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是为傅公子殉情,哪里会求生呀!”
旁边脱下盔甲的侍卫大喝:“快让开!我下去!”
谢天谢地,还算有两个明白人。喜绥屏住呼吸下沉,敞怀任由衣裙漂浮在池面,成一摊离体泡起的孤魂。
岸上人一拨呼喊着救命,一拨指挥侍卫快些。
喜绥凭借越来越近的凫水声判断侍卫的距离,生撑到被捞起那刻,才吐了最后一口气,任自己呛水,一边哭嚎“我怎么没死,让我去死”,一边拿出了把肺管子咳破的架势,侍卫的耳朵实在受不住摧残,不得不求她:
“冷静点,大小姐,我们都冷静点!”
百薇带着洛母和苏嬷嬷赶到时,喜绥已披上了丫鬟们准备的外衫,湿淋淋地坐在岸边不肯走,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洛母看见喜绥,急匆匆地扑过去抱住她,“我的女儿,你怎么真去跳呀?!那傅遮还没死啊!”
喜绥抱住洛母哭诉,“娘,您别骗我了!我已知晓,他不过是今日死与明日死的区别!女儿走这一遭,受了天大的苦楚,池水冰凉刺骨,还呛得女儿浑身都疼……”
一旁的嬷嬷丫鬟们纷纷点头插话:
“可不是疼嘛,姑娘跳下去何其坚决!”
“连水都不扑腾一下!”
“捞上来时脸惨白惨白的,哭天喊地要去陪傅公子!”
洛母满眼心疼,喜绥泪盈盈地抱住她,“快别说了,别叫娘担忧!娘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是我不懂事,放着好郎君不要,非要嫁将死之人!娘,若您真嫌女儿在家里瞧着碍眼,给您惹事,女儿便嫁去地下,随了爹娘的愿吧!”
“傻孩子,娘不该逼你成亲,你刚熬过病痛,这个岁数正是享受自由、挥霍春光的时候!娘何苦跟你较这个劲呀!”洛母听她话里有转圜的玄机,立刻道:“一定是你误会爹娘想送你出嫁的意图,才对尘世全无眷恋的,爹娘宁愿你多留几年在身旁呢!哪有瞧你碍眼!这婚事咱们不成就不成,你别做傻事了,啊?”
喜绥扑进洛母的怀中感动地啜泣起来,“原来娘亲晓得我心中所痛!女儿也舍不得爹娘,若非爹娘定要我早早出嫁,傅遮亦不会成我心头慰藉!如今他要死了,女儿也是这些日子被爹娘逼婚,催得恼了,昏了头才……!”
百薇抹着眼泪跪下:“姑娘前些日子总问奴婢,老爷夫人非要她出嫁是为何,言辞间净是被父母抛弃的伤心,整宿整宿睡不着,奴婢跟着夜不能寐,有一日姑娘想起傅公子,竟稍有开怀,奴婢便常提起傅公子逗姑娘开心,姑娘这才寄托眷恋!”
“百薇!不必说了!”喜绥咬了咬唇道:“娘亲,您说,女儿非得嫁出这个家吗?”
洛母捧着她的脸:“不不,只要你活着,不想那劳什子殉情、冥婚,爹娘就心安了!若是傅遮活着,爹娘定为你说媒,若他死了,那咱们还可以等着别的缘法,爹娘等得起,也养得起你,你慢慢等就是了,好不好?”
喜绥作出为难情状,最终仍是点了头,“既然如此,女儿也愿意眷赖爹娘,这尘世间还有我留恋之人,女儿便尽力忘掉傅公子……”
“对对!这才是娘的好姑娘!这才是洛喜绥嘛!”洛母抱着她落下心,才有精力注意旁的事,摸到她身体冰凉,还湿着衣衫,连忙唤人服侍。
洛母亲送喜绥回到房间,一应汤药干衣都已备好,暖室安神的熏炉燃起,织锦雀儿的屏风后氤氲热气一阵阵在房中铺开,洗掉了喜绥身上的池腥气,床榻下供好火炕,被窝里也放了四五个汤婆子。
洛母看着喜绥穿好素衣躺进软褥中,为她掖好被子,“闺女,你且歇着,这些天也不必再练小字,若有缺的要的,吩咐下去,家中没的,让百薇帮你上街买。珍重身体,过几日,你爹休沐,爹娘带你去散心。”
喜绥乖巧地点点头,“娘,我的首饰珠宝,您可定要帮我典当了,以我的名义送到左相府中。”说完,便缓缓合上眼佯装睡去,洛母轻应过声后离开。
服侍之人散尽,百薇阖上房门,呼了口气:“我汗都吓出来了!走到守安院才想起府上侍卫都被派去驻门守墙!嬷嬷丫鬟们大都不会凫水!”
“还好嬷嬷们聪明,叫了侍卫!”喜绥回想虚惊一场,“下次再也不搞这出了,我娘精得很,等冷静下来多半要起疑,是我这性子,嘴上说生死相随有的信,真随了…我自己又觉得假。要是穿帮了,我爹娘保准一起揍得我满地乱爬!”
百薇赞同,“方才夫人走的时候,的确欲言又止的。怕是想质问,又不敢赌,万一激得你又说甚么爹不疼娘不爱。”
喜绥一拍手,“对!爹娘没有证据,再怀疑,也不会刺激我,只等我那些珠宝首饰堂而皇之地敬送到位,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爱慕傅遮,看谁还往府里递帖子!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逢年过节,我为恩人烧香供食,表达一番感谢,爹娘以为我长情,就不会再怀疑我!”
总算了了这桩事,百薇瘫在床侧,从被窝偷摸拿了个汤婆子抱着,“现下允了我出府,等会我就借着采买的名头上街打听李公子的消息。”
喜绥把汤婆子堆给她,自己起身,“行,行,姑奶奶,你躺我这来休息,全仰仗你了。”
百薇往旁边一滚,闭上眼,“给我倒杯水。”
喜绥麻溜儿地倒了过来,往后仰倒,主仆俩个直接睡到傍晚。
等喜绥醒来,床侧无人,门嘎吱发出轻响。
原是百薇早醒些,已打听完一圈回来了,手里提着从醉香楼买的吃食,一边摆开,一边唤她过来吃。
“何意?突然买这么多酒菜?”喜绥趿拉着鞋,打着哈欠问她,“咱俩也吃不完呐。”
“这是一桌践行酒。”百薇哀叹道:“我刚从誉王府那边出来,走到岔路口,左相府定制好的棺材就给我撞上了,我顺着抬棺人到相府,看见李昶世子也在,便以姑娘你的名义关切地问发生了何事,世子告诉我,他本是奉誉王的令来给傅遮送些药,刚踏进去不过半刻钟,傅公子就去了。”
喜绥惋惜地慨叹,“这么说,是尘埃落定了?”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又立即扬首,拍了拍百薇,“也好,一直被病痛折磨,结束这一切,他便不会痛了!我们应该恭贺他转生才对!”
百薇倒了酒,“说得是!往生极乐嘛!他脱离苦海前还帮了咱们一把,婚嫁和自由可是天大的事,他积的德足够他投个好胎了!”
喜绥便问起李昭。
百薇:“这李公子的消息,我在誉王府没打听到,那条街被我买通的小贩都没出现。但我问了李昶世子,彼时姑娘的典后财物已送到了,您的名字写在相府门前的敬谢帖上,世子问我你是否心属傅公子,我想着刚好借此机会把姑娘的壮举透露出去,若是李二公子晓得,说不定会有什么反应!但我也说了,你现在平安无事,二公子若在家,可以来安抚我家姑娘一二。”
喜绥夸她聪慧,“然后呢?”
百薇蹙眉,“然后世子说,二公子还没回来。我顺口问了他,二公子究竟去了哪,怎么两月都不见人影,他说他也不知道。”
李昶这个人呢,喜绥还挺佩服的,正直单纯,清心寡欲地苦修多年,因佛法讲究不打诳语,所以从不撒谎,他说不知道、没回来,那定是真的。
喜绥失落地撇嘴,“这人究竟上哪去了?”她想起那日清晨的血梦,愈发不安,“世子可有说最近府上还有没有派人出去找?”
百薇耸肩,“我也问了。世子同我说,还在找。”
饭菜摆好,满溢香气,喜绥不再多问,坐下来准备吃饭,拿筷箸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窗外。
梧桐树绞着一片月色,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身影,玄衣黑发,满脸急切地朝她跃来,但再定眼看去时,分明什么人都没有。
仿佛回到去年大寒,她病重垂危,泪眼恍惚,快要阖上眼时,看见李昭兜着满身的血朝她扑来。可等她醒来,谁也没有。
世间千万般夜色,唯有那晚,在她的脑中长久盘桓,夜如枯木逢春,血红色的藤蔓在身体里攀爬,恣意疯长,最后苦痛与夜色皆消弭于风,茫茫无际。
今夜亦格外漫长,乘着心事的风吹到誉王府,卷走了门前裹着尘土的脚印,罗汉鞋轻巧无声,脚步安静地蔓延至誉王府的地牢之中,最后沉入这片静谧的黑暗。
一盏油灯亮起,映照出李昶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提着一屉食盒,钻入无人敢进的刑房中。
“阿昭,今日有好些吗?”
清澈温柔的声音,抚住了李昭被刑具撕裂的肉身,地上淌着几滩血,尚有余温,可他身上,已狼藉得分不清究竟哪里在冒血。
“你又背着父王来探我。”李昭手足上的镣铐只够他起卧,但也是多此一举,他这模样,分明动弹不得,不,应是说话喘气都困难:“别来了。”
李昶真不知他是如何还活着的,无论多少刑法用在他身上,那一口气就是咽不下。
誉王当他是个玩意般,滥刑滥用,仿佛就想看他的极限在哪。
李昶走过去,蹲在他身侧,“有痛意了吗?”
“无。”李昭轻声道:“你知道,我的皮肉是体会不到痛的。”
李昶微叹一口气,将食盒盖打开,拿起里面绵软的食物撕成碎块,“来,我喂你。”
“长兄。”李昭垂下眸,提醒道:“我咽不下。”
他的伤势不容他吞咽任何东西,再细小的碎食或流食都不行。这几日全靠灌水灌药维系。从前、往年,每次也都靠汤药滑入食道维系。
他分明已足够厌倦这红尘,到底为何每一次都撑了过来。
李昶拿出汤药,悉心地吹温后将药碗抵住他的唇,慢慢渡给他,仿佛听不得他吞咽时被揉碎的骨头发出的轻微裂声,想要用说话声掩盖住,便轻缓地开口道:
“今夜我去左相府送药,待了片刻,傅遮便走了。人的生死真是奇妙。”
李昭并不接话,只艰难地适应着救命汤药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怪异感觉。
李昶哀叹了口气,接着道:“我遇见了洛府的婢女。”
李昭一顿,静心听着。
“喜绥小姐竟为傅遮寻死觅活,说是看中了傅遮的容貌,爹娘又催婚催得急,她便起了与傅遮连理的心思,近日许是得知傅遮重病垂危的消息,一时伤心至极,下午时,跳河了。”
滴水声落入耳中,渐渐急促,搅动地上一滩游龙似的血波涌动,李昭好半晌没说出话,汤药灌进嘴里,渐渐堆积,颤抖着溢出,顺着他的喉结滑落。
“……她会凫水。”李昭用断裂的手骨硬撑身体,想要起身,可只让被撕绞的肉身断得更加剧烈,“她现在何处?”
“我知你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但她总归是外人,你再想去探望,也要等身体好些。再说了……”李昶清澈的眸子漾起一丝涟漪,“会凫水,不代表愿意求生。她的婢女说,谁都没发现她沉身入塘,那样闹腾的性子竟然一点动静没有,定是铁了心想死,侍卫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气绝了。你现在找她,无济于事。”
李昭耳中盘旋着嗡鸣,胸膛不自控地强烈起伏,沙哑的声音透过一层层断骨声传来,“气绝?为了男人?不会。”
但他亦深知,就算被刀架着赴死,李昶也绝不会撒谎,且无必要撒谎。
正是知晓李昶一向据实言表,李昭才从未将任何一件事告诉他,怕他被誉王问询时透露出自己的部署。李昶不知任何内情,就没必要故意说阿绥之死。
难道是誉王派来杀他的?可誉王知道他的用处还没到头,并不会直接杀他,只会无止境地拿他试验与泄恨。
更何况,李昶正直,自幼与誉王的立场不合,绝不会为了誉王的杀心就破戒。
“起初我也不信,便问她为何小姐死了还要在外游走,她说……”李昶从食盒中掏出几件珠宝,“喜绥唯一的遗愿是能为傅遮之死尽绵薄之力,故而托她到左相府查看敬谢榜上有无她的名字,榜上确有她名姓,我亲眼所见,还特意去临近当铺查问过,将她的珠宝赎回了几件。你瞧是不是她的东西?”
冰凉的珠宝传来击鸣音,如垂头丧气的枯藤般耷拉下来,李昭盯了许久,一颗珠子碰到他的眼下,与血珠搅在一起。
是她的。是她不常用的。
因为不常用,所以若非真拿去典当了,几乎没有人会知道她有这件珠宝,更不可能为造假骗人,复刻得一模一样。
若非她为了自己真心喜爱的男子,也绝不会在未嫁时,就以自己的名义送去典当作赗赙。
李昭忽然想起那天清晨去探望喜绥,她抱着画了许多红叉的画册睡去,流着眼泪唤道:“别走,别走,不要死……”
是,阿绥被催婚催得急,所以只想嫁给心仪之人。她偏爱容貌,画册上圈住的皆是俊美的男子,而艳绝雁安的,便是傅遮。若非暗慕上傅遮,谁又会是她口中呢喃不舍的垂死郎君?
“兄长……”李昭阖上微红的眼,他已没有力气伤心流泪,就连为情字翻涌的气血都没有,只眉眼那一片浅红,是他唯一能让人浅窥的心事,“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帮我解开镣铐。”
李昶讶然,“你疯了?不过是玩伴,我说与你听只是想让你知道近来外间发生的事,你怎么……”
“别再说了…我要见她。”
“你……为何?”
李昭缓缓睁开眼:
“想她。”
见李昶犹豫不决,他又轻声道:“兄长,最后一面。”
李昶思考须臾,摇头道:“我不会助你的。倘若为你解开镣铐,你动弹分毫,便只有一个死字。你这模样,也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兄长,我痛…”他颤声道,“我好痛。”
李昶皱眉,“你不是没有痛觉吗?”
李昭全身的血流漫出来,七窍生红,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
“她是我的痛觉,是我的心灯……”
“她是我唯一的生门。”
李昶起身,叹道:“早知这般,我绝不会告诉你!此事在我,既如此,我更不能让你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说完便收好食盒,将珠宝也尽数拿走,“你好好待在这养伤。我会替你祭拜喜绥小姐的。”
铁牢门与锁链沉重地撞在李昭的鼓膜上。
浸泡着他的血液也窒息了他的皮肤。他麻木地抬起手,任由它重重落下,磕在地上,那圈岫玉蛇镯霎时碎裂如鳞。
李昭一寸寸挪动糜烂的肌骨,拿起玉镯碎片。
咽下了。
一个时辰后,守安院的小丫头疯跑进喜绥的院子,“百薇姐姐!百薇姐姐!快去告诉小姐,天大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