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绥将公子哥的画册圈读至辰时,城门放行的撞钟声传来,才抱着册子睡去。
自熬过去年大寒,她几乎不再病魇了。
可近日梦见李昭太多太多,今次梦中竟漂浮着李昭身上惯有的血腥味,她在迷雾中窥见一道身影靠近,耳畔传来声声道别。
“阿绥,我要去受罚了,不知几时回来,亦不知还能否活着回来。今生形势所迫,已不能与你剖白陈情,无论何时,我只愿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一定撑着这条贱命,周旋誉王一生。一生,你我…你我…你与我……”那道气音微微颤抖后,他咽下了满腔的欲说还休,只道两字:“罢了。”
喜绥迷茫地看着他跟随引渡蝶步入黑暗。
那个方向,伫立着一桩黑牌坊,上头只写着“死门”二字。
她从发紧的嗓子里挤出苦涩的喃语,“别走,别走,不要死……”只余他腕上蛇镯被摔得粉碎的声音。
惊醒后,满室空寂,分明只是一场枕上泪梦,投射了她心中一直以来对誉王府的恐惧,和对李昭安危的挂念。
喜绥更坚定了拖延婚姻的决心,一连几日闭门不出,企图找出一个能让她蒙混过关的“心上人”来。
“这个不行,是我爹的门生,很容易被撮合……”
“这个也不行,我娘同他母亲是闺中好友,巴不得我嫁去……”
“这个更不行,无才无德无貌,说喜欢他只会侮辱我的品味,再说了,这种毫无可取之处的人,我一开口爹娘肯定知道是假的。”
百薇陪她熬得眼下乌青,此时忍不住打着哈欠实话实说:
“姑娘,以老爷夫人的权势身份,还有多年混迹雁安的名声来看,与咱们府上沾亲带故的人太多了,再排除些歪瓜裂枣,剩给你挑的,恐怕只有高攀不起的天潢贵胄了。”
喜绥连忙说不不不,“爹娘现在一头扎进了催婚的风眼里,只要我说喜欢,我敢保证,他们是舍得一身剐,天潢贵胄也肯帮我拉下马!”
百薇苦恼地问:“那还能捡着什么样的人说呢?”
喜绥这些天将就圈出来了几位徒有其表的公子们,无才无权无所事事,是个让人犹豫的点,可爹娘权财在手,不会介意,也知她的心性,本就只图个郎婿漂亮,未必不敢随她心愿。
到底什么人能让爹娘宁愿放弃催婚,也不想让她嫁去?
“有没有不在这个画册上的?”喜绥眼珠子一转,“比如,年初那批新官?”
新官到任,尚未在朝堂站稳脚跟,说不准没几日又会被遣返,他们与同僚也不熟,彼此不了解家世品性,不相与个两三年,根基稳固的官宦世家是绝不敢轻易与新官谈婚论嫁的。
且不常出现在宴会上的面孔,在相看时,总是容易被忽略,这也是爹娘为她筛选郎君时,挑了一圈才想起自家表哥的原因。
倘若她逆其道而行之,从新官家中挑选郎君,不就能让爹娘也不敢轻易攀亲了吗?
百薇是贴心的丫鬟,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立即驳回了她的建议:
“眼下我上哪给你找新官及其家中适龄俊才的名册啊?”
喜绥一怒之下,拍桌怒了一下:“哎!我们真是没用至极!”
百薇附和:“谁说不是呢。”
她们的时间不多,刚好够怒这一下,院中小厮敲响门,“姑娘,老爷回来了,夫人让您去守安院用膳。”
“完了,娘肯定同爹说了我的心思,现在是要我去坦白啊!”喜绥着急起身,“眼下我还没想好点谁呢,该怎么办?”
百薇忙不迭摇头,这个时候,只能靠她自己随机应变了,“姑娘自求多福吧,我就不跟您一起去挨骂了啊。”说完脚底抹油,准备落跑。
喜绥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她拽走:“你休想!”
夜幕四合,守安院内寂静无声。
主仆俩一前一后,互相推搡,慢吞吞地挪步,绞尽脑汁,想在寸阴分阴间憋出个急智。
房中烛火通明,传出洛晚舟喜吟吟的声音,“干脆点进来吧!成什么体统!”
看来是穷途末路了,罢了罢了!静观其变吧!喜绥大剌剌走进去,洛父洛母正交头接耳,侧目瞧见她,笑得深不可测。
洛父拈着胡子侃她,“便是你说要等为父回来才肯讲出心上人姓甚名谁?眼下我就坐在这里,怕你知羞,下人都为你支开了,你说吧!”
喜绥揪着衣袖,看向百薇,百薇盯着脚尖,装不晓得。
洛母狐疑道:“怎么?你俩又在串什么鬼点子?该不是没这个人,那夜随口诓我、打发我走,如今还没编出来吧?”
“怎么会!”喜绥提指:“女儿发誓,若没有心上人,就让我嫁不出去!”
洛母摆手说行了,“连吃带拿的誓谁不会发?赶紧坦白!等着用膳呢!不过我可警告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锤你表哥的帐,逃回家的帐,和诓说我的帐一起算!你是半年也别想出院门了!”
“别别别!好,我说我说……”喜绥不怕挨揍挨骂,就怕爹娘将她禁足。在她多次出逃的前车之鉴下,而今再要被禁足,怕是插翅难飞了。
主子被禁足,随侍丫头肯定也逃不掉。百薇无奈地看向她,露出了比那夜被无辜溅一身泥水还冤枉的表情。
喜绥暗想,有人陪舒服多了。嘶,等等,被溅泥水那晚?左相求医?他为何求医来着?
洛父等下文等了半晌,啧叹道:“你倒是说呀!”
“是、是……”喜绥仓促地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百薇那夜的遭遇,犄角旮旯里头突然就钻出一个答案来。
貌美聪慧,能被她看上。重病垂危,爹娘不敢让她嫁与。
呼之欲出的两个字,将她的脑力运转速度推到极致,对啊,那个人的条件,简直与她的计划严丝合缝嘛——
“好吧,女儿与你们坦白!那个人,就是傅遮!”
“傅遮?”洛母尚在纳罕。
“傅遮?!”洛父已经吓得站了起来。
喜绥笃定地点头,“对,傅遮!左相府家中独子,年初时,他随父入雁安,坐在马车里,随手撩起幕帘探街,女儿恰巧与好友们策马出城,与他擦肩而过,回首一望,便对他一见钟情了!不信可以问我的朋友们!”
她的狐朋狗友们都如百薇一般上道,无须眼色,便能对上口供。
百薇径直跪下:“奴婢该死,知情不报,姑娘近日烦躁易怒,都是因为傅公子。这事儿怪奴婢,是奴婢前些时候总从后门溜出去,探听了傅公子的消息,托人送信禀给姑娘,姑娘回府心切,才揍了表少爷。”
洛父讶然:“喜绥哪会看上那样的纨绔!你们当真没骗我?若被我发现你们打着什么别的鬼主意,百薇,你与绥丫头可要一块禁足半年啊!”
百薇赶紧伏地,声情并茂地说,“是真的,奴婢为了出府,贿赂了门房不少首饰,有次奴婢在去左相府的那条岔路上徘徊,还被苏嬷嬷撞见了,且打了招呼问奴婢为何满面愁容,奴婢怕事迹败露,硬是搪塞了过去。老爷可以立刻找门房和苏嬷嬷过来问话,当面对峙。”
见她说得煞有介事,且无惧对峙,洛父紧皱眉头,“阿绥,你不是在拿爹娘寻开心吧?你可知傅遮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你怎会看上他、想嫁给他呢?!”
“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喜绥一顿,当即作出一副乖顺委屈的模样,“一直不敢告诉爹娘,怕你们不许我与他往来。那夜娘亲盘问时,我便慌了神说‘他眼下不方便与我互通心意’,正因知道他境况不佳,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与我发展感情、互通心意了。”
“她确实说过这话,我还和苏嬷嬷笑她羞臊呢。”洛母见气氛生变,连忙问道:“老爷,傅遮怎么了?这名字听着确实有几分耳熟……怎么就会让我们不允阿绥与他往来了?”
原本洛父还在心中猜测喜绥是串通好百薇,胡编乱造糊弄他们的,一听洛母承认有前话,一颗心才悬了起来。
“从前我和你提过,傅丞相入雁安时带了个重病缠身的儿子,性情乖僻,专钻旁门左道,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
洛母一下抓住关键,“重病缠身?!”
洛父说就是啊,“生下来就有怪病,医不好,一直吊着,前几日不知犯了什么忌讳,突然咳血卧床,左相特意请旨求太医前去问诊,后续如何不晓得,但左相一连几日没去上朝,怕是他儿子时日无多了!”
喜绥听到这茬,抹了抹眼接过话:“这事我也知晓,阿娘走的那夜,百薇刚探听完消息回来,她亲眼看见太医入了左相府,是由侍卫带着骑在马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有好几个呢,对吗?”
百薇赶忙补充,“是,六个,其中有两位白发老叟,两位女医,还有两位侍医小童。若非专程为姑娘去探听,奴婢不会记得这般清楚。”
洛父这下真信了,左相求医时,他就在场,“确实如此!”
洛母跟着慌了神,“闺女,你图他什么呀?”
喜绥可怜巴巴地低下头,“好看啊,他多好看。都说他艳绝雁安,本来我也不信的,毕竟女儿身侧的好友不乏风度翩翩的郎君,素日瞧得眼花缭乱了都没看上一个,怎会稀罕徒有其表的病弱纨绔?谁知那日他撩帘探头,简直惊为天人呐!”
“就为了好看?”
喜绥摇头,“后来得知他聪慧无比,任何耍事一学即通,别人看来是旁门左道,可你们仔细想想,女儿亦是撒野的性子,日夜出去混耍的,不爱读书,刁蛮任性,他身弱习武,女儿也身弱学拳,他简直与女儿志趣相投啊!”
洛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对啊,他们觉得傅遮不是良配,可喜绥的脑子不同寻常,按照她的思路,竟真是个与她天生一对的郎君!
喜绥一手捂着半张脸,一手掐大腿,霎时声泪俱下,“这下爹娘明白了吧?若非真有心上人,女儿如何会抗拒相面至此?能遇见如此合意的郎君,女儿哪还管他病不病,想随他去的心都有了……!”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洛父洛母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她:
“傻闺女,殉情殉情,这是得有朝夕相处的缘分、刻骨铭心地爱过、对尘世全无眷恋才做得出的事,你这是殉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