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阁下怎不说话?”
起云轩的书斋内,陆承忍住怒气,再次问道。
“说什么说,这你都不是看见了吗?”
唐乐乐一记冷哼,从书斋的软塌上懒洋洋地坐起来,连着打两个哈欠。“你这大半夜鬼吼鬼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里藏了一个岛外人吗?”
“你!”
神医谷是有规定的,大夫住的地方不可以留有外人,下人有下人的住所,而所有病患也都有统一安排住宿。
陆承一时吃瘪,质问的气势无奈减弱:“敢问姑娘是如何逃离众人的视线逗留岛内,又为何偏在陆某的书斋留宿?”
“那还不简单嘛。”唐乐乐得意地跳至陆承面前,看着他板起的大黑长脸,笑得更为开心:“陆承,你不是一向自诩很厉害的吗?这都猜不出吗?”
“你......你认识我?”
如此熟稔,难道他们之前认识?他摒气细思,掏空了记忆,却始终对这个声音没有半点印象。
陆承很是疑惑,听这少女的语气里不带一丝窘迫,倒好像是自己今晚来了不该来的地方,如今东窗事发,需要反省的反倒是他。
“看来陆神医的记性不太好。”
唐乐乐玩心大起,手指把玩着自己胸前的小辫尾,语气里满是嘲讽。
“既然你已经将小女子忘了,那还不赶紧回去睡上一觉,好好补补脑子。”
“你......你这姑娘......!”
陆承从未见过如此反客为主、不讲理之人,下意识向唐乐乐的方向走上一步,不料踩了一脚的药材,空旷的书斋里发出“噶擦噶擦”的声响。
黑夜中,有一只暖暖的柔荑小手扶住了他歪斜的身子,随之而来的,是唐乐乐铿锵有力的质问:“陆神医,这些柜子里的药材,可都是本小姐一把手一把手塞进去的,你可还满意?”
什么?!竟是你干的?!
陆承心中大震,速速甩开那双陌生小手,怒斥她道:“敢问姑娘,我陆承有何亏欠于你,如此大费周章戏弄于我,将我的书斋折腾至此!”
“戏弄?”
唐乐乐满不在乎在地上拾起一把带有鱼腥味的吐龙珠,硬塞到陆承手里。
“收好你这堆破烂吧,谁稀罕呐。本小姐时间宝贵,哪有空同你戏耍?若不是我家哥哥急着治病,就你们神医谷那些破书破药的,我才不会多看一眼呐。”
来岛七日,唐乐乐白日里装成下人给起云轩干活,夜里又要偷偷摸摸寻书、炼药。毕竟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她哪吃过这等苦头,翻遍了陆承的书斋藏书,又取了些药材尝试炼药,始终不得其解,偷学不成,早已生了一肚子怨气。
“你们神医谷总部号称采药制药道道讲究,可器材却是脆弱老旧,难不成那药炉子戳出一个洞来,也来怪我?”
“你是说......?”陆承心中大恸,声音发颤:“难道我师父用了多年的药炉子炸了,也与你有关?”
那可是陆昌明收山之前送给他的药炉子,纪念意义大于实际用途,陆承每次使用都爱护有加,用的格外小心仔细,没想到竟会因为如此荒诞的理由破裂!
“那我们神医谷的药房呢?莫不是也是你的作为?”
陆承气的头晕脸白,离得真相越近,他越是难过,连带质问的气力都卸了一半。
“那个嘛.......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唐乐乐黑眸一斜,见陆承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得益更甚。
“既然你要刨根问底,那本小姐也不会瞒你。外头都说你们神医谷个个活菩萨,堪比华佗。那一药千金也不是假的,怎么制完药,连药房都无人收拾。这可是学医制药最基本的,这要是在我家,这些药童小厮都要受重罚的。”
“所以——”陆承双手颤抖,又重复了一遍:“你干了什么?把我的药房统统整理了一遍?”
事实上,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除了他的贴身小厮,又有谁会知道。陆承制药,全凭触觉嗅觉,他最痛恨别人乱动他的东西,打乱他心中的顺序。这在神医谷里不是秘密,可偏偏被这位姑娘弄得乱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陆承双眼通红,有苦难言:“就因为你看不惯,所以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先是糟蹋了我的药材,睡了我的书房,还弄破了师父的药炉,险些将药房也夷为平地!”
“是啊,怎么了?不行吗?你现在是在凶我吗?本小姐活这么大,还没人敢对我这样凶巴巴的呢!”
唐乐乐秀眉一挑,懒得和他计较,反之挑衅说道:“没错,这些全是我干的,那又如何?你要是嫌我在这里碍事,就答应随我回家,为我哥哥治病。毕竟——你这岛上治病规矩甚多,我等不起。只要我哥哥的病治好了,你的诊金翻倍,同时,我还你清净。”
“没可能。”
陆承恨不得将这人立即赶出桃花岛,他扶着药柜站起来,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事已至此,姑娘之前所做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做我的病人,自要遵守我们神医谷的规矩,你这样地肆无忌惮,不光是我,相信从此神医谷上下都不会再有人为你的哥哥看病了。”
“哦?是吗?”唐乐乐听完,乐得哈哈大笑,“你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哦,陆承陆神医。”
唐乐乐话未说完,只听屋外阿东急匆匆跑来喊道:“师父,你怎么在这?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随之,阿西也慢吞吞尾随而来,他扶着书斋门框,有气无力:“师父,你没事吧?我们......我们全岛的人都吃坏东西了!”
......
......
......
这夜,神医谷大乱。扎针无效,开的止泻药也毫无效果。
这些古道仙风一味遵循古方子、老药理的老医师,不是在茅房里,就是在去茅房的路上,有些脱水不治的,险些要了老命。
大厅里临时搭起数排病床,这里躺着的都是病症最为棘手的。为了治疗这些腹泻得死去活来的师兄弟,神医谷为数不多还算康健的医者们正忙的焦头烂额,陆承也是其中之一。然而令他奇怪的是,施针愈多,这些人腹痛的病症就愈发凶猛。
“大家今晚都吃了什么?”陆承对手下的阿西问道。
“师傅,我们今晚就是吃食堂的饭菜,什么小灶都没开呐——哎呦——”
阿西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刚说完,腹中又是剧痛难忍,像有什么东西欲把他的肚肠穿破。
“师傅你快把我打晕吧,我疼得不想活了!”
“你在瞎说什么!师傅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你的!”阿东跪在阿西的床边,十五岁的少年泪眼婆娑:“师傅,都.......都怪我不好,是我偷偷吃了您的红烧肉,却没跟阿西分享,若是我当时也分阿西一半,他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阿东,你是说.......你吃了吴妈单另为我的饭菜没事,而阿西因为吃了大锅饭,所以才会.......”
陆承眉头紧皱,正要道出心中那抹猜疑,只听背后传来一阵少女爽朗的笑声。
“神医谷的各位,你们可好呀?”
是她?!
这不正是刚才书斋那位姑娘的声音吗?
大厅里烛火摇曳,陆承转过身子,在他浑浊的视野里,有一道小小人影正在向他靠近,最后停在他的身前。
“别白费力气了,我新做的‘七时痛痛散’哪有这么容易破解的?”
唐乐乐语气颇为得意,她心知陆承眼神差,故意凑得离他近些,方便自己显摆显摆。
“七时痛痛散,毒如其名,服下之后,每过一个时辰,他们就会疼痛加剧,若是没有解药,到第七个时辰,大家皆会因为腹肠溃烂而死,神仙难救。”
唐乐乐越说越兴奋,见陆承的脸色越来越差,心知这条鱼就快钓上来了,得逞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朵根。
“陆神医,不是我自夸啊,就你们神医谷目前库里的这些低端药材,纵然你医术高明,想要为你这些师兄弟彻底根治,怕是难咯。”
“你到底是谁?!”
陆承双拳紧握,忍无可忍,对身旁的人影大吼道:“我既已不怪罪你在起云轩捣乱,你为何又变本加厉反咬一口,竟然想要谋害我们师兄弟性命!”
这一吼,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纷纷抬起头或者转过身子,观察这位站在陆承身旁,身着鹅黄裙衫的瘦小丫头。
“陆承,你不会到现在还猜不出我是何人吧?”
有没有搞错,这就是江湖号称能把我拿捏的死死的对手?他有脑子吗?
唐乐乐无语至极,直接翻了一个大白眼。
“我姓唐,名叫乐乐。家中排行第七,所以很多人也叫我唐七。”
唐乐乐故意说得很响,希望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她转过身,偷看陆承一眼,想知道那一本正经的脸上,是否会露出一丝害怕与紧张。
“你就是唐七?!”
没见到陆承本人有什么反应,反倒他身旁的徒弟阿东被吓得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他大退一步,顺带也把陆承拉得离唐乐乐远了一些,哆哆嗦嗦地说道:“师傅,她她她.....她有毒。”
原来是唐门的人,难怪能做出这么阴险的毒药。陆承心中吃惊,深觉此事变得有些难办。
“小丫头,你骗谁呐?”
打断他们说话的,正是陆承的师兄陆中彦。他听闻大伙儿吃坏了肚子,连夜披着一件袄子,仪容都未整理,便匆匆赶来看诊。谁料未入门口,便听到唐乐乐一番大言不惭,心中很是不屑。
“试问在江湖上,谁不知道唐七是一位男子?小姑娘,你莫在这里欺我陆师弟眼神不好,他自幼未踏出过桃花岛,单纯的很,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很复杂。可是我们谷内其他人,各个都不是睁眼瞎,你不仅是一位女子,看身形,今年是否及笄,也未可知吧?就莫要在这里吹牛了哈——”
陆中彦说罢,跟着在场的神医谷众人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笑唐乐乐的自大,还是笑陆承眼力见儿不行,好骗。
“师傅......”
阿东满脸难堪,这会儿阿西还躺在身后受苦,没想到谷里的医师不仅不来为他医治,还故意明里暗里讥讽师傅的眼疾,属实可恶。
“都是你!”
阿东躲在陆承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瞪着始作俑者唐乐乐抱怨:“都是你害的,你若有解药,还不速速叫出来?否则你让我师傅今后在这神医谷如何自处?”
“阿东!”陆承脸色一滞,涣散的目光闪过一丝无奈:“是我们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
“傻。”
见自己这三年来的假想敌在神医谷活得如此窝囊,唐乐乐气不打一处来,连白眼都忘了翻。这陆承,怎与自己想象中的相差如此之大!还不及她在唐门的看门小厮来的霸气呢!
不过没事!本小姐今日就为你出气!
“陆中彦你个糟老头子,胆子不小嘛,知道得罪我唐七的人会有什么后果?瞧你那小胡子一翘一翘,看着真恶心,快来尝尝我做的黄连哑巴糖,包你今夜回味无穷!”
说罢,唐乐乐弹指一挥,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子迅速飞进陆中彦的嘴里,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中彦已然哑声,他当即扼住喉咙,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却迟迟无法将那粒药丸吐出。
“今日,我看还有谁敢质疑陆承一下的?”
唐乐乐双手一背,绕着大厅散漫地走了一圈。她那双杏眼长得极美,少女的较小身形,穿一件淡鹅黄色的衣衫上印着几瓣梨花花瓣的印记,任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
然而,这一幕陆承是看不见的,在场所有的神医谷弟子看到趴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陆中彦,谁都不敢多支一声。
“那好,既然大家无话可锁,那我说。你们都听清楚了,我只讲一遍。”
唐乐乐找来一张椅子,一脚踩了上去,娇小的身子徒然增高了不少。
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在陆承的脸上,缓缓道来:“本小姐来这桃花岛已有七日,该玩的都玩了,着实无趣的很。现在,我不想陪各位玩了,离天亮离岛的第一班船还有三个时辰,只要你们的陆承陆神医愿意出岛,随我走一遭,各位兄台身上的毒便能轻轻松松解了。倘若不能,那正好以身试药,给我们唐门的‘七时痛痛散’打打名声,也方便唐门这款药今后的售卖。如何选择,你们神医谷自己看着办吧。”
这重磅消息犹如一颗地雷,顿时牵动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一时间,大厅内议论纷纷。
一来,大家并不确定唐乐乐说的毒药是否真的会要命,目前不过是腹痛难忍的阶段;二来,此女子年纪尚幼,又是一副生面孔,无人知道她带走陆承是何目的。陆承是神医谷的活招牌,若就这样让唐门的人劫了去,怕是不仅仅坏了神医谷的清誉,可能最后,以唐门事事狠辣的做派,连陆承这条小命也难以保住。
“大家不急,时间还早啊。”
唐乐乐心知自己这招已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便又往上头添一把火:“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告诉大家。你们的老谷主不知为何,今夜好像睡得特别熟,怎么叫都叫不醒呐......”
她正洋洋自得,哪知背后又来一位不速之客,劈头盖脸便骂起她来。
“唐门妖女,你可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神医谷里作恶!你就不怕惹来所有受恩于神医谷的江湖人士,一起围剿你们唐门?”
真是夜长梦多,这帮老头大晚上的都不睡觉的啊?
唐乐乐心生不快,回头一瞧,果真是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好像是陆昌明的老朋友,美其名曰来神医谷调理身体,蹭吃蹭喝都快半个月了。
“秃驴,我们唐门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了?”
唐乐乐插着腰,指着陆承的方向,气得大言不惭:“今日除非他自己不愿意同我走,谁敢再敢多烦一句,别怪我的毒药散遍你们桃花岛每一处!”
“够了!”
这一夜真够荒唐的,陆承已被唐乐乐气得头痛欲裂,吩咐阿东速速领自己离开。他急于要去探望师傅,怕唐乐乐做事没轻没重,到头来还是自己恩师遭殃。
“哎!陆承,你怎么说走就走!你去哪呀?快等等我!”
见到手的大鱼不理她,眼要跑了,唐乐乐赶紧从椅子上跳下,跑过去抓住陆承的衣袖:“臭小子,你还没答应我呢!”
“唐乐乐,你听好:今日我师傅要有个什么好歹,我跟你没完!放手!”陆承满脸焦急,一把甩开唐乐乐的小手,转头搭着阿东的肩膀,催道:“阿东,带我走。”
“陆承......”
这个臭瞎子,唐乐乐气得跺脚。
她自幼被父母和几个哥哥宝贝的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凶自己的。没想到头一回离家出走,想见的第一个人居然跟块臭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枉自己赶了这么多路,吃了这么多苦。
“你不会还没认出我来吧......”
唐乐乐小脸一耷,顿时满腹委屈,泣下沾襟,小声抽泣起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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