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从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接连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夹雨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数条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30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周围的凶杀之气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30分钟,我们完全离开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觉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问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凤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漂流。
那样的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净。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裂缝。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15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桦木并排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们在这里放下东西,下河喝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凉得手发红,很甜,一股软土味儿。
云势虽然依旧,但天气总算挺了过来。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带,坐在栏杆上吸烟。下游传来瀑布声。从声音听来,瀑布似乎不很大。阵凤从路的左侧吹来,吹得地上的落叶泛起涟漪,旋即遁往右侧。
吸罢烟,用鞋底踩死。这时发现旁边另有一个烟头。我拾起细细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从没有潮气这点分析,应该是雨后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么烟,却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烟都想不起来。于是转念把烟头扔进河里,水流转眼间把它带去下游。
"怎么了?"她问。
"发现一个新烟头。"我说,"大概近两天有谁坐在这里和我一样吸烟来着。"
"是你那个朋友?"
"是不是呢,说不准。"
她挨我身旁坐下,两手撩起头发给我看耳朵——已好久没给我看了。瀑布声在我的意识中顿时远去而又返回。
"还喜欢我的耳朵?"她问。
我微笑着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欢!"我说。
又走了15分钟,路突然终止。白桦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见:我们眼前展开湖水般广阔的草场。
草场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桩, 桩间拉着铁丝网。网旧了,已经生锈。看来我们是折腾到了牧羊场。我推开已然磨损的对开门进入里边。草软绵绵的,地面又黑又湿。
草地上空有乌云流移。顺着云的流向,可以看见高耸的山。尽管观看的角度不同,但无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无须抽出照片核对。
但实际目睹曾几百次从照片上看到的这片风景,觉得甚是奇妙。其纵深竟是那样的造作,与其说是赶到了这里,倒不如说是谁按照片匆忙在这里造出一片临时风景。
我靠着木门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是找到了。找到这点意味什么暂且不论,反正我们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说。
"到了。"我应道。此外无须多言。
隔着草场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国乡村风格的两层木结构旧楼。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亲购得的建筑物。因为没有参照物,无法从远处凭视觉准确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觉得呆呆板板敦敦实实,白漆在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模模糊糊,给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锈色的芥未色复折房顶的正中,一个方形砖砌烟囱朝天竖起。房子四周没有围墙,代之以久经岁月的一片常青树。树展开枝桠,保护建筑物免受风雨雪的袭击。房子丝毫感觉不出人气,一看便觉得莫名其妙。既非给人的印象欠佳或显得凄冷,也非建筑样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说古旧得不成样子,而仅仅是莫名其妙,俨然一个在无法顺利表达情感的过程中年老体衰的巨大活物,问题不是如何表达,而是不知表达什么。
四下荡漾着雨味儿。幸亏抓紧了时间。我们朝着那建筑物径直穿过草场。厚厚的夹雨云层——并非刚才那样支离破碎的云絮——从西边渐渐压来。
草场宽广得令人不耐烦,无论怎么快步行走都感觉不出是在前进。距离感根本无从把握。
回想起来,在如此宽广平坦的大地上行走还是第一次。就连极远处的风势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样清晰可见。鸟群和云流交叉似的从头顶向北移去。
当我们花很长时间来到建筑物跟前时,雨已经淅淅沥沥飘零下来。房子比从远处看时大得多,也旧得多。白漆犹如疱痂似的到处卷起剥落。剥落部分经过长期风吹雨打已经变黑。漆剥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须把旧漆全部除掉才能重涂。而想到那番麻烦,虽然与已无关我都觉得厌倦。无人住的房子势必变朽。这座别墅显然已经越过了可以挽回的临界点。
同房子的破旧形成对照的是树木。树木一个劲儿猛长,宛如电影《瑞士的鲁滨逊》中的树屋一样把建筑物团团围在中间。由于长期没有剪枝,树枝只管横七竖八舒展开来。
考虑那条山路的危险,我很难想象出在40年前的过去羊博士是怎样把建房材料运到这地方来的。恐怕把所有体力和钱财都投进了这里。想到闷在札幌那家宾馆二楼黑麻麻的房间里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为一种类型存在一种所谓得不到回报的人生,那么羊博士就是个例证。我站在冷雨中仰视建筑物。
同在远处看时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氛。窄窄高高的上下两扇窗外侧套的木百叶窗沾了厚厚一层细小的沙尘。雨使沙尘以奇妙的形状固定下来,上面落下新沙尘后,新雨又同样把它固定住。
房门齐眉高处开一个14厘米见方的玻璃窗,内侧挡着窗帘。球形钢门拉手的缝隙也挤满了沙尘,手一碰,啪啪啦啦掉了下来。门拉手虽如老年人的槽牙晃晃荡荡,门却拉不开。三块橡木板拼成的旧门远比看上去结实。试着用拳头敲了几次,当然没有回音,只有手痛。巨大的米储树枝在头上随风摇曳,发出沙山崩塌般的声响。
我按管理员教的去摸信箱底。钥匙悬在内侧一个挂钩上。是老样式的钥匙,手摸部位已经白白的了。
"钥匙总放在这地方不危险吗?"她问。
"没有人专门跑到这里偷东西又扛回去的。"我说。
钥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锁孔正相吻合。 钥匙在我手中"咕噜" 打了个转,随着"咔嗤"一声令人快意的响动,门锁开了。
由于百叶窗长期关闭,房间黑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
房间很大。很大,很静,一股老仓房味儿。小时候闻过的味儿。旧家具和弃置不用的地毯坐垫之类酿出往昔时光的味儿。我伸手关上门,风声立时消失。
"你好!"我试着大声叫道,"没有人吗?"
当然叫也没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炉旁边的挂钟"嗑嗑"刻录着时间。
我脑袋混乱了几秒。黑暗中时间前后颠倒,几个场所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记忆如沙般崩溃。但这只是一瞬之间。睁开眼睛,一切恢复正常,眼前惟有异常呆滞的灰色空间壅塞四周。
"不要紧?"她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说,"进去再说吧。"
在她寻找电灯开关的时间里,我在幽暗中细看挂钟。挂钟是由三条细链吊起三根花管来上发条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但挂钟仍拼出最后气力运转不已。从细链长度来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约需一周时间。就是说一周前有人在这里给钟上过发条。
我把三根花管上到顶端,然后坐在沙发上伸开腿。沙发很旧,看样子战前即已使用,但坐起来满舒服,不软不硬,与身体浑然一体。有一股人手心那样的气味儿。
过了一会,随着"咔"一声低音,电灯亮了,女友从厨房出来。她手脚麻利地这里那里检查完客厅后,在长沙发坐下来吸薄荷烟。我也吸薄荷烟。同她交往以来,我也一点点喜欢上了薄荷烟。
"看情形你的朋友准备在这里过冬。"她说,"大致看了下厨房,燃料食品足够过一冬的。简直成了超级商场。"
"可本人不在。"
"去二楼看看。"
我们登上厨房横头的楼梯。楼梯中途一下子转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上到二楼,空气好像差了一层。
"头有点儿痛。"她说。
"很痛?"
"不,不怕的,别介意。已经习惯了。"
二楼有3个卧室。 夹一道走廊,左边是个大房间,右边是两个小房间。我们逐个打开3个房间的门。 哪个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空荡荡暗幽幽的。大房间里有张双人床和一个地橱。床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时间气味。
仅有里头的小房间残留着人的气息。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为留有凹坑,纯蓝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康拉德的小说。
床旁有个橡木做的结结实实的衣柜。抽屉中整齐塞满男人用的毛衣、衬衫、长裤、袜子和内衣。尽管有的擦损了有的开线了,但东西地道。其中几件有印象。是鼠的。37号衬衫和73腰围的裤子,没错儿。
靠窗摆着近来不易见到的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桌子抽屉装着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装止咳糖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第三格是空的。没有日记没有手册,什么也没有。多余之物看来全给他归在一起处理掉了。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划,指尖沾了白灰上去。灰不太大,同样不过一周时间。
我把上下两扇窗推一扇上去,打开百叶窗。掠过草地的风增加了强度,乌云流得更低了。草场犹如痛苦翻滚的活物在风中扭着身子。远处有自桦,有山,同照片毫无二致,只是没有羊。
我们下楼,又坐在沙发上。挂钟响了一阵子前奏,打响12点。我们沉默到最后一响消失在空气中。
"往下什么打算?"她问。
"好像只有等待,"我说,"一个星期前鼠还在这里,东西也都剩着,肯定回来。"
"不过要是那之前下起雪来,我们可就得在这过冬了,况且你那一个月期限也要过期。"
如她所言。
"你耳朵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一张开耳朵就脑袋疼。"
"那,就在这慢慢等鼠回来好了。"
总之此外没其他办法。
她在厨房煮咖啡的时间里,我在宽敞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墙壁正中有个地地道道的壁炉。没有最近用过的痕迹,但已做好用的准备,想用随时可用。几片橡树叶搁在炉口。还有一个大型煤油炉,以便没有冷到需烧木柴时使用。燃料计显示里边注满了油。
壁炉旁边是带有玻璃门的固定式书橱,满满排列着多得惊人的旧书。我拿出几本啪啪啦啦翻了翻,哪本都是战前出的,基本无甚价值。地理、科学、历史、思想、政治方面的书占了大部分,除了用来研究40年前一般知识分子的基本教养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战后刊行的书固然也有,但就价值而言可谓大同小异。唯有《普鲁塔克英雄传》和《希腊戏剧选》及其他几本小说兔遭风化而存活下来。在漫长的冬季里即使这样的东西也可能用处不小。不管怎样,我还是第一次目睹无价值的书籍如此济济一堂。
书架旁边有同样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一套60年代中期流行的小书架形扩音器、 增音器和电唱机。大约200张唱片哪一张都伤痕累累,但至少并非毫无价值。音乐没有思想那么容易风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电源开关,随手拣一张唱片放上唱针。奈特·金·科尔在唱《国境以南》。房间空气似乎倒回了60年代。
墙壁对面等距排列着4面高180厘米左右的上下扇窗。从窗口可以看见草场上灰漾漾的雨。雨下大了,山脉在远处变得朦朦胧胧。
房间铺的是木地板, 中间铺一块6张草席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和落地灯,坚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挤在一个角落,落满白灰。
房间里确实算得上空空如也。
墙壁有一扇不显眼的门, 打开门,是个6张草席大小的储藏室。里面逼厌地堆着多余的家具、地毯、餐具、整套高尔夫用品、装饰品、吉他、褥垫、大衣、登山鞋、旧杂志等物。连初中应试参考书和无线电操纵的飞机模型都有。其大部分都是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产物。
这座建筑物里,时间以奇妙的方式流逝着,一如客厅里的旧式挂钟。人们心血来潮地前来把砣管拧上去。只要舵管上去,时间便"嗑嗑"流移。当人们离去舵管下来以后,时间便驻步不动,由这静止的时间块体在地板上堆积黯然失色的生活层。
我拿几册旧电影杂志返回客厅打开。凹版相片介绍的是《阿拉莫》。介绍说这是约翰·温执导的第一部影片,约翰。福特也全面声援。约翰·温说要拍摄一部留在美国人心中的杰作,但那顶海狸帽子戴在约翰·温头上简直不伦不类。
她端着咖啡出来,我们面对面喝着。雨点断断续续敲打窗扇。时间一点点增加重量,掺和着冷清清的幽暗浸满房间。电灯黄色的光犹如花粉在空中飘移。
"累了?"她问。
"有可能。"我怅怅地望着外面的雨景说,"一直找个不停,一下子停下来的关系。一定是还不适应。加上辛辛苦苦赶到照片上的地方,却鼠也没有羊也没有。"
"睡吧。你睡时我准备饭。"
她从二楼拿来毛毯,盖在我身上。又打开煤油炉,把烟夹在我唇间点上火。
"提起精神,保准顺利的。"
"谢谢。"我说。
随后她消失在厨房里。
剩下一个人,身体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两口把烟碾灭,毛毯拉到脖子闭起眼睛,不出几秒便睡了过去。
5.她离山而去,以及汹涌的饥饿感
钟打6点时, 我在沙发上醒来。灯熄了,房间笼罩在浓重的暮色中。麻木感从体内一直麻到指尖。蓝墨水般的暮色仿佛透过皮肤深深沁入体内。
雨大概早已停了,隔窗传来夜鸟的叫声。唯独煤油炉火苗在房间白色的墙壁上勾勒出长得出奇的淡影。我从沙发起身,打开落地灯,进厨房喝了两杯冷水。煤气灶上放着装有奶油炖菜的锅。锅还微微有些余温。烟灰缸里立着女友吸剩的两个薄荷烟头,两个像是一起碾死的。
我本能地感到她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她已经不在这里。
我两手拄在烹调台上试着清理思绪。
她已经不在这里,这是确切无疑的。不是出于分析推理,是实际上不在。屋子里空荡荡的空气告诉了我这点。在妻子离开公寓到遇见她之前的两个月时间里,我算是领教够了这样的空气。
出于慎重, 我上二楼查看了3个房间,立柜门也打开看了。没有她的身影。她的挎包和羽绒夹克也不见了,门口的登山鞋亦无踪影。她的的确确走掉了。逐个找了找她有可能留言的地方,留言条也没有。从时间上看,恐怕已经到了山下。
我一下子很难理解她下山这一事实。刚刚爬起,脑袋还运转不灵。即使运转得灵,对自己周围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做出像样的解释也是远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的。说到底,对事物的发展只能听之任之。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这时突然发觉肚子饿得不行,一股异乎寻常的饥饿感。
我从厨房走下楼梯,进入贮藏食品的地下室,拿起一瓶适中的红葡萄酒拔下软塞尝了尝。虽有些过凉,但味道纯正。折回厨房,在烹调台切开面包,顺便削个苹果。给炖菜加热的时间里我喝了3杯葡萄酒。
菜热以后,我把葡萄酒和炖菜摆在客厅餐桌上,边吃晚饭边听帕尔西·费易斯交响乐团的《帕菲迪亚》。饭后喝深底锅里剩下的咖啡,拿来壁炉上发现的扑克玩单人游戏。这游戏十九世纪由英国发明以来一时广为流行,但由于过于复杂,不知不觉便销声匿迹了。据某位数学家计算,成功概率大概为二十五万分之一。我玩了3回,当然没有得手。收拾完扑克和餐具,继续喝瓶里大约剩下三分之一的葡萄酒。
窗外已降下夜幕。我关上百叶窗,躺在长沙发上继续听了几张"咔咔"作响的旧唱片。
鼠会回来吗?
大概会回来。这里已储存好他过一冬用的食品和燃料。
但终归只是大概。鼠也可能对一切都厌烦起来而返回"故城",或者决定跟哪个女孩在山下生活亦未可知。这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果真如此,我将陷入被动境地。一个月期限鼠没找到羊没找到。这样一来,那个穿黑西服的小子势必把我拖进他的所谓"诸神黄昏"之中。纵令明知拖进对我也毫无意义可言,他也肯定照拖不误。他就是那种货色。
讲定的时间即将整整过去一半。10月的第二周,是城市看上去最成其为城市的时节。若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想必应在某个酒吧间边吃煎鸡蛋卷什么的边喝威士忌。美好时节的美好时刻,秋雨洗过的暮色,"喳喳"有声的冰块和结结实实的独板柜台面,如平稳的河水般流动的时间。
如此呆想的时间里,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而我正在一间酒吧里舒舒服服喝威士忌,并且越想越觉得那个我才像现实的我。不知什么地方错了位,真正的我已不是现实的我了。
我摇摇头,把幻想赶跑。
外面,夜鸟低声叫个不停。
我爬上二楼,在鼠没使用的那个小房间里整理一下床铺。褥子、床单、毛毯都整齐叠放在楼梯旁边的柜里。
房间家具同鼠房间里的一模一样:床头柜、桌、地橱、台灯。样式虽已过时,但都是只考虑功能而把东西做得结实耐用的那个时代的遗物。多余物一概没有。
从枕旁窗口同样可以望尽草场。雨已完全止息,厚厚的云层处处现出裂缝。清秀的弯月从裂缝中露出脸,使得草场风景历历浮现出来,恍若探照灯照出的深海底。
我和衣上床,久久望着这若隐若现的风景。拐过那个不吉利的弯处独自下山的女友图像与之重合片刻。消失后,这回现出的是羊群和摄此照片的鼠的姿影,但当月亮隐入云层又露出时,这个也消失了。
我在台灯光下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6.车库里边发现的,草场正中思考的
种类从未见过的鸟群装饰圣诞树似的扑在门前米储树上鸣啭。一切都在晨晖中湿润润光闪闪的。
我用样式令人很感亲切的手动式烘烤炉烤了面包,往平底锅抹黄油煎鸡蛋,喝了两杯电冰箱里的葡萄汁。她不在诚然寂寞,但我觉得能感觉出寂寞也多少是个慰藉。寂寞是一种不坏的心绪,就像小鸟飞走后的那棵寂寂的米槠树。
洗完盘子,在洗脸间把嘴角沾的鸡蛋黄洗掉,刷牙足足刷了5分钟。犹豫良久,还是把胡子也刮了。洗脸间有简直像刚买来的刮须膏和"吉列"刮须刀。牙刷牙膏香皂化妆水花露水也一应俱全。架子上齐整整叠放着十多条颜色不一的毛巾。不愧是鼠,如此一丝不苟。镜子和洗面台也不见一道污痕。
厕所和浴室也大体相同。瓷片的接缝用旧牙刷和洗涤剂刷磨得白白净净。可钦可敬。厕所里放的香料盒漾出在高级酒吧喝的那种杜松子酒、莱姆果汁般的芳香。
走出洗脸间,坐在客厅沙发上吸1支晨烟。背囊里还有3盒"好运",吸完就没了。吸罢那3盒,往下只有戒烟。这么想着又吸了1支。晨光实在令人惬意,沙发同身体极为融合。如此眨眼过去1个小时。挂钟悠悠然打响9点。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鼠。理解他何以把家具什物收拾整齐何以把厕所瓷片接缝弄得雪白何以尽管没可能与人相约却仍熨衬衫仍刮胡须。在这里倘若不连续动弹身体,势必失去对时间的正常感觉。
我从沙发立起,抱拢双臂在屋子里迅速转了一圈。简直想不出眼下应干点什么。需要清扫的地方鼠已清扫完毕,就连高高的天花板蛛丝灰也已一除为快。
我决定先在房子周围散散步再说。天气好得不得了,空中流溢着几条宛如毛刷曳出的白云,鸟鸣此起彼伏。
房后是一间大车库。两扇对开的旧门前落有一个烟头。"七星",这回的烟头已有些时日了,烟纸剥裂,过滤嘴窜出。我想起屋子里仅有一个烟灰缸,而且是看样子经久未用的旧烟灰缸。鼠不吸烟。我在手心转动一会过滤嘴,又扔回原处。
拉开笨重的门闩,打开车库门。里面宽敞得很,从板缝泻进的阳光在黑土上鲜明地勾勒出几道平行线。一股汽油味儿和泥土味儿。
车是丰田"LAND CRUISER"。车身也好车轮也好全无一道泥痕。汽油接近满箱。我试着用手往鼠常藏钥匙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那里。插进钥匙一扭,引擎立即发出快意的声响,在汽车保养上,鼠总是那么身手不凡。我失掉引擎,放回钥匙,仍坐在驾驶席上四下环顾。车里边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行车地图、毛巾和半盒巧克力而已。后座是一捆铁丝和一把大钳。就鼠的车来说,后座倒出奇的脏了。我打开后座车窗,把座席上的垃圾拢在手心,对着木板墙节孔透进的阳光看了看:既像弹簧垫冒出的填充物,又像羊毛。我从衣袋掏出纸巾包了,揣进衣袋。
鼠为什么不用车呢?我无法理解。既然车库有车,那么他是走路下山的不成?或者没有下山呢? 两个都解释不通。3天前山崖下的路理应还畅通无阻,很难认为鼠抛开自己的房子而在这台地的什么地方持续野营。
我不再思索,关上车库门,走进草场。从怎么想都情理不通的情形里,不可能得出合乎情理的结论。
随着太阳的升高,草场开始腾起水蒸气。透过水蒸气,可以隐约望见正面的山。到处是草的气息。
我踏着湿乎乎的草走到草场中间。恰在正中间扔着报废的旧轮胎。橡胶已彻底变白开裂。我在上面坐下,环顾四周。我离开的房子看上去仿佛探出海岸的白色石崖。
一个人在草场正中的轮胎上静坐起来,不由想起小时参加过的远程游泳比赛。从这个岛游往另一个岛大约正是一半的途中,我时常停下来观望周围景致。位于两点的正中间总使人觉得有些奇妙,人们此刻仍在远离了的大地继续日常营生这点也令人不可思议。而最妙不可言的是社会竟然在我抽身离开的情况下照样正常运转。
怔怔坐了15分钟,我返回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接着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两点,羊男来了。
7.羊男来了
挂钟刚刚打完两点,响起敲门声。起始两下,停了两拍又敲3下。
认识到这是敲门声花了好一会时间。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敲这座房子的门。若是鼠,应该直接开门才是——毕竟是鼠的家;若是那个管理员,估计敲过一遍不等回音便闯进门来;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从厨房门悄声进来一个人喝咖啡,不是敲正门的那一类型。
开门一看,是羊男站在那里,样子看上去无论对开了的门还是对开门的我都无甚兴趣。他像看什么罕见之物似的定睛盯视离门两米远的立式信箱。羊男个头比信箱略高一点,也就150厘米左右吧。况且驼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厘米,所以我简直像从窗口在俯视。羊男一副蔑视这决定性落差的神气,兀自偏头专注地盯视信箱。信箱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进奉可以吗?"羊男仍歪头问我。听语气像是对什么气恼。
"请。"我说。
他弓下腰,三下两下解开登山鞋的鞋带。登山鞋沾满硬泥,如夹馅面包的表皮。羊男把脱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练的手势"嘣嘣"对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哗哗落下。之后,羊男就像要告诉我他对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迈起大步,自行在沙发坐下,露出释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头顶。他敦敦实实的体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则是接上去的仿造品。头罩也是仿造品。其顶端探出两根环状角则是真的。头罩两侧像是用铁丝连接的两只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边脸的面罩和手套、袜子统统是黑的。衣裳从脖颈到胯部带有拉链,很容易脱下。
胸前口袋同样带拉链,袋里放有香烟火柴。羊男口衔"七星",用火柴点燃,"忽"地吁了口气。我把烟灰缸拿去厨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说。我再次去厨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来杯和冰块。
我们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没说干杯,只管喝着。羊男喝第一杯时嘴里含含糊糊嘀咕着什么,较之身体,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胀。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围的空间。
喝光一杯,羊男看样子多少安稳下来。他熄掉烟,两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进眼睛了。"羊男说。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不作声。
"昨天上午到这里的吧?"羊男揉着眼睛说,"一直看着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的冰块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搅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个女的离开了。"
"你也看见了?"
"不是看见了,是我撵回去的。"
"撵回去的?"
"嗯。我从厨房窗口伸进脑袋,告诉她最好回去。"
"为什么?"
羊男闹别扭似的闷声不响。"为什么"这种问法大概不适合于他。但在我转念考虑换个问法时间里,他眼睛慢慢闪出异样的光。
"女的回海豚宾馆了。"羊男说。
"她那么说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就是回海豚宾馆了。"
"何以见得?"
羊男不语,双手放在膝上,默默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确是回海豚宾馆了吧?"我问。
"嗯。海豚宾馆是一家好宾馆。有羊味儿。"羊男说。
我们再度沉默。仔细看去,羊男缠的羊皮脏污不堪,毛给油渍弄得硬撅撅的。
"她离开时没留什么话没说什么?"
"没有。"羊男摇头道,"女的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
"就是说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离去啰?"
"是的。女的本来想回去,所以我才说回去好。"
"她是自愿来这里的。"
"不对!"羊男吼道,"女的是想离去,但她自己头脑乱成一团,所以我把她撵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动了5厘米。
羊男以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随后眼睛的光芒暗淡下来,瘫软似的坐在沙发上。
"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这回沉静他说,"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么说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了?"
"不错。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缩进沙发,舔口威士忌。
"不过,算啦。反正已经结束了。"羊男说。
"结束了?"
"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女的了。"
"因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边,用一只手猛地往上推开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气。力气甚是了得。
"这么晴的天要开窗才行。"羊男说。继而在房间转了半圈,在书架前站定,抱臂注视书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秃尾巴。从身后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后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说。
"喔。"羊男显得兴味索然,依然背对着我。
"他应该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一星期前。"
"不晓得。"羊男站在壁炉前,啪啪啦啦翻动板架上的扑克牌。
"也找背部带星纹的羊。"我说。
"没见过。"羊男应道。
但羊男显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况,他的漠不关心表现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语气也不自然。
我改变战术,装出对对方已毫无兴致的样子打个哈欠,拿起桌上的书翻动。羊男有点惶惶然,折回沙发,默默注视我看书。
"看书有意思?"羊男问。
"嗯。"我简单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继续看书。
"抱歉,刚才太大声了。"羊男低声说,"羊那一面和人这一面时常碰撞,就成了这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恶意。再说,你也说了像是怪罪我的话。"
"可以了。"我说。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见我也觉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责任。"
"噢。"
我从背囊口袋里掏出3盒"好运"递给羊男。羊男有点惊讶。
"谢谢。这烟我还是第一次。可你不要么?"
"戒了。"我说。
"呃,那好。"羊男认真地点点头,"的确对身体无益。"
羊男把烟甚是小心地放进胳膊口袋里,那里于是隆起个四方形。
"无论如何我都得见到朋友。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这个。"
羊男点头。
"羊也同样。"
羊男又点头。
"这方面你什么也不知道?"
羊男神情凄寂地左右摇头,仿造的耳朵飘飘然晃动不已。但这次的否定比刚才弱了许多。
"这里是个好地方。"羊男转换话题,"风景漂亮,空气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意。"
"好地方!"我也赞同。
"到冬天更好。四下里除了雪还是雪,冻得硬邦邦的。动物都睡着,人也不来。"
"一直在这里?"
"嗯。"
我决定再不多问。羊男跟动物一个样,我进他退,我退他进。既然一直在这里,也就不必着急,慢慢花时间探听不迟。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从拇指开始逐个拔出。拔了几次,手套整个掉下,现出粗糙的浅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从拇指尖到手背中间有烧伤痕迹。
羊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背,又翻过来看手心。这跟鼠的习惯性动作一模一样。但鼠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厘米。
"一直在这里?"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离开。为这个来的。"
"这儿的冬天不错,"羊男重复道,"白花花亮晶晶的,无论什么全都冻僵。"羊男独自噎嗤地笑,硕大的鼻腔鼓胀起来。张嘴时有脏兮兮的牙露出,门牙掉了两颗。羊男的思维频率总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间的空气一伸一缩。
"该回去了,"羊男突然说,"谢谢你送我烟。"
我默然点头。
"你的朋友和那只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是啊,"我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告诉我可以么?"
羊男浑身不自在似的扭动一会,"呃,可以,会告诉的。"
我觉得有点滑稽,勉强忍住没笑。看来羊男真的不善于说谎。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来,"还来的。几天后说不准,反正还来。"随即眼神变暗,"不打扰吗?"
"何至于。"我慌忙摇头,"非常愿意见到你。"
我从百叶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来时一样,站在信箱跟前一动不动地盯视漆已剥落的白箱。尔后窸窸窣窣扭动着让羊皮衣裳贴住的身体,朝东边的森林快步穿过草场。水平支出的耳朵如游泳池跳台一般摇摇颤颤。身影随其远离变为一个模糊的白点,最后被同样颜色的白桦吸进树干之间。
羊男消失后我也一直定定看着草场和白桦林,越看越觉得对羊男刚才还在房间这点难以置信。
但茶几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烟头,对面沙发上沾着几根羊毛。我把它同在车后座发现的LAND CRUISER加以比较:一样的。
羊男回去后,我清理一下思绪,进厨房做汉堡牛肉饼。把元葱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锅炒,同时从电冰箱拿出牛肉解冻,用中孔绞肉机绞碎。
总的说来,厨房够空的,但一应烹调用具和调味料还很齐全。只要好好铺条路,足可以直接在此开一家山乡风格的小餐馆。窗户全部打开,边吃边看羊群和蓝天应该相当不坏。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场上同羊嬉戏,恋人们不妨进白桦林散步。肯定生意兴隆。
鼠搞管理,我来做莱。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乡餐馆,他那怪里怪气的衣裳也会自然而然地为人接受。再把那个很现实的绵羊管理员作为羊倌算进来也可以。现实性人物有一个未尝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会来散心。
我一边用木铲搅拌元葱,一边如此呆想。
想着想着,可能永远失去那个耳朵极妙的女友的担忧重重压上心头。或许如羊男所说,我该一个人来这里才是。我应该……我摇下头,让自己继续想餐馆。
杰!若是杰在这里,各种事情肯定一帆风顺。一切都应以他为核心运转,以宽容、怜爱、接纳为中心。
在等元葱变凉的时间里,我坐在窗边,再次眼望草场。
8.风的特殊通道
此后3天无所事事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羊男也没出现。我做饭,吃饭,看书,傍晚喝威士忌后睡觉。早上6点起床,绕草场跑个半月形,之后淋浴刮须。
草场清晨的空气骤然增加了冷意。白桦灿烂的红叶一点点稀疏起来。冬天第一阵冷风钻过凋零的树枝掠过台地向东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场中间一站,可以真切听到那样的风声,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复返。短暂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于运动不足和戒烟,最初3天胖了两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烟诚然不大好受,但方圆30公里没有烟铺,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每当要吸烟时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觉得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烟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也是如此。
闲着无事,我做了很多菜。还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冻的大马哈鱼弄软切开,做了腑鱼。由于新鲜蔬菜不足,便从草场找来大约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鲣鱼干做了炖菜,用甘蓝简单腌了咸菜。还制了几种下酒于菜以便羊男来时之需。然而羊男没来。
下午大部分时间用来看草场。草场看得久了,竟产生一种错觉,恍惚觉得那白桦林之间有人飘然而至,直接穿过草场朝这边走来。一般情况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带星纹的羊。
但终归谁也没有出现。唯有风吹过草场,就好像草场成了风的特殊通道。风跑得很快,头也不回,仿佛在说因负有重要使命而须日夜兼程。
来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场雪。这天从早上开始便异乎寻常地没有风,天空给沉甸甸的铅色云遮得严严实实。跑步回来淋浴完毕,喝着咖啡听唱片时雪下了起来。奇形怪状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时"嗑嗑"发出响声。风也多少吹来,雪片带着30度斜线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时,斜线看起来像是百货商店包装纸上的斜纹;而不久下得紧了,外面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罢林也罢什么都隐形不见。那不是东京时而飘洒的适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国的雪。雪覆盖万物,一直冻彻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帘,在煤油炉旁看书。唱片转完自动唱针退回之后,四周悄悄然无一丝声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绝。我放下书,无缘无故地把房间逐个转了一遍。从客厅进厨房,继而储藏室、浴室、洗脸间、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视,二楼房间也打开看了。谁也没有。独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过因房间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样罢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来不曾如此形单影只。这两三天我才那么强烈地渴望吸烟,烟当然没有。
没有烟,只好不加冰干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过一冬,很可能落个酒精中毒。好在屋子里酒的数量还没有多到足以导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兰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虑得和我一样。
我的同伴莫非还在不停地喝酒?能够把公司清理妥当如愿以偿地回到过去那种小翻译事务所去吗?大概没有问题。没有我恐怕也会干得蛮好。不管怎样,我们已来到这样一个时期,我们折腾了6年时间又回头迟守原地。
近午时分,雪停了。同下时一样,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云层如干粘土随处裂开,从中泻下的阳光成了壮观的光柱在草场上四下移动。好漂亮的景致!
出到外面,地上到处散着小砂糖果样的硬碴碴的雪粒。它们分别缩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 但钟打3点时,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湿湿的,傍晚的太阳以柔和的光芒笼罩大地。鸟如获释一般放声歌唱。
吃完晚饭,我从鼠房间拿来《面包烤制法》连同康拉德的小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看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书签夹的一张10厘米见方的剪报。日期不清楚,但从颜色看是较新的报纸。所剪内容是本地新闻:探讨高龄化社会对策的学术报告会在札幌一家宾馆召开;旭川市附近举行接力长跑比赛;还有关于中东危机的演讲会。里边没有任何能够引起鼠或我感兴趣的东西。背面是报纸广告。我打个哈欠,合上书,去厨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报,一看报才发觉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抛开整整一个星期了。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就在这一瞬时间里,东京说不定给核导弹夷为平地,瘟疫说不定席卷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占领澳大利亚亦未可知。纵然如此,我也完全无从知晓。去车库里的LAND CRUISER,倒是可以听车上配的广播,但我也不是特别想听。不知道也无所谓的话,那就没必要特别设法知道。况且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头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