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孟母,孟天霁又回到餐厅,孟宗万仍是像他来时那样坐着,严肃、威严,双手住在手杖上,腰板挺得笔直。
“爸,您真想让我相亲啊?”孟天霁在父母面前,不好一副插兜的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的手实在没处放,摸了摸鼻子。
孟宗万和孟天霁是水火不相容,但是在孟母面前,难得的统一了战线,孟宗万僵硬着声音说:“是你妈的牌友,我和那女孩的爸爸早就没联系了。”
孟天霁懂了,这是孟母在牌桌上把他卖了。
“她总打牌也不好,刚我还看她垂肩膀了,我看网上说,打牌的人,容易有肩周炎、脊柱炎……”
“别胡说。”
“我是让您有空管管她,发展个别的爱好,唱唱歌,跳跳舞,再不然画画。实在不行,我那儿可多帅哥了,找几个养眼的陪她唠唠嗑也行啊。”
“胡闹!”孟宗万气得把手杖在地板上敲得直响。随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地面,说,“我的话,她不听。”
“成了。您知道有个词儿吗,您和我妈,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要是让我这么过二十多年,那还不如剥了我呢!”
“孽障!”孟宗万抬起手杖敲餐桌,“饭吃完了就快滚,别逼我揍你!”
孟天霁颇为识相的一溜烟跑了,知道要不是拐杖坏了他妈不会再买,孟宗万这棍子就不是招呼餐桌,而是他的肉.体了!
周日中午,和昨天一样的风和日丽,周知非收拾好了出门,今天她心情难得的好,给翁兰留了午饭才走。
她踩着白色高跟鞋,身上也是一身白底碎花旗袍,比之昨日的清新自然,又多了几分淡雅。头发还编成松散的麻花辫是垂在一侧,额角留了些碎发,刚好遮住孟老砸出来的红痕。
她的目的地较远,打了辆车,嘱咐司机慢点开,她听着路上汽车的鸣笛声,都觉得悦耳动听。
到了地点,周知非下车。这是东城区的一家冰店,名叫零点饮冰,店面小,但是装修精致。
周知非一进门,就在店面最里侧看到了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周知非的嘴角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在这种店也穿西装,想来他是独一份儿了。
男人坐在橙色小椅子上,越发显得高大,他皮肤白皙、眉清目朗,正温和而略带笑意地同店员点冷饮。
周知非轻巧巧地走过去,坐在男人对面。
男人一惊,随后露出一个笑意:“怎么像猫一样,我都没看到。”
这男人正是昨日在槟大讲座的蒋正良,他和周知非秘密恋爱一年多,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
“我故意的。”周知非在男朋友面前,也露出俏皮可爱的表情,“你都点了什么?”
“听店员推荐的,说是来这儿的情侣都点这个,叫什么来着?永结……”
周知非翻着冰单,随口接:“永结同心?”
“对,永结同心,就叫这个。”蒋正良笑道,他是剑眉星目的长相,一笑起来英气逼人。
周知非知道他是故意诱自己说出这几个字,她也恰好看到了这个情侣套餐,周知非一笑:“那就这个吧。”
她没有再点,把单子放到一边,笑道:“听你讲座的人可真多,我都不知道你那么受同学欢迎,尤其是女同学。”
“哎,大多数都是学生内部出任务,记学分的。说起女学生,昨天结束之后,还真有一个女生跑过来问我‘学长,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周知非笑:“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可以哦,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学生问我‘学长你的女朋友是谁呀?’我说‘我的女朋友是仙女,平时隐身。’学生说‘学长的女朋友是在梦里吧!’”
周知非知道,蒋正良是在指他们平时地下恋爱,没有通知周围人这件事。
她和蒋正良相识于两年前,那时候她以为蒋正良是一个戏迷,在春野最困难的时候,票都卖不出去,一场只有几个人来听的时候,蒋正良就是其中之一。
周知非刻意的和戏迷保持距离,并不肯亲近,但是蒋正良找上门来,说他是槟大文学的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在准备硕士毕业论文,想单独做一篇关于元明清戏曲的论文,问周知非肯不肯接受采访。
周知非没有拒绝,一来二去的,两人熟了起来。
周知非最初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她有那样一个母亲,是她自己长相再出众,性情再美好,也抹不掉的残缺。她是个识时务的人,既不想像母亲一样把自己卖了找一个靠山,也不想因为母亲的拖累只能找她根本瞧不上的人物。
蒋正良,槟城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身材高大,皮肤白,爱穿西装,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从工作到长相,都和了周知非的审美。
接触一段时间之后,蒋正良坦白,他并没有做戏曲论文的打算,一切只是为了接近周知非,他早就喜欢上了她,从前是喜欢她的戏,现在是喜欢她的人。按照正常的反应,周知非应该很生气,但是周知非并没有,她思考了三天,给了蒋正良回复,交往可以,但是不能公开。
蒋正良豁达地答应了,并且非常贴心,没有问原因。两年下来,两个人地下恋情谈得如胶似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蒋正良自幼丧父,高考后母亲去世,可以说在这世间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母亲死后给他留下了一梳妆盒的首饰,蒋正良卖了,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在槟城城西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全款,无需还贷。
周知非把这两年的积蓄拿出来,装修新房,没道理让蒋正良一个人花这份钱。小小的爱巢将在下月完工,蒋正良提出把周知非的母亲接过来。
周知非从交往开始,就没瞒着蒋正良,翁兰是她身上最难看的伤疤,与其被人发现,不如自己交代。可能是蒋正良的母亲已经去世的缘故,他对待长辈特别宽容,听了翁兰的故事之后,竟然留了两滴泪,说以后一定会好好对翁兰。
“你昨天怎么听完就走了,我还找了你好久。”蒋正良笑说。
“我昨天是听蒋老师讲课,听完了,就走了。”周知非也笑。
“那今天呢?”蒋正良问。
“今天是约会。”周知非接过店员送来的冷饮,冰冰的草莓又酸又甜。
“阿姨,没有再出去玩吧?”蒋正良问。
“没,她又像以前一样,天天睡觉。”
“我这个丑女婿,什么时候能见丈母娘?”蒋正良自嘲地说。
“你是想说什么时候公开吧?从一见面你就在拿话‘点’我,你当我听不出?”周知非笑道。
蒋正良但笑不语,他就是这个意思,下个月新房装修交工,就是散散味道半年也够了,但现在他还只是周知非的地下男友,连她去听讲座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下个月吧。”周知非垂着头,很认真地说,“交工之后。我和同事说一下。”
周知非的同事之中,只有邱问心知道周知非有男友这件事。
“好,我也下个月说,导师前几天还要给我介绍对象,被我拒绝了,你猜我用的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
“我说我‘有病’。”
周知非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定定地看着蒋正良,那副神情又天真又风情。待到她想通之后,耳朵发红,眼睛看向窗外:“你在耍流氓。”
蒋正良低头吃冰,只是笑,并不说话。
他知道他们这份恋爱谈得太纯情了,两年了,只拉过手,蜻蜓点水地亲过,若是被他的朋友知道了,恐怕都不会信。但是对象是周知非,那么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已经做了快两年的地下男友,如今不是苦尽甘来,马上要有“名分”了吗?
蒋正良想到这儿,笑得十分开心。
周知非忽然说:“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过,为什么不想公开?”
“没有。你不想的话……”
“我现在想说。”周知非挖了一口草莓,送到嘴里,觉得味道不错,也喂了蒋正良一口,“我12岁那年,妈妈找了一个‘男朋友’,说好听点是男朋友,说难听点,你知道的,就是情夫,给她钱,供她花销,也供我上学。我叫他戴叔叔。”
“我那时候从江城搬到白城,只会说江城方言,生得又瘦小,你不要看我现在好像蛮高的,那时候就是个豆芽菜,我听不懂同学老师说话,他们也听不懂我说话。有调皮的同学就欺负我,老师布置作业,我听不懂,问同桌,同桌就告诉我错的,害得我第二天被老师说。”
“戴叔叔有一个儿子,大我两岁,和我在一个中学,他的朋友就说‘要不你把这个妹妹收了吧,像你爸那样,你爸收了她妈,你收了她,以后她出去报你名字,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我那时候小,但也知道这是很难听的话。我当时就想,为什么一个女人被欺负了,如果她成为一个男人的女朋友,或者情妇,就能从被欺负的境遇中解脱出来?我想不通。我苦练普通话,也学当地方言,遇到不懂的就去问老师,好在老师都对我很好,半个月,我已经能说当地方言了。”
“从前欺负我的同桌也不再欺负我,还和我成了好朋友。也再也没有人说什么‘收了我’的话。后来我来槟城读戏校,戏校宿舍不够住,我们这届有很多学生住在外面,鱼龙混杂,有小流氓晚上总是跟踪我,我去报.警,你知道警.察怎么说,有一个圆脸的警.察笑着说,你这么漂亮,找个男朋友保护你啊,不然多少人打你主意。”
“我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出来了,我养了一只大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土狗,那时候要我养贵的狗我都养不起.每天我拉着一条恶犬,走在夜路上,威风极了。好多不敢走夜路的女同学找我一起走,我们人多势众,再也没有流氓敢跟踪。我想,你看,保护我的事情,一条狗足以完成,为什么要男朋友呢?”
周知非面对包容的蒋正良,平生第一次把这些话说出来,她的性情,并不真如表面上那样端庄温和,也有偏激决绝的一面,不然也不会和孟老成为忘年交。
蒋正良听完默然不语,周知非笑道:“吓着你了?”
蒋正良摇头:“原来你是江城人,怪不得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就觉得亲切,我母亲也是江城人。”
周知非说:“我12岁以前和外公外婆在江城生活。我和母亲的感情并不深,如果你不喜欢,其实不必勉强住在一起,我可以给她单独租一个房子。”
这话周知非早就想说了,人和人生活在一起,总会有许多摩擦,她是翁兰的女儿,照顾翁兰是义务,但蒋正良不是。而且蒋正良在翁兰一事上表现得太过热情,让周知非感动之余,还有几分警惕。
“我也没和你说过吧,我母亲是因为我自杀的。”蒋正良思考了一下,说。
周知非大惊,只听蒋正良继续说:“我高考之后,她一定要我留在江城。我那时候有一腔抱负,觉得江城太小了,偏安一隅,我要到大城市看看。我没听她的话,报了槟城大学。她在我录取通知说下来那天割腕自杀。”
“天底下割腕成功的人非常少,因为要亲手割断自己的动脉,很多人割到一半下不去手。但她成功了。”
“我从来没有忤逆过她的话,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恨我,故意选在那天报复我。”
“我和你说喜欢和长辈生活在一起,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是真的喜欢,我心中一直有一个遗憾。”
“我也不会被你吓到,如果你真是柔柔弱弱的小女生,我会喜欢你,但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的这么深。”
周知非心中先是茫然一片,又是金光灿烂。她一直说不出到底喜欢蒋正良什么地方,只觉得每处都没有她讨厌的,学识和爱穿西装这两点尤甚。听了这话,她先是惊讶,又是同情,最后那句话又有种知己的感觉。
“我说真的,追你的人一定不少,你肯选我,是我的荣幸。”蒋正良温和地说。
“你不要这么说,追我的人是不少,但是这里面认真的不多,昨天还有一个纨绔要追我呢。”周知非想到来去如风的孟天霁。
她并没有觉得孟天霁特别难以对付,这种纨绔是受不得挫折的,而且好脸,要面子,对待这种人,只要不理他,渐渐的他也就淡了。
“你怎么说的?”
“我不理他。”
蒋正良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略带歉意的接起,对面是他的导师,要他过去给他查文献。这种活儿,都是免费的,但是蒋正良的导师是业界大牛,在文科资源严重失衡的情况下,能从国家批下大把的科研资金,给他查文献,也就成了同学们求之不得的美事。
蒋正良无奈地和周知非说明情况,周知非理解:“你去吧。不然我们也是分开走。”
蒋正良起身整理西装,走到周知非旁边,低下头在周知非耳边说:“真想快点到下个月,我就能送你回家了。”
周知非只是笑。
蒋正良离开,周知非一个人喝奶茶,心情比来时还好。这一番交谈,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谈心。比起肉.体恋爱,周知非更喜欢精神上的交流。
周知非看着窗外,窗外步行街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尽管周知非自己也是年轻人,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喜欢看年轻人,有活力,有劲头。
路过的这个年轻男人非常不走寻常路,穿一件粉色大花短袖衬衫,扣子开得直到胸口,胸间垂了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子,一只手戴机械手表,一只手戴电子表。
下身更了不得,一条极短的白色牛仔裤堪堪裹住臀.部,腰上记着五颜六色的丝巾,脚下却只踩了一双拖鞋。
这人身高腿长的,该是个衣服架子,看着也还年轻,但这穿法,着实是让周知非惊讶了一瞬,她眼睛不自觉地盯着这人,直到被一道壮实的身影挡住视线。
周知非认得,这道身影,正是在醉太平送她出来的李安国!前面穿着怪异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看他们的路线好像是要进冰店,周知非连忙起身,找到店员,问有没有后门。
门口,孟天霁抖了抖衣领,问李安国:“确定是这儿?”
李安国说:“秦小姐说了,是这儿。”
“真远,这天气,在醉太平睡觉不好吗?找周小姐交流交流学问不好吗?什么琴小姐棋小姐的,麻烦。”
孟天霁戴上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一只手拢住头发,把头发梳成背头,发丝硬,总是往下落,李安国拿出头油,给孟天霁往头上挤。
孟天霁百无聊赖四处看,忽然大喊一声:“周小姐!”
周知非正在店员引领下往后面里间走,闻言更是加快了脚步,她现在对孟天霁的声音可以说相当敏感!
孟天霁操起大步追了上去,周知非已经走到绕过吧台走到了里间门口,只差一步,奈何孟天霁追得急,已经追到了她身后。
孟天霁伸手想拉住周知非,又无处可落手,抓胳膊有失礼貌,正是个犹豫的状态,周知非已经打开门,“啪”一声关上,人也随之消失。
孟天霁看着面前那扇门,现出了笑意。
店员带着周知非,一路围观这份“她逃,他追”的戏码,把周知非送到了后门门口,也忍不住问:“小姐,那人怎么穿得那么奇怪,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周知非只说不知道。
店员帮周知非打开了员工走的后门,周知非道谢,一只脚刚迈了出去,她停住了,雕像一样立着。
孟天霁正站在门口那颗巨大的榕树下,笑呵呵地看着周知非,头上的油仿佛十天没洗头,可以当镜子用。
“周小姐,这不巧了吗,我被家里逼着相亲,正想着怎么逃脱,就遇着了你,一定是老天可怜我。周小姐,江湖救急,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直接说。”周知非捏着手问。
“我就喜欢周小姐爽快,我借周小姐当我女朋友一天。当然,是借,假的。”孟天霁笑嘻嘻地说。
周小姐上下打量了孟天霁这个毫无品味的暴发户打扮,问:“我答应了,有什么好处?”
“周小姐随便提!”孟天霁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往日侠气,连粉色大花衬衫都没挡住。
“我要你以后不要再粘着我,也不要打探我的行踪,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孟先生,其实你很清楚,我们不是一条路人。你装疯卖傻的玩一玩,对我来说,是打乱了整个人生秩序,希望您理解。”
孟天霁似乎没想到周知非会提这个要求,形状好看的桃花眼眨了眨,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成啊。”
周知非放了心。孟天霁虽然轻浮精神病,但是说话算话,这点她在醉太平已经见识过了。
孟天霁走到周知非面前,一手背后,弯腰,一手伸出,颇为绅士地说:“女朋友,请吧。”
这套动作,配上他这身装扮,简直不伦不类。
周知非伸手,手却没落到孟天霁手上,她拍掉了他的手,自顾自地走了。
孟天霁不以为忤,吹了个口哨,两手空空地插兜,跟上周知非。
作者有话要说:暴发户·风骚造型·雷人装扮·孟天霁:我是为了逃避相亲,我审美很好的!
写到这章,忽然觉得,本文可以叫做:奇迹孟天霁环游周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