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坦诚

“……我不知道。”

訾灵动了动撑在石阶上的手,慢慢活动着发麻的经络,她似乎有些被吓到了,肩背绷得笔直,“很久以前,我身上就带着这个印记,偶尔才会显露,我的父亲……沧澜宗掌教,想尽办法也未能去除,三年前,我与同伴下山执行委派,那次任务凶险万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活着的原因就是这道印记。”

“这道契约中,虽然我是仆从,但性命垂危的时刻……”訾灵抬手摸了摸着额上的印记,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什么至珍,“它总会涌出一股力量,支撑我,治愈我,一次又一次救我于濒危。殿下,訾灵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不奢求您的信任,可訾灵真的很感激您。我已无来路去处,只有跟在您身边,才好像有一些浅薄价值……”

“如果连您也抛弃我,天地间就再也没有訾灵容身之地了。”

檐下灯笼跳动着火苗,在料峭春寒中晦朔不明。

魔神想,他知道她面对自己,为何总是怯怯又仰慕的模样了。

那是主仆印潜移默化的影响。

古老的主仆秘法绝不止局限于单薄的忠诚二字,那是由身到心、由灵台到魂海的一种静默驯化,主仆印存在的时间越久,对弱势方的驯化越深。

这个过程很难自然发觉,但魔神作为悟出这个秘法的人,比谁都清楚契约背后隐藏的暗语。

如果连主仆秘法都不能种下稳固的忠诚,那这世间,就没有绝对可信的情感了。

魔神敛下眼眸。

姬姜说得对,訾灵可信。

夜里起了风,指尖的风铃晃了晃,却没有声音响起,魔神被风铃的拉扯唤回心神,垂眸注视片刻,把它扔给了訾灵。

“响金铃,姬姜制作的联络品器,不用灵气,不用魔气,随时待命,若孤与你失散,把上面的机关拨到壹。”

魔神负手起身,他的腰带系得松垮,随手动作衣襟就敞开来,訾灵又嗅到那股血腥味。

“这道主仆印来历古怪,孤会查明白,你最好如你所说,一无所知。”

訾灵缓缓起身,不着痕迹撇了撇嘴。

本来就是真话。

这步暗棋她从一年前开始埋,刚才所说也与姬姜所知一言不差,随便查,不信你能查出来什么鬼。

魔神拾级而上,刚走没两步,身形忽而一晃。

他顿了顿,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又看看更近的訾灵。

“你力气大吗?”他问。

訾灵满脸莫名其妙,还未回答,修长的男性身躯猛然往自己的方向栽倒,冷淡的皂角香气和浓郁血腥味直冲鼻尖。

她抱住对方,踉跄两步,差点从石阶上栽下去。

不是……说晕就晕啊!

訾灵艰难扶住他歪倒的身躯,顺手揽过腰际,摸到一手濡湿。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血。

回房点灯一瞧,身前身后约莫六道伤口,最深的一道在腹部,几乎把肚皮完全豁开,隐约能见内脏,他仅仅只是缠了一块白布,甚至没有缝合,甚至没有上药,就这么“袒胸露怀”地坐在外面跟她聊天。

訾灵剪开血布,眼皮直跳。

他到底是不会照顾自己……还是压根就不怕死!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她瞥见余光里,深可见骨的伤口缓慢蠕动着。

她连忙起身取来烛台。

三刻钟后,腹部原本出现伤口的地方恢复如新,光洁如昨。

血淋淋的豁口仿若只是一个错觉。

“……嚯。”

亲眼看着魔神殿下支离破碎的身躯飞速愈合,訾灵千言万语,只能汇成这一个字。

嚯。

不死之身呐。

·

贵为魔界尊主时,魔神殿下偶尔也会受伤,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很快。

但那时他鼎盛强横,部下都以为这是强大实力附带的优待,没人怀疑其他。

訾灵倒是知道他趋近不死的肉身愈合速度,可也只是往实力方面联想,毕竟修士境界越高,同样会越脱离肉体凡胎,魔神殿下强得令人发指,恢复快点很正常。

谁能想到……这是他生来自带的天赋啊!

魔海破碎一定是事实,訾灵确认过。

虚弱也是事实。

自突围魔宫至今,他很少动手,魔气更是一丝一毫也抽调不出来,勉强动手,也只能就地抽调天地灵气——得益于他半神半魔的优势,即便魔海崩塌,他也不是毫无战力,甚至可以像人族修士一样吸纳天地灵气,魔气灵气共存一体,左右横跳。

但比之从前横扫魔界的他来说,如今的他,确实孱弱得犹如蝼蚁。

否则哪里会有叛军,否则叛军哪有胆子追杀他。

訾灵忆起前两日他脸上懒得处理的伤口,霎时间醍醐灌顶。

那哪里是懒得处理。

是不想当着她的面恢复。

这说明一件事。

——这种不讲道理的自我疗愈,魔神殿下是能自控的,不仅能自控,或许还能控制速度。

孱弱和易死划上了等号,可这实则是一个错误等式。

魔神殿下脆弱……但杀不死!

·

訾灵在魔神榻边守了一夜,次日日出东升,她望着窗外明媚的朝霞,默默叹了口气。

天要亡她啊。

她刚走了一步绝无仅有的妙棋,结果这条棋路根本走不通。

至少短期内走不通。

在没有找到绝对必死的弱点前,她轻举妄动,就是以身试法。

魔神殿下依然未醒,她之前猜测的没错,睡眠果然是他的某种恢复手段。

又守了半个时辰,看魔神殿下没有醒来的迹象,訾灵去侧门树下挖出千里听风,决定给执法堂再发一次消息。

她要告诉四大祭酒,任务进行得很顺利……

顺利地走到死胡同咯!

听风楼守卫不严,毕竟是代表了大徵朝顶尖战力的三式者院,每一城的三式者院都至少有元婴境的修士坐镇,没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訾灵实力大不如前,底牌也不能轻易示人,幸好她身法练得不错,小时候没少闯祸,就靠着身法逃避漫山遍野追着她抽的阿爹。

沧澜宗宗主追不上的人,别人更追不上。

听风楼二楼有无数个小隔间,约丈许见方,不大,恰好能容纳一人,是为照顾隐私特意做的隔断。

訾灵游鱼一般从窗外翻进来,照旧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将千里听风放置听风台上,黑石方块急不可耐地跳出无数条信息。

沈祭酒:【???】

沈祭酒:【什么意思啊?给我发一串算筹干嘛?你在钱庄的存钱密钥?】

沈祭酒:【我靠靠靠!季呆你是不是出事了!临死前把身家财产托付给我,嘱咐我好好活下去,带着你的念想活出两个人的样……】

沈祭酒:【季呆!活着吗活着吗应一声应一声——】

沈祭酒:【不对啊。】

沈祭酒:【以你的脑子,想不出这么复杂的算筹排列。】

千里听风储存的信息有时间记录,后面几条与这一条相差了将近两个时辰。

沈祭酒:【骗子。】

沈祭酒:【我去钱庄试过了,这根本不是你的存钱密钥。】

沈祭酒:【欺骗兄弟感情!】

沈祭酒:【想让我查什么就直说!别编织这种美好的幻象!】

信息到这里为止。

訾灵目光在“沈祭酒”上微妙地停留着,通过这几条风格鲜明的信息,她解读出了隐藏其中的另一些信息。

第一,那位浓眉大眼的小师弟……也就是季呆,跟这位沈祭酒,是称兄道弟,非常亲密的关系。

第二,这位沈祭酒消息灵通,八成是个包打听。

四大祭酒中有没有姓沈的她不知道,但这么明显的加密暗语,对方却只当做一串普通数字,这位沈祭酒,肯定不是她所知的“祭酒”。

但包打听也不错。

訾灵回翻两人先前的消息记录,打算趁着这枚千里听风还没有被销毁编号,模仿季呆的口吻从沈祭酒口中套些话。

【不是钱庄。】

对方回话很快,应该身处仙门。

但与訾灵预想中不同,这位话多且密的沈祭酒,并没有回:“不是钱庄是什么?”“意思不是钱庄,但是密钥!”“什么的密钥?!珍贵吗?!能卖钱吗!兄弟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沈祭酒:【???】

沈祭酒:【鬼啊!!!】

訾灵:?

你给你兄弟下死亡通知了?

她正错愕着,折着冷光的剑鞘犹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贴上了脖颈。

“别动。”身后是清亮的少年音色,带着故作正经的冷淡。

“你被我抓捕归案了,束手就擒吧,千里听风贼。”

訾灵先是一愣,她自诩身法莫测,气息隐匿,连带着感知也比寻常修士强上不少,这人是何时靠近的?她竟然毫无所觉。

旋即眸光一瞥,看到颈侧流畅古朴的乌鞘长剑。

哟。

“湛卢?”

“你怎么知道?”季扬一呆,“我包得很严实啊。”

是很严实,乌鞘剑鞘完全掩盖了锋利剑意,但熟悉这把剑的人一眼就能从剑身弧度认出它来。

訾灵拨了一下剑尾,没拨动。

小师弟貌似铁了心要把她“捉拿归案”。

她叹气道:“四御学院祖传神武,湛卢,同时也是每一届乾院十天干之首的专属神武,我认出了你腰带上乾院的暗纹,但没想到你是“阏逢”。”

四御学院成为执法堂前,在修仙界也久负盛名,学院分乾院和坤院,坤院是普通弟子,能突破重重选拔,进入乾院的人,无一不是优中选优,乾院弟子,意味着已经能够独立下山执行任务。

乾院弟子人数少,以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为代号,其中十天干之首“阏逢”,一般就代表着当届实力最强者。

訾灵心说这就麻烦了。

乾院阏逢,现在她还真打不过。

“打个商量如何?”她举手作投降状,缓缓转身,“我把千里听风还你,愿意赔你十倍的银钱,官府能不能就不去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去蹲大牢的。”

她合拢双手,讨饶地晃了晃,梨涡在她脸上漾出喜人的弧度,“拜托拜托,乾院的阏逢少侠,不会跟我这个小女子计较的,对吧?”

少年对襟窄袖,马尾束得很高,望向她的目光澄澈平和,甚至有点……呆。

他的父母是预知到他未来会这么呆,才给他取名季呆……的吗?

“我不要你的钱。”季扬视线一错不错地追随着她,慢慢后退两步,“我要把你带回执法堂,你可以拔剑。”

訾灵:?

这么点小事,用得着惊动执法堂吗?

季扬手握剑柄,长剑出鞘两寸,迫人的战意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訾灵注视着他和剑,沉默良久,扯了一下嘴角。

呵。

有病。

支窗小幅度摇曳,季扬只觉眼前一花,面前的人便不见了踪影。

他当机立断,翻窗追出。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过小楼上方。

二位修士还站在廊上观看比试,冷不丁几块瓦片自头顶落下,灰尘劈头盖脸落了满廊。

“咳,呸呸呸……”一位修士被幸运眷顾,灰头土脸地呸了两声,抬头看去,只看见季扬嚣张远去的背影。

“季小子!”他大喊:“你谋害亲师啊!”

·

訾灵穿梭在街井巷陌,少年剑客穷追不舍。

到一条偏僻小巷,她步伐猛地一停,季呆几乎是下一瞬就落在她面前,盯着她道:“动手。”

訾灵难以理解:“我只是偷了一枚千里听风,不至于押送执法堂吧。”

季呆:“至于。”

訾灵:“……我们之前认识吗?”

季呆:“完全没见过。”

訾灵气笑了,“你一个乾院阏逢,追着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哪里不公平?”

少年拔剑,简单挽了个剑花,道:“你以前不也是乾院阏逢。”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补充一下下:女主说的话大部分是真的,造成理解偏差的原因是她对其中某些概念做了模糊和升华,虽然居心不良,但她真的是个好孩子(无辜老实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