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亲近

看得出来,魔神殿下真的生气了。

尤其是他们再度重来,又一次迎面遇上重刑犯,又一次任人宰割地站在原地直至死去后。

桌上熟睡的少女猛然坐直,她抚摸着恍惚间疼痛犹存的胸口,呼吸微微急促。

愣神不过二三息,她蓦地起身,甚至不像上一次那样环顾屋内,径直自角落里翻出她的巨大钉耙。

魔神亦是霍然起身,难得变了脸色,脸上挂着山雨欲来的阴沉,打开窗户看了一眼。

“过了。”他冷沉道,“雨势比他敲门的时候大,他来敲门的时间点过了。”

话音落下,訾灵并不觉得庆幸,反而怒气冲冲地挥了一下钉耙。

“他杀我两次,我还没还回来!”

魔神脸上同样不虞未消,甩手放下窗户,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

“我们苏醒的时间在后移。”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见不到那名重刑犯。

这意味着他们甚至不能出气!

訾灵气呼呼地扔开钉耙,双手叉腰在原地转悠。

这两次死期之突然,他们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突如其来的攻击会令大脑无暇分辨真伪,死亡笼罩的真实感无限逼近,柴刀将訾灵腹部捅个对穿时,魔神有一刹那真的手足无措。

这种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溺毙,旋即涌上来的就是焚烧理智的怒火。

这是他的下属。

这是他认可的人。

他已经决定维护这名笨蛋下属的天真美好,然而八苦青灯紧接着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是比领地被侵占更深一层的愤怒,仿佛是耻辱,又或许比耻辱更深切些……

訾灵叉着腰在屋内踱步,手掌抚摸着胸口——刚刚那一次死亡中,她的致命伤在胸口。

魔神被酷虐怒意笼罩的大脑清醒一瞬,深深地舒出口气,慢声道:“疼不疼?”

“疼!”訾灵霍地回头,满脸委屈,伸手比划着,“他的刀捅过来,没捅准卡在胸骨处……然后他拿刀拧了一下!他还拧一下!”

魔神走到她面前,见她像只炸毛的兔子,发间小辫甩来甩去,浑身每一根发丝都写着欲报仇而不得的憋屈。

“殿下,你疼不疼?!”

她愤愤不平地转悠两圈,忽地想起他来,连忙回头,飞扬的发梢从他下颌处扫过。

“……”

魔神心头杀意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说不清。

“无妨,孤不怕疼。”

他微微仰脸,觉得下巴被扫得有些痒。

她黑润的眸子倒映着桌上烛火,亮如星辰,注视着他,少顷有些委屈地抿抿唇,“不会是因为我们吃了羊肉汤饼吧……”

“……”

“早知道就不馋那一口了。”

“……”

魔神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或许是因为孤动用了灵力。”

三式者院千挑万选出没有灵力根基的人,不仅能说明境界越高危险越大,更能说明八苦青灯对灵力非常敏感,在这方面无法伪装造假。

他们前几次都按部就班,死期提前的前一回,他在大牢中动用了一次虚无之相。

“啊?”訾灵佯装茫然懵懂,“殿下什么时候用的?”

魔神垂眸,与她澄澈的眸光相接。

想起适才两次措不及防的死期,忽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大牢里。”魔神抬起手,悬停在半空,好片刻才以一种异常生疏滞涩的姿态,似乎是安慰地,摸了摸她的侧脸,“抱歉。”

·

大雨整夜不停,訾灵坐在床上,肩头披的小被子驱散夜间寒意。

“殿下……各种办法都试过了,还是没找到破梦的方法,殿下你有什么主意吗?”

魔神也坐在床角,后背倚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他道:“孤对你们仙门的神武不大了解,如果实在无法,就只能强行破梦了。”

訾灵道:“就是您之前说的,可能会影响整个八苦青灯的法子?”

魔神:“嗯。”

訾灵轻轻撇嘴,那自然是不可行的,不提青灯幻梦中其他无辜弟子,倘若八苦青灯有损,沉眠仙人去哪儿找?

找不到沉眠仙人,怎么去虞城?况且他们已经在这里耗费多时,怎么能空手而归。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她向来只会雁过拔毛,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她非要找到那个睡不醒的家伙。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魔神睁眼,睨向她,“说。”

訾灵:“小时候听老人说,如果被鬼压床了,迷迷糊糊想醒来又醒不来,就去找一个很高的地方,坠空感很容易把人从噩梦中拉出来。”

魔神若有所思,“附近有高地?”

“没有,但之前进城时我瞧了眼,城里有登高楼,粗略看不下于十丈,而且县城离这里不远。”

魔神手指搭在胳膊上,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

“从高处跳下来?万一没用呢。”

“那就认栽呗,大不了一死,继续重来,反正在这梦里,生死也是假的。”

魔神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訾灵道:“等雨停了我们就进城,殿下,您几日没合眼了,睡一会儿吧,今晚我守夜。”

魔神瞥一眼她强打精神的萎靡眉目。

他道:“不必守夜,按之前的经历,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需赶在明早官兵赶来前离开即可。一起睡吧。”

“一起睡吧”听着有些惹人遐想,但訾灵已经很熟悉自家殿下别具一格的表述方式,他说睡吧,就是真的睡觉,不带任何暧昧语境中的其他暗示。

他甚至都不一定知道这句话有这样的暗示。

訾灵扭头,用眼神丈量了一下逼仄的床宽。

理论上是睡不下两个人的,所以她并没有躺下,只是学着魔神倚靠墙壁,后脑勺抵着土墙,身上紧紧裹着单薄的小被子。

过了一会儿,她发觉这个姿势不太舒服。

身边窸窸窣窣,魔神不睁眼也知道訾灵在向自己靠近,他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也懒得动,任由她在自己旁边像只仓鼠似的拱来拱去。

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对訾灵的容忍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以往对待下属的极限。魔界尊主不近人情,他习惯简洁明了地把追随自己的人划分为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灵台碎裂的訾灵在他以往的标准中,是毫无用处的那一类,即便她有一腔赤忱的忠心。

在上位者眼中,忠心远不如有用,在无心的魔神眼中尤甚。

而如今,訾灵已经开始踩着他的忍耐线大鹏展翅,次次无声的懒得理会,都是他的纵容。

那双澄澈眼眸的注视下,发作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他总是生不起气,于是主仆变得不像主仆,主仆名义下,涌动着复杂而微妙的亲昵感。

“殿下……”訾灵做贼似的,用气声在他耳边唤他,“您睡了吗……”

他懒得回应,装死似的一动不动。

少女小声嘀咕:“好像睡着了……”

温暖宽厚的被褥覆盖过来,訾灵轻手轻脚地把小被子分他一点点,被角搭在他另一边肩膀上,然后顺理成章地、理所当然地——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对嘛,这个姿势就舒服了。

被褥带着未散的体温,暖洋洋地笼盖住上半身,鼻尖甚至能嗅到残留的淡淡的少女馨香。

魔神想起来,早前在野外风餐露宿的那段日子,她就很喜欢给自己盖东西。

有时是薄毯,有时是披风,有时是外衣……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好像堂堂魔界尊主,吹点风就能把人吹没了。

那时候还没听过她的真情剖白,只觉得这姑娘莫名其妙,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跟着他们颠沛流离。

魔神从不约束下属来去,他只痛恨背叛,当初追随他的那群侍卫除了部分心怀鬼胎者,剩下的都是赤胆忠心之辈,不忠心的早在前期的逃亡中自行离去了。

他展现了自己的宽容,可訾灵从来不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要跟着他们刀山火海地走。

侍卫们不仅一次提醒她:殿下赏罚分明,你太弱了,风里来雨里去也只是无功无过,将来即便殿下杀回魔界,你也讨不到什么封赏的。

好赖话说了个遍,她就是不走。

那时不曾深究她的执拗从何而来,如今再想,却觉得有几分可怜。

正如她所说,她无处可去,他就是她的家。

话中的坚定令人动容,可这句话不能深思,一深思便觉得她可怜,出身仙门的小仙子,是如何漂泊无依才只能追随唯一给她支撑的一道来历不明的主仆印……

訾灵歪在他肩头,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好不容易把自己折腾成最舒服的姿势,总算安分下来,准备入睡。

魔神感受着肩头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柔软的发丝扫荡着颈侧敏感的皮肤,泛起一阵古怪的痒。

她终于安分下来,满足地抱着他的胳膊,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安静地依偎在他旁边。

柔嫩指尖缩在他掌心里,摩挲两下后,嫌手套硌人,又缩了回去。

魔神在被子里脱掉手套,勾回来,握住。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想牵手……

但牵手而已。

想牵就让她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