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齐声祝寿,喜绥也作乖地跟着小声念词,贺声罢,她头顶上的沉默之网却久久没有撤去,这张网像是要将她剥皮抽筋,绞成碎屑,再嚼烂,片刻后,喜绥忽然呼吸不畅,生出一种濒临死亡的惊厥。
傅遮侧目看向她,眉心沉得更甚。自己一死,誉王果然就盯上了喜绥。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幅鲜血淋漓的撕扯画面。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倘若喜绥当真落到誉王手中,便是这些下场!
“父王,悦神礼快要开始了。”温润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淌过,润物无声般驱散了阴霾。
“诸位请起吧。我一残跛老朽,言思迟滞,一时倒忘了时辰,难为诸位长跪了。家中唯有世子替我奔劳,但到底年轻,宴席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一通官话说罢,众人纷纷起身。
府中嬷嬷来引着各女眷入内院席,喜绥跟在洛母身后,忍不住回头感激地看向李昶,后者恰巧接住她的对视,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作安抚。
她收回目光,待要转回,又察觉一道目光网罗住她,没有一丝令她悚然不适之感,反倒有些安心,她顺着视线望去,就见那傅遮,双手抱臂,丧着脸,不是很高兴地盯着她。
喜绥的脑子转过弯,这傅遮是真心想娶自己的,当然会因为她和旁人眉来眼去生出醋意。看来那日同百薇想的招数当真可行,就差找到李昭,便大功告成!
傅遮还不知她在盘算着什么,只打翻了醋坛子,浸在里头不停地与她算账。
从前自己为她赴汤蹈火,一字不得说,因此也换不来她一丝谢意与眷赖,如今李昶就顺口说了一句话,她倒好脸色地谢上了。
难道方才他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在众人面前出头,那一番口若悬河,没有为她解围么?
她分明喜欢极了自己这张脸,就算方才为她出头,她没瞧出来,自己清早起来沐浴焚香、收拾打扮,站在这堆年老色衰的男人里侃侃而谈,足够鹤立鸡群,她也该看几眼吧?
难道是同那夜装晕一般,喜欢窃窥,在害羞?
傅遮阴暗地想:如今换了面貌身份,待王府事毕后,我定要将从前一切悉数坦白,便是求可怜,也要让你心动几分,届时教你抱着我感动个三天三夜!
这么想着,他抬手用食指勾住领子散了散热。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如此燥乱。
女眷席上少了朝堂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哪怕扎着堆彼此阿谀奉承,也舒坦多了。
喜绥落座后被洛母的好友们拉着问起近况,那日跳河可有受伤云云,她笑着摇头,洛母知道她不爱应付,从旁接过话茬,扎进了话堆子里。
无人扰后,喜绥百无聊赖地摸了块玫瑰糕啃着,四处张望,看见隔桌一道熟悉的人影,双眼一亮,放下糕点赶忙拍了拍手中粉屑,起身过去打招呼。
女子端庄得体,足足长到膝弯的青丝也如清流瀑般光滑整齐,头戴花树状金步摇①,穿着深红色花鸟罗织纹的华贵郡主袍服,细眉如柳,双眸剪水,唇色如霞染波光,正同身侧之人轻声细语地交谈。
喜绥临了见到她这身,又将摸了糕子的手在下裙上蹭了蹭,瞧着足体面了才凑上去,“若水姐?好久不见你了!”
宛若水诧然回眸,平日娴静稳重的她毫不遮掩地喜上眉梢,“喜绥?你真……”她忙不迭地握住喜绥的手,察觉到糕腻,低头摊开一看,笑了,并不介意地继续方才的话,“你真活着,太好了。他们同我说,我都不敢相信。”
喜绥也很诧异,“我去年便熬过来了,若水姐,你这一年到哪去了?怎的不通一点消息?”
宛若水稍敛了下神色,似是不想她太担忧,又抬眸笑道:“陛下让宫中的教习嬷嬷指点我的礼仪,你瞧,都忘了给你去信。”
“别骗我了,你瞧着都瘦了,陛下待你一向如亲生女儿般,也不会教你少吃短穿,定是你想不开去年初发生的那件事,陛下才有心罚你禁闭的。”
喜绥一语中的。
若水垂下眼睫,“我确实做了个荒唐的决定。我父王在谟水操练士兵、驻守国境,我却在都城痴缠着一个不会回头的佛子,去年初我逼婚于他,陛下叱我荒唐,不知体面,才关了我的禁闭。”
宛若水的父亲是永朝的异性藩王宛平潮,继承初代谟水王的十万精锐,驻守永朝边境谟水。
自古兵力雄厚的藩王都被帝王所忌惮,先皇想要削弱藩王势力,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畏其联合。当今圣上继位后,便想尽借口,将各位藩王最为得意的世子扣留雁安为质。
宛平潮唯有一女若水,妻子早去,为表忠心,自若水出生起,宛平潮就将其留在雁安为质,并承诺不再娶妻,不会继子,陛下便封若水为郡主,在宫中以公主之礼待之,并为她择选雁安的夫婿,好让她安心留在雁安。
没想到,宛若水确实瞧上了雁安的儿郎,却是誉王的世子李昶。
年仅十二的李昶得知此事后,直接遁入空门,从此吃斋念佛,婉拒了一番情意。若水并不气馁,架了把琴,静守在李昶的墙院之外,每日弹琴拨弦,素手分明在弦上,却意在撩动佛子的心。
六年过去,佛子毫不动摇。若水便向陛下赐婚,逼婚李昶。李昶只以死相胁道:“不敢攀附。”
这之后,喜绥就再没听见若水出宫的消息了。
喜绥也不太懂,在她眼里,若水姐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样貌才情,都比他这个闷葫芦好上千倍万倍,如此金尊玉贵的妙人儿鼓起勇气求爱,他白听了人家弹这么多年的琴,竟一点不为所动!
其清心寡欲之名由此而得。
“誉王分明知道你与世子有前情在先,为何今日又说动了陛下,邀你入府呢?你可知这场宴席正是为了给世子相看妻子的?”
宛若水蹙眉,“我也不知。其实我入府时,便是世子亲迎的。我与他寒暄了两句,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变了许多……像是古佛像经历风霜后,覆盖在面颊上的锈迹剥落了。”
喜绥刚承了人家的情,一时狐疑,“有吗?”
“只是我的感觉。”若水捂着她的手,低声道:“我想,这世上与他接触最多的人,除了他父王与阿弟,就属我了。喜绥,你听我一言,我有这般直觉,你要离他远些。”
仿佛怕喜绥误会,若水又叮嘱道:
“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情,而是方才她们都和我说,世子对你有意。我不知这些言论是何人传出,居心何在。但我方听说你与傅遮公子的婚事,你若不想惹麻烦,就与世子保持些距离,莫让传出这话的人得逞。”
喜绥完全没察觉李昶对她有意,闻言第一直觉与若水相同——谁在造谣?有何目的?
她点头,“我懂的,若水姐,你放心好了,我和世子不熟,也没什么机会同他接近。哎,说到婚事,我近日头都大了,一个男人我都顾不过来,没闲空再同世子拉扯。”
若水不太明白什么叫“顾不过来”,只好转开话题,“说起不熟,你熟的那个呢?听说李昭失踪了?你一定很担心吧。”
喜绥被她点醒,“对!差点和你聊忘了!”她俯身在若水的耳边,“我就是打算趁祭礼悦神,大家都在前院,去李昭的房间找他的!我怀疑他根本就是回来了,伤势惨重,才不得出面!”
若水用绢帕捂唇一惊,亦压低声音:
“这里虽是内院,但你要潜去他们少爷的房间可隔着观园,并不容易。你拳法虽好,轻功几斤几两我是知道的,怕是危险得紧。既然誉王有心要藏起他,你这般去探,若被发现,如何是好?”
喜绥道:“我也没办法,这件事从我殉情开始,已经绕得很复杂了,我现在就想碰碰运气!”
若水不太懂,但理解她的忧虑之心,年轻人若是不冲动,也不教年轻,她一笑,端起茶泼喜绥的身上了。
裙腰处立刻浸湿一片。喜绥明白她的深意,立刻“呀”了一声。
若水一边拿绢帕为她擦拭,一边喊道:“来人。”便有几个誉王派来专程伺候她的嬷嬷上前,她指了指喜绥:
“我不慎打翻了茶盏,马上悦神礼要开始了,若是衣装不整,可不敢在此露面冲撞诸神,你们快带喜绥去打整一番!若有备好的衣物,请她换上再出来。”
嬷嬷们面面相觑,一位瞧着伶俐的谨慎地回:“王府的主人都是男子,您是知道的……”她为难道:“咱们这些粗人的衣裳也不敢教小姐穿上,出席这般场合。怕是没有适合洛小姐的衣裙。”
若水笑道:“我的马车上似是有的,那就请嬷嬷们去取来,另择一人带喜绥去房间。委屈你在房间里多待一会了,悦神礼毕,你再过来用席。”
喜绥压住嘴角,“嗯!”
待两拨人走后,若水思考须臾,又对一旁的丫鬟道:
“这外头坐久了,实在有些手冷,去帮我取用银丝炭来,女眷多,便各桌边放上一盆吧。哦,瞧我,炭火多了又难免臭得难闻,再去拿些精致好看的香炉来,点些清雅祛味的香。”
丫鬟应是。
那边,最为伶俐的嬷嬷引着喜绥来到最深一进院子的客房,请她在此等候片刻:
“奴去找人,弄些银丝炭来为姑娘燃上,以防着凉。再给姑娘弄些香来烘一烘,好去去身上的茶水味儿。”
喜绥灿然一笑:“那就麻烦嬷嬷了。”
嬷嬷笑着点头,匆忙出了门。取用香炭总有个先后,若一处取用太多,另一处不够,就得写签子多取,嬷嬷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喜绥推开门四下张望一番,隐约几个人,步伐匆忙,要穿行到近处的李昭的院子里并不难。
她小心翼翼地探看,从前也来过一两次,深记在脑子里,并不费什么力,便到了。
推开房门,又赶紧阖上。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她急忙轻喊:“李昭?是你在吗?”
可等她走入几步,看清房中深处令人惊疑的景象,一颗心便不安地跳了起来,“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