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星期来爱妮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她和洛威本来害怕人们会嘲笑他们,没想到大家忙着庆幸桌上又有好面包吃、房里又没有老鼠,竟都没有功夫去嚼舌根了。
莫瑞城堡真的是改变了。每当爱妮走过时,人们不再忽视她或瞪着她了,他们都摘下帽子或微微鞠躬表示敬意。希曼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兰蒂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吃晚餐。但最好的是洛威,他的眼睛总是跟着她移动。他不再去沉思室睡觉了,每天晚上他都来日光室和爱妮在一起。希曼也逐渐加入他们,还有撒尔和兰蒂。
就在这样一个黄昏,爱妮发现她怀孕了,原来她以为自己生病了,但是她既不疲倦也没有任何不适。她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出神地想象一个红头发的小孩子。
“夫人?”碧嘉在她身后叫道。“你还好吗?”
“很好,好极了,我从来没这么快活过。你在做什么?”
碧嘉手上捧了一篮子的草药。“洛威爵士和库伯摔角的时候滚进一丛扎人的荨麻里去了。我要去把这个熬一熬,可以让他们比较不痛。”
爱妮颤抖了一下。荨麻扎到是很难受的,她父亲城堡附近有些草药比碧嘉拿的要有效得多,就在她来莫瑞城堡时,沿路也曾看见一些。那是多远的地方?十哩、十二哩外吧?只要骑匹好马她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回来。然后她可以在替洛威敷伤口的时候,告诉他孩子的事。
她遣走碧嘉。要走出莫瑞城堡不是一件简单的享,自从霍家袭击之后,洛威就规定她不准走出堡门,就算有骑士护卫着也不行。她看看身上的绸缎衣裳,笑了。如果他出去的时候扮成别人,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从床尾搜出她在市集时穿的衣服,又把头发包起来。她偷了一匹马,在几分钟后,她就离开城堡朝着东边境去了。
她满脑子想要孩子出生后的憧憬,竟没有听见树林里的人声。她还没看清楚就被一群骑马的人围住了。
“看看这个,”其中一个人说。“一个农村的女孩却骑这样的良驹。”
爱妮不必想也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穿著富丽,神情傲慢,像是一个势力庞大的家族骑士。他们是霍家的人。
“这马是我偷来的。”她哀求地说。“哦,求求各位大人不要告诉我的主人。”
“那你要拿什么回报我们呢?”其中一个人戏弄道。
“任何事情,大人,任何事情。”爱妮装出哽咽的哭声。
树林里又出来一个人。他年纪比较大,额前有撮灰发,身体壮实,但是眉宇间有股似乎挥之不去的阴郁。“把那女孩子丢下来,”那人命令道。“那是欧家的马,我要带走。”
爱妮虽然身处危急,但仍然看了那人一眼。他就是霍德瑞吗?爱妮低下头赶紧下马,但是两个男人抓住她的身体,开始摸索她的胸部和臂。她挣开他们,但包着头发的头巾也掉了下来,她长而闪亮的金发刷地垂下来。
“看看这个!”一个人惊叹道。“我想我对这个小马贼有点兴趣了。”
“把她带过来!”那个年纪大的人说道。
爱妮双手反缚被带到他面前,她一直低着头。
“看着我!”他命令。“否则我会教你后悔的。”
爱妮不愿意露出恐惧的神色,她抬起头看他。他一面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积压多年的愤怒。最后他仰头发出一声阴森的大笑。爱妮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呃,爱妮夫人,我来自我介绍,我是霍德瑞。”他说。“你让我省了不少功夫,你会帮我把欧家夺到手。”
“作梦!”她说。“洛威不会屈服的!”
“即使是用你作交换?”
“他不曾为桃莉屈服,他也不会为了我而屈服的。”她说,心里希望这话有足够的力量。因为她其实在颤抖地想:洛威会不会以为她像桃莉一样背叛他?
“带走。”霍德瑞对一个人说。“把她放在你的马前面,如果她跑了你就替她偿命。”
爱妮无力抵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能责怪任何人。
抓她的人在她耳边说道:“霍家男人对欧家女人特别有魅力。你要不要也嫁过来呀?就像前一个一样。”
她没有麻烦自己去回答。她在心里祷告,祈求洛威不要相信她会背叛他。但是她仍然感到害怕。
他们骑了两天,到了晚上他们把她绑在树干上,大家轮班看守她。
入夜以后开始下起雨来了。看守的人轮得很勤,最多不超过一小时。他们没想到要把她带到帐篷里,只是要她在树下淋着大雨。
第二天早上她又湿又冷又疲倦。她坐在马上觉得全身的肌肉都松下来,她靠着那人睡着了。等她再度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她终于见到了洛威口中的欧家城堡。
在好几哩外地就看见高高的塔楼。他们走得愈近,爱妮的疲惫愈是消失无踪。她从未见过像眼前这样壮观的城堡,没有任何字眼形容得了它的大:庞大、巨大、无限似乎都不太够。在城墙外有六座“小”城楼延展向城堡的内墙,其中每座城楼都比莫瑞城堡的主城楼大上好几倍。
他们首先来到一条护城河,经过一座木桥。那条河有一条河的宽度,没有船是很难通过的。过桥之后是隧道,爱妮抬头看见许多圆洞,在战时那是用来倒热油淋在进攻的敌人身上的。
在昏暗的天色之中,他们又通过另一道桥、经过第二条护城河,接着又是隧道和油洞。
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城墙边盖满了许多半木造的房子。整个地方是干净而繁茂的。
他们又通过了一条隧道,两旁各有一个巨大的塔楼。即使爱妮父亲的众多城堡中也没有这样规模的塔楼。通过隧道之后,眼前是一片有数亩大小的美丽中庭。这里有许多石造的建筑:一座教堂、大厅和仓库等等。
爱妮坐在马上瞪着眼前的景物。她从来也没想到过世上会有这么巨大富裕的地方。这就是欧家三代不断战死的缘由,这就是欧家人痛恨霍家人的理由。
爱妮看着四周富庶的景象,她开始明了洛威为什么对莫瑞城堡那么不屑。单就这片中庭就可以摆下三座莫瑞城堡。
这才是属于洛威的地方,她想,这种恢宏的气象,这里气度才是适合洛威的地方。
“把她带到东北塔的顶楼。”霍德瑞说,于是她就被拉下马,半拖着走过中庭,上了东北塔的楼梯。
在顶楼处有扇铁门,他们打开门把她推进去,又关上门。爱妮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小房间,里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椅子,西面有个厕所,北面有为小窗户。她朝外看,看见外墙之外延展开来数百码的土地。在城墙上有卫兵在看守着。
“防卫什么?欧家的几只小猫吗?”爱妮苦涩地自嘲道。
她撑着头,竟得疲惫而晕眩。这几天来她经历的事情使她筋疲力竭。她躺到床上,拉起毛毯子,很快便沉沉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她想站起来,但身子摇晃不停。桌子上有人拿来了水、面包和奶酪。她渴饮着水,但是吃不下东西。她伸手摸摸额头,她发烧了。
她走向铁门,拚命地敲打。“我要见霍德瑞。”她叫道,但是没有人答话。爱妮滑下门板,坐在地上。她要保持清醒,等有人来时她要要求让她见见霍德瑞。她要叫他放了她,否则洛威和希曼如果想来救她,他们一定会丧命的。
她睡着了。当她醒来时躺在床上,浑身淌着汗。又有人来过了,但她却醒不过来。她倒了杯水,结果颤抖的手却打翻了杯子。她虚弱不堪,于是又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再醒来时却是被猛烈摇醒的。她疲倦地睁开眼睛,看见霍德瑞在旁边。在黑暗的房间里,他身后的烛光使他变得模糊不清。
“你丈夫似乎没有意思要你回去。”他凶恶地说。“他对我们开出的赎人条件一概相应不理。”
“你为什么要他那一点点地方?”她干裂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我们的婚姻是别人安排的,我丈夫一定很高与能摆脱我。如果你去问问我们村子的人,你就会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事了。”
“我全都听说了,我甚至知道他有一次没有武装就潜进村子的市集去。如果我事先知道我是不会放过他的,我要像他杀我兄弟一样的杀死他。”
“你也杀了他的兄弟。”爱妮的声音没有多少力气,她太疲倦了。但即便如此,她仍要想办法拯救洛威。“放了我或杀死我对他都是无所谓的。”她说。“但是要就快,他还想娶个新妻子呢!”如果快些,洛威就不会攻来了,她心想。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么不在乎。”德瑞说完对他的人点点头。
爱妮看见在烛光中闪现一把剪刀。“不!”她喊叫着试图挣脱,但是那人的力量太大了。当剪刀一刀剪下时,爱妮滚烫的眼泪也滑下面颊。剩下的头发甚至不到肩膀长。“这是我唯一美丽的地方呢。”她泣诉着。
但德瑞和他的人都没有理她,他们甩上门便出去了。
爱妮哭了好久好久。“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她一直说。她哭着哭着又疲累地睡着了。
她再度醒来时,额头上覆盖一块湿布。
爱妮睁开眼情,面前坐着一位棕发女郎,她的眼睛有如鸽子般温柔。“你是谁?”爱妮问。
那女人又替她换了条湿布。“好了,把这个喝下去。”她从桌子上端来一碗东西,舀起一汤匙送到爱妮嘴边。
“我是霍桃莉。”
“你!”爱妮喊着,嘴里的药水也吐了出来。“不要碰我!你这个叛徒!骗子!不知羞耻的女人!”
那女人笑了一笑。“而你是个标准的欧家人。你可以喝点汤?”
“你给的我不喝。”
桃莉仔细地看着她。“我想你和洛威应该很相配。你是不是真的放火烧他的床?你真的穿金币去赴他的晚宴吗?你真的和他锁在一个房间里?”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桃莉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这两家人的仇恨有多深?他们对彼此的事都了如指掌。”
爱妮尽管十分虚弱,仍然坐起来想看清这个传奇性的女子,就是她害死两个欧家兄为的。她长得很平凡,中等身材,棕色头发——
头发!爱妮伸手去摸她的短发,几乎同时又哭了起来。
桃莉手拿着碗,转身怜悯地看着爱妮抚着短发。“吃点东西吧,头发会长长的,以后还有更糟的事呢!”
爱妮突然怒从中来,她使出所有的力气挥手拨开桃莉手上的碗。“滚开这里!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如果你没有背叛他,洛威今天就不会这样子了。”
桃莉疲惫地捡起豌来。“我如果走了,就不会有别人来了。德瑞下令不准任何人来看你,但是我要进来他们也莫可奈何。”
“因为霍德瑞会杀掉任何惹他心爱女人不悦的人,是吗?”爱妮气愤地说。“那个背叛了我丈夫的女人?”
桃莉走到窗户边,她再度回头看爱妮时,彷佛老了好几岁。“头是的,我背叛了他。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太天真、太无知。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许配给洛威了。我的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住在修道院。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爱,因此我对婚姻充满了幻想,我以为我终于有了爱我的人,有了自己的家。”
她停了一下。“你没有见过他的几个哥哥,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对他们而言,我代表的只是钱、钱、钱。我开口说话时根本没有人听,仆人也不听我指挥,那种肮脏和羞辱比下地狱还要糟。”
爱妮的愤怒渐渐消退,她对这些话有切身的感触。
“洛威有时候在晚上时会来找我,其他时候就去找其他女人。”桃莉把凝望远方的眼光收回来,看着爱妮。
“所以当我听说你放火烧他床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做的没错。只有这样洛威才会注意到他的妻子。”
爱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桃莉说的是真得无法再真了。她知道被人忽视是什么滋味,放那把火也确实使她受到注意了。但是,如果洛威的哥哥们还在,她这样做能压过他们吗?她突然煞住车,她不可以被这个狡猾的女人骗了。“这一切——”她用手指着窗外巨大的领地。“值得你这样做吗?欧家两兄弟为了救你而死掉了。你听了很高与吧?”
桃莉变得很生气。“那些人不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们连我都认不出来。他们是想夺回这片土地才死的。我在欧家时听到的是霍家人有多残暴,现在我在这儿,听的全部是欧家的坏话。这场可怕的争斗要到何时才了?”
“你不是有意要背叛的?”爱妮问,愤怒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是的。但是霍家对我非常友善,这整个环境……”她回想着。“到处是音乐和笑声,仆人都奉承我,德瑞又十分体贴……”
“体贴到让你怀孕了是吗?”爱妮问。
“经过洛威粗暴的行为之后,德瑞是个很好的床伴。”桃莉突然停住嘴,站了起来。“我现在要走了,明天早上我会来看你。”
“不必了。”爱妮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随你。”桃莉说完便离开了。铁锁一扣上,爱妮立刻又睡下了。
接下来的三天爱妮独自留在房裹。她有时热得流汗,有时冷得发抖,她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只是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昏迷着。
第三天时桃莉又来了,爱妮晕眩地看着她的身躯在眼前晃动。
“他们还说你情况很好!”桃莉转身去敲门要警卫开门。“把她抱起来跟我走。”桃莉说。
“但是霍爵士下令说要把她关在这儿。”
“我现在就在取消他的命令。”桃莉说。“快!除非你想被丢下去摔个稀烂。把她抱起来!”
爱妮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强壮的手臂抱住她。“洛威。”她喃喃地说。下楼之后她便在昏迷中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时,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服,热也退了。她看见桃莉坐在床边替她擦拭身上的汗。爱妮的坚持渐渐被软化了。“我的孩子没事吧?”她柔声问。
“壮得很,天天都在长大。一点热度是伤害不了欧家人的。”
“但是一个不忠的妻子却足够了。”
桃莉放下手上的毛巾,站起来走向门外。
“等等!”爱妮喊道。“我道歉!你对我真的很好。”
桃莉慢慢转回身来。她又坐在床边,既同情又哀怨地看着爱妮。
爱妮开口了。“我被抓来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洛威有没有发动攻击?”
桃莉回答得很慢。“洛威派人来说……说你不是他的妻子,还说如果德瑞要你就不必客气。”
爱妮只能睁大眼睛。
“结果德瑞就任他的脾气去做了,他剪下你的头发送去给洛威。”
爱妮转开头不让桃莉看见她的脸。“哦,我知道了,连我的头发送回去之后,他都不在乎。”她又转回来看桃莉。“现在你丈夫要怎样处置我?把我一段一段地送回欧家吗?今天送一只脚,明天送一只手?”
“当然不会。”桃莉说。事实上德瑞确实威胁过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只是现在洛威不肯赎她回去,德瑞真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
爱妮彷佛在自言自语。“幸好洛威没有冒着他和他弟弟们的生命危险来救我。”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弟弟了,我相信他是不太愿意冒险的。”桃莉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如果有攻击行动,撒尔一定也会参加的。”
桃莉看了她一眼。“我很怀疑。就算是欧家,也有些基本原则吧。”她停了一下。“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撒尔是女孩子吗?他们还是让她打扮得像个男孩吗?”
爱妮眨了好几下眼睛。“女孩子?撒尔是女孩?”她突然想起种种往事。她想起撒尔用他的——不,她的——拳头打死老鼠,还有撒尔半夜出现在她房里,她有一次为了撒尔和三个女孩子睡觉而气得半死,但是洛威和希曼却若无其事地大笑!
“没有,”爱妮缩紧了下颚。“没有半个人有闲功夫来告诉我撒尔是女孩。”
“我在那里的时候她才五岁,我想她的哥哥们大概觉得家里生了个女孩子有点难堪,他们全部怪到他父亲的第四个妻子头上。我原想代替撒尔的母亲照顾她,那真是大错特错,她和她的哥哥们一样凶猛。”
“我比你还要笨,因为我连猜都没猜到。”爱妮说,而他们竟连张开嘴说一下都不肯,她想。他们把她挡在门外。本来她以为她已经是欧家人了,但是现在他们却根本不想要她再回去。
她看着桃莉。“他们收到我的……头发之后有没有什么回复?”
桃莉皱起眉头。“有人看见洛威和希曼在一起打猎和……喝酒。”
“你的意思是庆祝?”爱妮说。她以为过去的日子已经使他们……就算不是喜欢,也开始需要她了。但是明显的,她错了。
桃莉捏捏爱妮的手。“他们是欧家人,欧家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只是得到金钱的手段罢了,现在他们得到你的嫁妆了,他们还要你做什么?”
爱妮知道她说的全部没错,但是内心仍然忍不住地伤心。“那些星期女郎呢?”爱妮低声问。
“全都回去了。”桃莉也低声回答。
爱妮深深吸了口气。“那么你们现在要拿我怎么办?我丈夫不要我,我想我的继母也不会要我回去的。我想现在头大的恐怕是你的丈夫了。”
“德瑞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
“洛威和希曼现在一定笑得开心极了。他们拿到了我的嫁妆,摆脱了我,又丢给他们的敌人一个丑陋烦人的泼妇。”
这似乎就是问题的症结了,桃莉想,但是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她者实地说。
“我也不敢想象。”爱妮丧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