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薇倒了杯茶,边喝边道,“小贩他们盯了好几日,只见到誉王不断派人出去寻,却没见到李二公子有回来过。但是……”她皱眉寻思了一番,没说出来。
喜绥专注盯着她,“但是什么?”
“姑娘,你不觉得奇怪吗?李二公子每回远出办差事动辄两月起,一年春秋两回,已是常事,之前怎么不见誉王这么着急,为何偏偏这回派出那么多人去找?”
喜绥沉吟一会,愈发担忧:“说明这次要办的差事不同寻常,出发前大家就知道艰险万分。”难怪李昭会说不知归期。
百薇将茶杯放下,想到这几日为打探消息跑上跑下,难免对誉王挑剔,“既然知道危险,誉王何苦非要他儿子去办这事?”
“誉王本就是个怪人……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李昭既是誉王之子,亦是誉王的得力副手,誉王派给他的差事大多隐秘,喜绥便不会多加过问他每回出远门究竟作甚。
“那姑娘,李公子不回来,你打算如何应付婚事?”百薇自幼贴身随侍喜绥,她嘴上不肯承认的那些少女情怀,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她。
喜绥虽嘴犟了点,谁问都是死不承认,但与百薇,已心照不宣。
“你也别提了,方才我豁出去了,同我娘说,过几日要与心上人互通一番心意,等爹一回来我就坦白!”
“如今冷静下来细想,且不说我是否真能等到李昭过几日回来,就算回来了……我八成也只能落个天大的笑话!”
洛母从年初开始张罗她的婚事,自开春以来,每月都有成堆成堆的帖子送进府。
她常与李昭相约出游,他分明知道她被催婚,却毫无动容。
喜绥曾特意抱着帖子在李昭面前显摆,几乎是唱念一般将帖子上的郎君名号朗朗报上,想间接试探他的心意。
只换来他满不在乎地挑着眉揶揄:“怎么,提醒我该准备贺礼?”
轻描淡写至此,喜绥心里有数了,故作笑谈,“当然,我的喜酒是定要请二公子喝的,或许还要请你做我的傧相呢。”
又换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哂,“既如此,是瞧中哪家郎君了,不请我也看一看?”
她哪看过帖子,随意翻作几页,胡乱指了些俊美的,而后悠然扶鬓道:“这几位,我都有点意向吧。”
他连用心看完的耐心都没有,扔作一边,顿了顿,才牵出个敷衍的淡笑:“登对得很。”
他一贯对她的事都是如此笑吟吟地附和着,从未见过他为她心急如焚,情浮意动。
但他不知道的许多时候,喜绥的失意落寞和委屈谩骂,都被百薇看在眼底。
百薇垂眸一叹,眸子一亮又说:“嗳?不如别管他的心意了,咱就来个出其不意,霸王硬上弓!让老爷上门直接同誉王说亲,誉王一向想和老爷结交,只要他同意不就好了?父母命、媒妁言,李公子不从也得从!”
“对呀!”喜绥忍不住抚掌大赞,“反正不用我出面,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都是爹娘的意思,我哪知道?’这样既不丢面子,也把男人搞到手了!”
“不对不对…”喜绥回过神,仄起嘴角摆手道:“他上头还有个哥哥李昶呢。”
李昶是长子,也是誉王世子,金尊玉贵,他尚未婚配,怎好让幼子先婚。
若爹真去说亲了,誉王定会先考虑让长子与她结亲。
若此时阿爹开口点名要李昭为婿……她都能想象到李昭笑眯眯地找上门盘问她的画面。
“我与你爹无甚往来,他放着世子女婿不要,点名要我?该不会是你在背后点的名吧?”
“哦…难道你倾慕于我,爱惨了我?”
“哎呀,真是走夜路撞到猛鬼,好生可怕啊。”
“洛喜绥,你说,我是应,还是不应呢?”
哈哈哈,戳穿了,落他下乘,她岂不成了李昭从年头侃到年尾的笑柄。
最最坏的结果,是她既牺牲光阴,等完了李昶娶亲,又被李昭笑了个够,最后李昭还拼死反抗,拒不与她成婚。
他孤独一生便罢了,就怕他转头和旁人结亲,逢年过节把人带到她面前,戏谑地说:“这是我爱惨了的你嫂子本人,来,喊吧。”
不亚于强扭的瓜从锅里起飞抡了她一巴掌。
喜绥的两指打着圈子搅弄腰间束带。区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可以不要,但她洛大小姐的面子,绝不能丢。
尤其考虑到长子先婚的风俗,李昶那个清心寡欲的要成婚怕得等到七八年后呢!现在根本不是她坦白心意逼婚李昭的时候!
当务之急,应该继续行缓兵之计,把自己的婚事拖延到底,最好是能彻底打消爹娘催婚的心思!
“真不该急上了头,把心里话说出来,现在让我上哪找个既可以充数坦白,还能拖延婚事的人?”她翻出雁安公子哥们的画册,刚打开看了一页就随手扔了,“都是些什么啊,说喜欢他们不照样被李昭笑话吗?”
百薇无奈地捡起画册,“笑话?李公子素日里瞧着睡都睡不醒,牛马似的被誉王呼来喝去,如此勤恳老实,不像这样的人啊。”
喜绥皱起眉,“他太是这样的人了!什么勤恳老实,都是装的。我就是知道他作恶多端,最近才会心神不宁,他逾期未归,若真是差事途中不幸罹难,阎王都不用审他,包准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的。”
喜绥理解百薇对李昭的印象偏差。
她和生龙活虎的李昭出去鬼混时鲜少带着百薇,百薇能认识李昭,纯粹是因为李昭喜欢潜进自己的院子,坐隔墙、躺树上、楼头月下,不管在哪,都是睡眼朦胧的模样,通身散发着刚给他老子当完牛、做完马的味儿。
百薇理解不了喜绥口中的李昭,只是替喜绥忧心:“倘若他真的因为这趟九死一生的差事遇难,姑娘打算如何?”
喜绥推开窗,撑着下颚,眺望城门方向,“不知道,地狱那地方,我在魇时去得够多了,绝不会搭梦车探望他的。更不会为了等他,拖延婚事一辈子。”
洛喜绥觉得,这世上应当谁也不是独独为谁一人活着的,自然谁也不会一直等谁。
没有缘分的话,她亦不是非他不可。
聚散离合,本就是一股悲欢交织的风,吹彻万古,人只能迎风再随风,走一程再送一程。
只因无论阴晴圆缺,都有亘古不因谁人而变的月明千里。
那明月之明,甚至能照进雁安城外草木最深的荒郊里。
一队人马正停驻在此,约莫十来人,挑起了几簇火堆,或躺或坐地相围,有的身着黑衣,有的袒胸赤背,素白的裹帘绕在胸前,渗出深红的血水,彼此熟稔地帮忙上药包扎,行囊与食物散了一地。
一名黑衣人跪坐树下,一边剪裁敷药的麻布,一边恭敬地询问:“昭公子,明日几时动身入城?”
被称作“昭公子”的人物,便是李昭。
他自梧桐树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席地而坐后随手解开了腰带,用他一贯倦意绵长的声音道,“城门一开即入,回府禀报,片刻不得耽误。”
黑衣人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回复:“可我们这次无功而返……”他不敢抬眸看李昭,倒不是因为害怕他本人,而是羞愧。
这次任务,誉王极为看重,王府侍卫与即招的武夫加起来拢共出动百余人,只余十数人返还,平日各个吹嘘身负绝技,关键时刻拖了后腿,若不是昭公子,便要全军覆没。
李昭褪下玄衣与浸满血的裹帘,捞起高束的墨黑长发,身上狼藉的新旧伤痕,在肌山上密密麻麻地重叠,织起一张不见经纬的密不透风的血网,他仿佛察觉不到痛楚,眉头也不皱一下。
“无碍,找不到是常事,罪责我会揽下。”
黑衣人愈发惭然地低下头,搓起捣成泥浆的草药,覆在细布上,为他重新上药。
虽然不是第一回目睹李昭赤背上的伤痕,但每每观之,心下都会一惊。
他们身为誉王府的侍卫,伤痕多如牛毛是自然,可多到李昭这个份上,实不应该。他可是誉王之子啊!就算担任他们的首领官,怎么说,身子也应当矜贵些才对。
多数疤痕都不算陈旧,约莫近两年所得,伤势未愈,深浅长短都怵目惊心。
从来没人问这些伤痕的来处,就像他们从来无法探究李昭的神秘与矛盾。
他的风度是独一份的,诡奇如绝巘怪柏,孤漫似瀚海新雪。
明明满脸颓丧,几乎不会笑,常耷拉着狭长的凤眼,沉思至出神,没有丝毫兴趣瞥旁人一眼,说话也总溢出疲于应付的懒散调子,像一条快吊死在枯树枝上的黑蛇,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自挂东南枝①。
可一旦遭遇袭击,他总是第一个吐信猛盘,绞死对手,飒然悍戾的气质又有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顽强感。
每次办差事,他的手腕上都戴着一圈精雕细琢的黑岫玉蛇镯②。
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碍事的玉饰,也没人敢问他为什么包扎手腕时都不肯取。
细带几乎将李昭整面胸与背都包了起来,左手臂连着腕,一直缠到了食指的指尖。
李昭挑眉盯着略显夸张的手法,翘起唇角,不知是嘲是叹地笑了一声,这包扎手法,只能让他立时想起她:
“包得不好看。”
“问你意见了吗?不好看憋着。”
“你包成这样,不如直接就地埋了我?”
“你懂什么,本小姐独家上乘包扎法。你这么多伤,不包严实要飙血的。”
“怕我死?”
“可不是么,你死了我欺负谁去?”
“你如此跋扈,只要你想欺负,谁都会被你欺负的,只分心甘情愿与否。”
“那二公子你是哪种?”
“我是……被欺负了会大声嚷嚷‘我好疼’的那种。洛喜绥,你给别的男人包扎的时候,也会勒得这么紧?”
她努努嘴,“给你包就不错了,似讥若嘲,挑三拣四。别的男人没你这么矫情。”
黑衣人见李昭诡异地牵起唇角低笑,尚在惊异这难得一见的神情,下一刻他又蹙眉敛容,目光深沉,忽然脱离回忆,幽幽地抬眼盯上来,吐出几个字:
“不好看,重包。”
多有意思,伤成这样,他还在意品相。难怪这千刀万剐的伤,一处都不在脸上。
黑衣人面无表情,麻溜地拆了,“好的。”
昭公子不仅要死不活又活得顽强的样子很矛盾,少爷脾气也很矛盾,有时就地而睡,被人踩了都不在意,有时又突然极难伺候,微不足道的小事,偏要计较。
这大半年他们跟从李昭办差,见惯了他出其不意,也就习惯了他的矛盾。
譬如,方才他说“回府禀报,片刻不得耽误”,此刻他又说:
“明日入城后,你们往王府缓行等着我,我要先去别的地方办一件事。”
黑衣人皱起眉头:“是什……”
李昭:“少管。”
黑衣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