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疑惑

林家大宅坐落在闹市,门口石狮昂首肃立,红漆大门厚重大气。

马车停在门口,管家神色恭敬地引领他们去往正厅。

“少爷近日在忙执法堂新生遴选,眼下正在三式者院与各位修者商榷名单,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灵姑娘舟车劳顿,可要先回客房小憩?”

管家年过半百,步伐稳健,目有精光,显然是个修士。

“不必,我们不累,就在正厅等他回来吧。”訾灵道。

几人前后脚走过鹅卵石小径,管家在前面引路,后面的訾灵和魔神薄纱覆面,一前一后走着。

訾灵在仙门长大,是沧澜宗掌教独女,幼时每年都会随宗门应酬,虽然已经几年不露面,但难保这从未到过的白杨城也有认得她的人。

若是被认出来,少不得麻烦,她是,魔神殿下更是,索性拿面纱把脸挡了。

魔神殿下没有异议,管家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正厅。

上罢茶点,下人们都知情识趣地退开一段距离,刚好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殿——”訾灵的尊称差点脱口而出,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白杨城中耳目众多,恕属下无礼。林重明只知訾灵被仙门除名,但属下投效魔主是隐秘之事,不曾声张,您放心,此处一定安全,哪怕叛军追来,也不敢在林家随意造次。”

魔神点点头,“此人品性不错。”

在他看来,林重明与訾灵幼时结谊,如今多年未见,訾灵已经成了仙门罪人,而他依旧愿意伸出援手,贵宾之礼相迎,这般品性,称得上重情重义了。

訾灵讶然瞥他一眼,噤了声,不置可否。

林老三现在是何等模样她不清楚,但二人相熟的那几年,这家伙就差把唯利是图四个字写遍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所做的每件善事,所行的每件善举,背后都有深意。

訾灵那会儿就不爱跟他玩,但林老三相当能屈能伸,为了林家跟沧澜宗的合作,把姿态摆得很低,訾灵都不敢使性子,一使性子就像在打林家的脸,总之那三年每次跟他见面都相当憋屈,她至今看林老三不顺眼。

那会儿他多大?十二吧。

十二岁就这么精明。

后来訾灵离家求学,两人才慢慢断了往来,当时林老三的态度十分明显——你是沧澜宗少主,我跟你就是朋友,你不是,我们就没有往来的必要。

这次訾灵之所以会求助于他,盖因几月前她休沐去了一趟风漠城,当地的林家商铺给了她很大便利,两日后更收到了林家三少爷的亲笔信,信中嘘寒问暖亲切异常。

当时訾灵就知道,这瘪三肯定在何处听到了风声,知道她被仙门除名是联合做的一出戏,早晚有回归的一天。

林老三这人,只要有利可图,什么方便都敢卖。

等了两刻钟左右,厅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訾灵起身,循声望去,林重明大约是快马赶回来的,衣摆有些褶皱和灰尘,他一身月白圆领袍,身形颀长,从屏风外走进来,目光在二人间转悠一圈,惊喜地走向訾灵,声音饱含热情:“灵儿——”

……滚。

看到他的第一眼,訾灵就知道,这瘪三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依旧那么势利,依旧那么虚伪。

訾灵解下面纱,露出一点久别重逢的欣喜,恰到好处,唤道:“三哥哥。”

歪在太师椅上当空气的魔神殿下掀着眼皮瞧她一眼。

先前说话,嗓音总是又低又怯,原来还有如此脆亮的时候。

这声哥哥多好听。

“灵儿妹妹,”林重明顺势叫得再亲近些,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瘦了,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訾灵淡淡一笑,“是我咎由自取,没资格喊苦。这次还得多谢三哥哥,我在白杨城的消息……”

林重明:“放心,府中上下我都提点过,没人会好奇你的身份,我让管家收拾出了西庭边的一个小院,那里僻静,过了垂花拱门就是侧门,你若有事要办,可从侧门出入。”

林老三跟以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他比以前更精了。

訾灵细眉微蹙,作动容不已的样子,“三哥哥还是这么好,可惜訾灵无以为报。”

林老三笑而摇头,“说什么呢……你模样长开了,性情也变了不少,以前你可不会说这种话……对了,这位是?”

魔神殿下支着额头喝茶,对上林重明的目光,也只是不咸不淡一颔首,好像他才是这府里的主人。

訾灵语焉不详,含糊道:“我远方表兄,脸受伤了,遮一遮……”

林老三耳聪目明,没再多问,两人哥哥妹妹寒暄一阵,林重明又叫来管家,带他们去打扫好的客院。

魔神殿下把他们的虚与委蛇听了个全程,出门时他如此评价:“你们感情很深。”

訾灵:“……”

魔神:“看孤做什么?”

訾灵收回视线,莞尔道:“您说的是。”

猜吧,放心大胆地猜。

我就是这么一个感情真挚的姑娘。

你看我吱不吱声。

·

林老三安排的院落僻静又不失雅致,院内有小厨房,管家想安排两个洒扫下人,被訾灵婉拒了。

“洒扫的活我们自己也会做,不能再麻烦三哥哥了。”

林老三都不一定可信,遑论他们家下人。魔神殿下魔海破碎是事实,实力捉摸不透也是事实,哪怕如今浑身漏洞像只筛子,訾灵对上他,依然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她打不过,别人更打不过,消息泄露也没用。

而且訾灵总觉得他留着一手。

从魔宫突围至今,魔神殿下看似在逃亡,其实追上来的叛军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遭遇的每一次刺杀或危机,无论多么惊险,总能脱困。

一两次或许是巧合,次次如此,訾灵不得不怀疑,魔神殿下根本没有如外界传言般“境界大跌,重伤未愈”。

当务之急,得摸清他的实力。

魔神殿下住东厢房,雕窗正对着院内的棠梨树,视野很好,訾灵住他对面。

掐算着时间,差不多到午时饭点,訾灵去林家后厨要了几份家常小菜,仔细检查后,提着食盒敲开魔神殿下的门。

“菜单是临时拟的,属下盯着厨子一样样炒好,每一碟都用银针测过,绝不会再出现之前那样的事。”訾灵把饭菜端出来,摆上桌,对茶盏里查出剧毒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属下日后,一定照料好殿下的饮食起居。”

魔神殿下刚从榻上起来,浑身懒觉气,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眼皮要睁不睁。

他最近总是很困,睡起来没完没了。

訾灵猜测着这是否是他的某种恢复手段,给他递上筷子。他用筷子夹白米饭,一粒一粒地吃,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些精神。

“知道了,退下吧。”他道。

訾灵静默片刻,却没动。

“还有事?”魔神懒散地睨她。

她站在阴影里,两侧的手慢慢抓紧了下裙,脸都涨红了,下唇被□□得不成样子,沁出血色。

她到底在紧张什么?魔神不由得冒出这个疑问。

“有话便说,孤赦你无罪。”

魔神想了又想,从前下属们摆出这副姿态,通常是要提一些无礼的要求了,只要先行赦免他们,就能听到实话。

得到赦免的訾灵果然勇敢起来,虽然一开口还是有些颤,“属下……解决了进城路引的问题,殿下答应过,从今往后不管去哪都带着我……”

魔神愣了三息。

第一没料到訾灵踌躇这么久,竟然只是想说这个,第二……

“孤何曾说过这种话?”

不管去哪?都带着她?不可能,这绝不是他会说的话!

“您说过!”訾灵见他否认,眼眶立刻红了,下一瞬就能哭出来,“当时属下问,如果进城,能不能不赶属下走,您没说话,就是默认……”

“……”

魔神深思良久,颇为震惊地问:“这两段话,是一个意思?”

訾灵确信点头!

一时间无人作声,过了一阵,魔神殿下若有所思的声音响起来:“孤明白了……”

虽然已经在魔界生活三年,可魔神殿下依旧因为不够渊博而时常遭受文化上的震撼。

两界语言,博大精深!

“孤身边素来只带有用之人,你虽懦弱,倒也机灵,不过孤的下属可不好当,你必须献上绝对的忠诚,不许对孤说一句谎话。”

日光自雕窗透进来,魔神殿下狭长凤眼半敛着,流淌着暗光。

“可以不说,但不能是假话。”

“倘若孤发现你有异心,一定会让你死得很凄惨。”

訾灵听罢,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选择性只回应前半段,“所以,殿下不会丢下我了?”

魔神殿下漫不经心,“谈何丢下?你愿意跟,跟着便是。”

訾灵眼泪差点又夺眶而出,嘟囔道:“您离开魔宫的时候,就把我丢下了……”

要不是她机灵,自己跟上,现在还不一定在哪呢!

魔神尚未来得及思索这句埋怨背后的复杂情感,却见少女忽然走近几步,对着自己肃重跪下,行了个叩首大礼。

“訾灵视殿下为天神,此生此世,披肝沥胆,绝不背叛!若有一日殿下觉得訾灵生出异心,訾灵会立刻了结自己,以证清白!”

魔神戳饭菜的筷子顿住。

他似有探究,慢慢道:

“当年在极北荒原,孤只是救了你一命。”

他杀过的人很多,救过的人也很多,仅仅一条性命,根据他的经验,应该不至于被人奉若神明。

“殿下救的不仅是属下的性命……”少女还跪着,纤细的肩背轻轻颤抖,后面几个字轻若罔闻,可他听到了。

……还有灵魂。

訾灵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起身把情绪一收。

“午时过后,属下要出门采买,约莫两个时辰回来,属下不在的时候,殿下不要随意外出,这样即便叛军追寻至此,林家大宅也能护您无恙。”

“还有一事,属下斗胆一提。殿下任魔界尊主这三年,世人只知您神勇无双,总以“魔神”称呼,可眼下情形,我们想必要在凡间待上一段时日,殿下最好取一个假名。”

訾灵细细地嘱咐完,提着食盒出门,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魔神望着窗纸上棠梨花枝的影子,有些出神。

拯救了她的灵魂……

孤到底对她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