溜出去买。”
“上午?有两节土地法课。”
“没事。可以让室友帮我打个掩护。”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大巴车旁。几个围在车旁闲聊的志愿者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魏炯佯装不见,把购物袋递还给岳筱慧。
“谢啦!”女孩友好地冲他挥挥手,“明天上午看不见我可别惊讶。”
“不会的。”魏炯和她挥手告别,转身上了大巴车,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看着女孩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点半,载满红烛志愿者服务队员的大巴车准时启动。魏炯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摆着身体,放在膝盖上的黑色塑胶购物袋发出哗哗的摩擦声。
老纪在盼着这两条烟吗?
不知道为什么,魏炯想到这些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是一群奔向猫粮的猫。
今天的志愿服务是给敬老院打扫卫生。马尾辫女孩给志愿者们分了工。女生们主要负责擦拭桌椅、玻璃窗之类,男生们则被分配做一些体力活,例如拖地板、收垃圾。
魏炯和另外几个男生负责清洁二楼的地面。他领到拖把之后,没有急于干活,而是先去了纪乾坤的房间。
室内依旧窗明几净,阳光充沛。护工张海生正在擦地,纪乾坤则像上次一样,坐在窗前看书。见魏炯进来,老纪冲他笑笑,摘下眼镜。
“你来了?”
“嗯。”魏炯看着纪乾坤,嘴里有点儿发干,他拎起塑胶袋,“纪大爷,这是你要的东西。”
“上次不是说了吗,叫我老纪就行。”纪乾坤伸出手去,“给我瞧瞧。”
魏炯把塑胶购物袋递到他手里。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纪乾坤直接拿出一条烟,端详了一番。
“现在包装变成这个样子了……”他自言自语道,随即便拆开包装,拿出一盒,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嗯,是这个味儿。”
张海生直起腰来,手拄着拖布杆,看看纪乾坤手里的烟,又看看魏炯。
“那,我去干活。”魏炯举起手里的拖把向纪乾坤示意,“您先歇着。”
“好。”纪乾坤在轮椅上略欠欠身,“待会儿过来吧。”
“嗯。”魏炯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关上木门的一刹那,他发现张海生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擦净了两层楼的地板,魏炯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把香烟拎进敬老院的时候,他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受人之托,买了敬老院的“违禁品”,又亲自交到“买家”手里,怎么想都有些非法秘密交易的味道。
吃惯了清茶淡饭的人,偶尔来一顿重油麻辣的川菜,也会有毛孔大张、汗流浃背的畅快·感觉吧。
像贩毒似的。
魏炯心底暗自发笑,难怪在犯罪心理学的课堂上,老师说有的犯罪会让人“上瘾”。打破规则的行为的确会带来快·感,尤其对自己这样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而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劳作,敬老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处理完最后一批垃圾后,志愿者们又三三两两地来到房间里陪老人聊天。魏炯洗干净手脸,径直去了纪乾坤的房间。
张海生还在,坐在椅子上和老纪面对面地吞云吐雾。窗台上的玻璃罐头瓶里漂浮着几个烟头,半罐水呈现出棕黄色。
纪乾坤招呼魏炯坐下。张海生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捏着半截烟头说道:“老纪,这烟也不咋好抽啊,没劲儿。”
纪乾坤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壶里有大红袍,刚泡的。”他面向魏炯,指指抽屉,“里面有纸杯,自己倒。”
魏炯咂咂嘴,真觉得有些口渴了,就道了谢,从抽屉里拿出纸杯,想了想,又把纪乾坤手边的空杯倒满。
“您呢?”魏炯问张海生。
“哎哟,可不敢当!”张海生没想到魏炯会给自己倒茶,忙不迭地把手里的纸杯递过去,“好茶,我也来点儿。”
魏炯给张海生续了茶,自己才倒了半杯,靠在桌边小口啜着。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或坐或立,默不作声地喝茶。
几口茶下肚,纪乾坤满足地叹了口气,问道:“怎么样?”
“不错。”魏炯端详着杯中金黄色的茶汤,“我不太懂,但是很好喝。”
“老纪这里净是好东西。”张海生嘎嘎地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纪乾坤看着张海生,嘴角似笑非笑,突然开口:“老张,你还有事儿吗?”
“哦?”张海生愣了一下,随即把纸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讪讪地说道:“那我忙去了,你们聊,你们聊。”
说罢,他就拎起拖把,拉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纪乾坤和魏炯两人。纪乾坤又拿出一根健牌香烟,夹在两指之间向魏炯示意。
“谢谢你的帮忙。”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几年没抽这个了。”
“您少抽点儿吧。”魏炯忍不住提醒道,“对身体不好。”
“没事。对了,我看到了发票。”纪乾坤笑笑,“给你的三百块钱都用来买烟了?你自己搭了路费吧?”
“两块钱而已。”魏炯摆摆手,“您别客气。”
“也好,两块钱,不用推来让去的。”纪乾坤也不再坚持,“关于‘追诉时效’的事儿,搞清楚了吗?”
“嗯。二十年过后,认为确有追诉必要的,可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后,继续追诉。”
随即,魏炯又把追诉时效的延长和中断一一讲解给纪乾坤听。和上次一样,纪乾坤听得极其专注,其间始终在抽烟,小小的房间内很快就烟雾缭绕。
“也就是说,一旦立案……”纪乾坤听罢,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就无所谓追诉时效了。”
“对。”魏炯讲得兴起,决定小小地卖弄一下,“不过,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诉时效方面略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纪乾坤立刻追问道。
魏炯没想到纪乾坤会问得这么细,一时也慌了手脚,结巴了半天,老老实实地承认不知道。
纪乾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艰难地摇动轮椅,挪到床边,一只手伸向里侧的小书架,似乎想取下某本书,可是指尖距离书脊还差几厘米。纪乾坤竭力伸长手臂,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轮椅也危险地倾斜起来。
魏炯急忙过去扶住轮椅:“您要拿哪本?我来吧。”
“红皮的,刑法典。”纪乾坤的语气很严厉。
魏炯伸手取下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纪乾坤。他几乎是把法典抢到手里,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然而纪乾坤只看了目录,就把书甩在床上,又把手指向书架。
“黄皮的,那本,厚的。”
魏炯取下那本书,发现正是自己在学校时使用的教材。
纪乾坤同样先翻看目录,然后快速打开至某一页,细细研读起来。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魏炯的存在,一心要在那本刑法教材里找到某个信息。魏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干些什么,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那个书架。
说是书架,其实只是一条搭在床头和床尾之间的漆面木板,上面是一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书籍,两侧由铁质书立固定。
魏炯扫视一遍,发现纪乾坤的阅读范围比较特别——几乎没有小说类的休闲读物,全是法律、犯罪学以及刑事侦查方面的教材和专著。
这老头挺奇怪。魏炯在心里嘀咕:也不知以前是干吗的,这么大岁数,身体也不好,偏偏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一声叹息把他的思绪拉回来。魏炯扭过头,看到纪乾坤把书重重地合上,眉头紧锁。
“没有1979年刑法的内容……”纪乾坤突然苦笑了一下,“也是,97年刑法适用了快20年了,谁还会研究这个呢?”
“您……为什么要搞清楚这个?”魏炯忍不住问道,“您该不会要去参加司法考试吧?”
“哈哈,当然不是。”纪乾坤大笑起来,“感兴趣而已。”
不可能。魏炯心里的问号更大了。仅仅是兴趣使然,绝不会让这样一个阅历丰富的老人如此急切和失态。
“魏炯,”纪乾坤斟酌着词句,“能不能拜托你……”
“要看79年刑法的法条?”魏炯掏出手机,“这个好办。”
纪乾坤目瞪口呆地看着魏炯熟练地用手机上网,操作一番后,魏炯上下滑动着页面,随后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四章第八节,第七十七条。”
纪乾坤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先把手机凑到眼前,又摘下眼镜,伸直手臂,把手机放到远端,可是那些文字依旧模糊不清。
“我来吧。”魏炯拿过手机,“第七十七条,在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哦,这里的确有修改……采取强制措施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嗯。”纪乾坤立刻察觉到,“79年刑法是‘采取强制措施以后’,97年刑法是‘受理案件以后’,对吧?”
“是的。”
“如果一起案件——比方说,杀人案件——发生在97年之前,”纪乾坤边想边说,语速缓慢,“你觉得应该适用79年刑法还是97年刑法?”
魏炯一愣:“这是……刑法溯及力的问题啊。”
“对。”纪乾坤的回答干脆利落,目光中充满期待。
这算什么呀!魏炯暗自苦笑,志愿者服务变成刑法考试了——还是口试!
“在刑法溯及力的问题上,中国采用的是‘从旧兼从轻’原则。”魏炯拼命回忆着,“从旧的话,应该适用79年刑法。”
“如果考虑‘从轻’呢?”
“这个……”魏炯想了想,“根据79年刑法,犯罪人被采取强制措施后才不受追诉时效的限制,而根据97年刑法,只要司法机关受理案件后,就不受追诉时效的限制——比较一下,79年刑法对犯罪人更有利吧?”
纪乾坤思考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应该是。”
“那就应该适用79年刑法。”
“被采取强制措施……”纪乾坤的脸色再次阴沉起来,眼神飘忽又迷茫,嘴里喃喃自语着,“要是没抓到他呢?”
“那就有限制了呗。”魏炯想起他提到的“比方说”,“杀人案件,二十年后就不追诉了。”
“不是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吗?”纪乾坤立刻追问道。
“嗯?对对对。”魏炯的脸红了,急忙改口,“最高检如果认为有追诉必要,可以继续追诉。”
“肯定有!”纪乾坤脱口而出,声调很高。
魏炯被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纪乾坤。
“杀人嘛。”纪乾坤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多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魏炯茫然地点点头。
“呵呵。”纪乾坤笑起来,开始打圆场,“你刚才,是用手机上网?”
“是啊。”
“现在的科技真是发达,这么方便。”纪乾坤咂咂嘴,“我是跟不上时代了。”
“智能手机都可以。”魏炯也回过神来,“像一台小电脑似的。”
“嗯。”纪乾坤扭头望向窗外,“你大概几点离开?”
魏炯看看手表:“四点半左右。”
“哦,还有一会儿。”纪乾坤冲魏炯笑笑,“今天阳光不错,推我出去走走如何?”
养老院的院子并不大,且大部分是泥土地。院子里种着几棵树,因为叶子已经全部落光,分辨不出树种。能推着轮椅行走其上的,只有几条横纵交错的红砖铺就的甬路。
尽管如此,纪乾坤还是显得挺开心。他在魏炯的帮助下,穿好羽绒大衣,戴了帽子和围巾,在下身又加盖了一条毛毯,暖暖和和地出了门。
魏炯还是第一次推轮椅,加之红砖甬路凹凸不平,最初的一段路程可谓惊心动魄。有好几次,他差点儿把老纪推到泥土地上。
相对于魏炯的胆战心惊,纪乾坤倒是显得心满意足。此刻已经夕阳西下,由于养老院周围没有高层建筑的缘故,院子里仍然满满地洒下一大片阳光。纪乾坤眯起眼睛注视着金黄色的太阳,大口呼吸着干燥寒冷的空气,表情颇为迷醉。
“好久没出来了。”
“是吗?”轮椅被推到一条甬路的尽头,魏炯费力地让轮椅掉转方向,开始往回走,“您在这里几年了?”
“十八年。”
“还习惯?”
“还凑合吧。”纪乾坤看着旁边的一棵树,“那是棵桃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桃花,很漂亮——能接受的,就忍着;接受不了的,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来。”
魏炯想起他房间里的小电锅和香烟,笑了笑。
“你的家人……经常来看你吗?”
“我没有家人。”纪乾坤干脆利落地回答,“没子女,妻子很早就去世了。”
“哦?”魏炯停下脚步,又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走,“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纪乾坤呵呵地笑起来,“我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也是。”魏炯想了想,“不过,也会寂寞吧?”
“只有经历过热闹的人才会感到寂寞。”纪乾坤看看院子里或聚在一起聊天,或背着手独行的老人们,“我很久以前就独自一个人生活,早就习惯了。再说……”
他的视线离开那些老人:“他们哪知道什么叫寂寞。”
一时无语。魏炯不知该说些什么,纪乾坤则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缩在轮椅上不作声。沉默中,轮椅再次来到甬路尽头,魏炯打算原路返回时,纪乾坤开口说道:“推我到门口吧。”
魏炯点头答应,推着他走上直通养老院正门的甬路。
养老院门前是一条小马路,虽然狭窄,但人来车往,很是热闹。菜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车辆的鸣笛声不绝于耳,加之炸串、烤地瓜、煮玉米的香气,相对于一道铁门之隔的养老院,这里才更似人间。
魏炯推着轮椅走到锈迹斑驳的铁门前,伸手去拉动门闩,立刻感到触手处一片冰凉。刚刚拉动半截门闩,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喝止:“哎!你干吗?”
魏炯循声望去,门旁的值班室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嗯?我带着他……出去转转。”
“不行!”中年男子端着一个大茶杯,杯口热气腾腾,“他们不能随便出去。”
“就在门口也不行吗?”
“不行!”中年男子似乎有些畏寒,缩起肩膀,“出事了谁负责啊?回去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乾坤开口了:“算了,就在这里吧。”
中年男子退回值班室。魏炯扶着轮椅的推把,站在纪乾坤身后,默默地看着一门之隔的街道。
老纪几乎动也不动,视线也并不随着人或者物移动,他只是目视前方,偶尔吸吸鼻子。魏炯沿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并不觉得那个泡在污水中、塞满各色塑胶袋的垃圾桶有什么特别。只是,一种衰老、消沉,甚至近于腐败的气息从纪乾坤的身上慢慢散发出来。那个坐在阳光里,目光锐利、健谈、抽烟很凶、煲得一手好汤的老纪似乎正在恢复本相,整个人好像都缩小了一圈。
魏炯站着,俯视纪乾坤头上浅灰色的毛线帽子,清晰地感到某种类似水分的东西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那是时间。在纪乾坤的小屋里,它像一块果冻一样清晰透明,却静止不动,把他的记忆凝固在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可优雅,亦可从容,自得其乐,不闻不问。然而,一旦把这块果冻扔进尘世的烟火气中,它会很快融化,并疾速流逝在时光的河流中。被它封存的一切,赤·裸裸地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焦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变得粗粝,被裹挟着向前走。
魏炯的心柔软起来。
良久,纪乾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子,自下而上地看着魏炯。
“推我回去吧。”纪乾坤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温和、平静的神色,“差不多了。”
魏炯虽然不知道是太阳晒得“差不多了”,还是时间“差不多了”,但还是顺从他的心意,掉转轮椅,推着他慢慢向小楼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们就迎面遇见一大群走出来的志愿者。马尾辫女孩拎着魏炯的背包,看见他,劈头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哦,我让小魏推我出来走走。”纪乾坤代魏炯回答。
女孩冲纪乾坤挤出一个微笑,把背包塞进魏炯的怀里:“撤了撤了,大巴车等半天了。”
魏炯点点头,对纪乾坤说:“老纪,我把你送回去。”
“不用。”纪乾坤指指倚在门口抽烟的张海生,“有老张呢。你快回去吧,别让大家等你。”
“嗯,也行。”魏炯抬头看看张海生,后者叼着烟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纪乾坤看着魏炯的眼睛,面露微笑,“至少还会再来一次吧?”
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地从魏炯身边挤过,他在人群中摇晃着身体,把背包挎在肩膀上。最后,他对老纪同样报以微笑。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