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模特儿第三次来,如果她来的话。
两点半我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看到她的球鞋,我高兴她到了,并且早到了。
她正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我在看这本『生技魅影』,这本书的副书名叫『我的细胞人生』My Cell Career,作者是台大医学院血液肿瘤科的名医陈教授。」
「其实,My Cell Career这书名,我也可以用,Cell是细胞,也是牢房、小牢房,在白色恐怖时代,好多年我的青春都埋葬在cell里了。」
「你看起来比你年纪年轻得多。什么原因?」
「原因是坐牢的时间,上帝不算。照美国老总统Hoover(胡佛)的说法,钓鱼的时间,上帝不算。上帝可能特别悲怜我们被美国间接压迫而坐牢的人,所以,开放了尺度,钓鱼以外,坐牢也不算了。」
「为什么说间接压迫而坐牢?」
「因为,蒋介石政权所以能够在这岛上耀武扬威,是美国人做靠山的缘故。蒋介石是直接压迫的,美国是间接。狗咬你是直接的,养狗的是间接的。」
「我懂了,所以你有了」
「也有了call人生。」
「这本『生技魅影』写得很有启发性,它有一段讲人工智慧的,我念给你听:人类生命的繁衍,靠的是形而下的生殖系统,而人类文明的创造,靠的则是形而上的人脑。有繁衍才有传承。大自然的生物法则,繁衍绝对是第一优先。我们的内脏,包括心、肺、胃、肠、肝、胰、肾,这些可以做脏器移植或制造得出人工脏器的,其实都只是个体生命的延续。生物得以『繁衍』之后,就讲求『智慧』。有智慧的,是不能移植的人脑。『心智』一语,是历史错误的沿用,心脏没有智慧……电子科学家对人工脑的制造却颇有突破。所谓人工脑,就是人工智慧,像史蒂芬·史匹柏(Steve Spielberg)拍过的《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因为完全是材料医学加上电子科学的成果,最近流行新名词『非生物智慧』(nonbiologic intelligence)。『机器人』可说是人工智慧的雏形……最近美国出版了一本『登峰造极之日已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副题是『当人类超越生物学』(when human transcend biology),作者是库兹怀尔(Ray Kurzweil)。库兹怀尔是未来学专家,比尔·盖兹(Bill Gates)称他是最了解人工智慧,也是最有资格谈论人工智慧前程的专家及发明家。库兹怀尔认为,由于各种新影像技术的问世,以及未来经由奈米科技创造出来的微小机器人,可以进入人体血管、组织、器官内进行各种检测、研究并包括疾病的诊断、治疗。他预测到了二○二○年左右,这种如红血球大小的奈米机器人科技成熟后,像电影『联合缩小军』的情景将成为事实而不是科幻。那时对人脑的研究将可完全透彻解密。他甚至也考虑到这些奈米机器人是否可以突破脑血管特有的障碍(blood brain barrier),并提出一套可能的解决办法。他认为二○三○年以后,人类将可利用非生物技术来建立人脑模式:首先建立神经末梢模式,继之神经元模式,最后建立人脑的各分区模式,例如小脑模式、听觉区模式、视觉区模式等。再综合起来,人工智慧就有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而人类脑力通常只用到脑力潜能的一小部分,但『非生物智慧』则不然,故可以将人脑潜能发挥到淋漓尽致。因此,他乐观推测,就好像最近几十年来人类科技的进步,可说是凌驾过去数千年来科技进步之总和,他认为这个趋势将延续下去,因此,未来三、四十年,人类科技之进步,将到达现代人类无法想像的境界。特别是人工智慧的发展,将超越人类生物体的局限,而使人类的能力达到无可想像的登峰造极(singularity)之域。他如此写着:『我将这个日子订为二○四五年,人类的能力在彼时将会到达无法描述的无远弗届,在那一年所能创造出来的非生物性智慧,将超越现阶段人类智慧的十亿倍。』最后是陈教授的看法,他『以医学领域的角色切入』,不认为人脑的神秘性可以如此轻易完全破解及仿造。而人类文明的创造,其实靠的不只是智慧,而是『天才』与『努力』。天才是火花,不只是高温而已;努力是人格特质,『非生物』是否有此特质?不无疑问。未来人工智慧的进步自然可期,但绝不可能是库氏之一廂情愿,几近单线思考。」
朱仑把书合起来,也坐了起来。「真是『生技魅影』!」她惊叹。「照这美国专家的说法,科技singularity(登峰造极)以后,人工智慧就有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将人脑潜能发挥到淋漓尽致,虽然陈教授怀疑『非生物』的科技是否能有这种特质,但是,未来人工智慧的进步,也是『自然可期』的。不管可期的程度如何,未来科技在人脑里翻江倒海,是免不了的,不是吗?」
「是。」
「怎么办?」朱仑微露忧愁。
「照那本『登峰造极之日已近』的说法,是二○四五年啊,那近四十年后了,你小姐也五十plus了,现在就要开始烦恼吗?」
「别忘了科技的魅影吧,魅影的速度是不可知的,就像古话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像古话说的:『瞻之在后,忽焉在前。』看它明明在后面,忽然又在前面了。」
「『登峰造极之日已近』的作者,他也不能准确描绘出二○四五年时候,科技在人脑里科技到什么程度,是怎样的并驾齐驱呢?看来像是喧宾夺主了,那时候,还有多少『生物性』人脑呢?『生物性』人脑跟『非生物智慧』是什么关系呢?是各据一方?是物理性的共生?不是化学性的二合一?是那一种呢?除非化学性的,我看原有的『生物性』人脑将被消灭,或者机械化了,那时候,人还是人吗?人还有自己的特色吗?这世界还有Voltaire(伏尔泰)吗?还有本大师吗?」我看我也微露忧愁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朱仑急了。
「当这世界没有了本大师,」我又恢复了常态,「我们美丽的模特儿怎么办?她仍然美丽、仍然是顶尖的模特儿,可是『沦落』到『凯渥』公司里了,一天到晚是走秀、漂亮的行尸、漂亮的走肉、没有大脑也无需大脑,只有大腿就够了。」
「我吗?」朱仑看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在客厅做了一段走秀,走得有如神授。「我身高、体重,都不『凯渥』,我比她们小了一号、两号,或更多号。『凯渥』会要我吗?」
「如果你变高一点、变重一点、变笨一点,噢,不行,要变笨许多,他们会争取你,毕竟你太漂亮了。」
「那时候你呢?你还要我做模特儿吗?」
「还会吗?当你又高又重又笨、当我对大脑失望。要你干什么呢?」
朱仑笑着。「对你,也许我还有最后的价值。多少男人想到床上的。」
「我看这有落差。走秀的模特儿是台上的美女,不是床上的。上了床,近距离起来,她们体积太大了,比例不对、不舒服。上床的要像某一个人一样,她比『凯渥』的娇小秀气,尤其乳房要小得多,不是一对大笨奶。在床上,要像某一个人一样,才真正性感,看到某一个人,男人浑身除了一部分,其他全软了,这才叫女人。可以强奸Queen,但不是强奸King-size的Queen,而是Queen’s Scout(女王的童子军)式的Queen。结论是一句话,女人上床可以喜欢King-size,但她自己不可以King-size,你知道吗?」
「听了你的King’s speech(国王敕语),我想我很荣幸的知道,知道了一切。」朱仑在笑,向上看到天花板。「并且,我会小心可怕的King-size,尤其当某一个人又来自King Street(国王街)的时候。我考不倒你,你一定知道King Street是什么。」
我笑着,有点神气。「我知道伦敦的几条街,harley Street(哈莱街),名医的;Grub Street(葛拉布街),潦倒文人的;Garey Street(凯瑞街),破产的,好奇怪,Lincoln’s Inn(林肯律师学院)就在那儿,律师跟破产这么有关系哟。还有,你的King Street,我们伟大的共产党街,从一九二○年就是英国共产党的街,共产党人不King,可是街却King起来了。」
「My God!My BOSS!你的学问成精了,你什么都知道串连。你没去过伦敦吧?」
「我没出过中国大门一步。」
「你没有电脑吧?」
「我比电脑还电脑。从电脑,可以查出一大堆伦敦的街,但都是Downing Street(唐宁街)一级的,很呆板。电脑会堆出Fleet Street,说是报馆集中地,叫『舰队街』,其实这是翻译的错误,Fleet指的是这条街对面的Fleet河。原来是流到Thames(泰晤士河)的一条支流,现在已阴沟化了。」
朱仑一边听,一边赞赏式的摇着头。「一定是上帝出了什么差错,造出你大师的头脑、记忆、和联想,你的头脑看来就是二○四五年的,就像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极。」
「如果是,那是生物性的自我人工,不是非生物性的人工打造的科技人工。可是,我尽管吹牛我是人类最后一个打败电脑的人脑,但是,我毕竟老了,并且,我的绝活会及身而绝,传承有困难。就像棋王的天纵棋艺不能传承一样。但是,棋王再天纵,也会被Deep Blue(深蓝)打败。只是Deep Blue打败不了我,但上帝打败了我,我会死亡。」
「怎么办?」朱仑忧虑。「那怎么办?二○四五年要来或提前来了,你有什么——」
「遗言?Will?」
「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
「A way?有的,就是盼望生物性的智慧与非生物性的智慧能够二合一,不是和平共存,除非生物性的长在一起,不然就会被非生物性的科技吃干抹净。并且,那时的人脑只是生硬的合成,人体只是被电脑啦机器啦霸占的躯壳,只剩skin alive,除了靠skin-deep混的『凯渥』模特儿外,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
「只有抢救,在科技skin alive我们人类以前,抢先开发出二合一的,抢先进入人脑,使科技不朝消灭生物性人脑发展,而朝与生物人脑『长在一起』共生。这个『长在一起』的『长』字,又是生长在一起、又是长远在一起。这种结果是两得其利。生物性的人脑一方面可以得到科技的灌顶,涌进并且快速涌入date,使人脑变成datebank,变成资料库、数据库,一方面又可以活用,像大师式的活用它们,可以融会、可以贯通、可以出神、可以入化、可以巧语、可以花言、可以跟模特儿说,来吧,美人儿,你可以上妆、可以上场、可以上台、可以上演,这全是你的世界了。」
「真好!」朱仑搓了双手。「那你呢,你不怎么着?」
「我吗?」我神秘一笑。「如果模特儿同意,我也许上模特儿。」
朱仑收不回她的笑。「你会用『上』一个字,用我们的语言,我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用『也许』两个字?难道你会拒绝?」
「问得真好,真哲学。真相就可能是那样,我也许能上而不上。闽南语有个词汇叫『鸭霸』,什么是『鸭霸』?我来解释,就是公鸭和霸王。这两种动物,都是不需要对方同意的。所以『鸭霸』表示不讲理、表示硬干。所以,画面总是公鸭把母鸭按倒在地、霸王把美女按倒在床。没有任何商量与情调。一般男人只是雄性的动物,他们不会『也许』,因为他们不会很哲学的自我控制。而我呢,我却可以有另一种境界,和模特儿七上八下,因为八下多于七上,所以一加一减,模特儿还欠我一下。」
朱仑大笑起来。「原来七上不是上七次。」
「是上七次,只是先下了八次,所以才说,我也许上模特儿,可以上七次,但是被下八次给止住了。」
「你不喜欢上模特儿?」
「当然喜欢,可是不要上罢。这么风花绝代的模特儿进了你的门,是一种福分。别把福分用到登峰造极吧,总要分些快乐给没做到的没做全的没做尽的吧?」
「你说的福分不要用到登峰造极,也许做得到,但智慧怎么办?人工智慧要超越十亿倍了。从人工智慧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到人工智慧超越人脑、到人工智慧取代人脑,这种趋势不是很明显的吗?」
「趋势是很明显的,但关键也是很明显的,就是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极,到底能不能逼得生物性人脑全面溃败?生物性人脑难道没有了最后的一道灵光了吗?难道没有人工智慧永远达不到的『势力范围』吗?情况的发展是,生物性人脑在节节节败退,电脑带来的一切,排山倒海的资讯淹没过来。大家变得一筹莫展。」
「请停一下。」朱仑打断我。「我在『纽约时报』看到一篇文章,说Silicon Valley(矽谷)大亨Marc Andreessen(麦克·安德森),我先插一句我的意见,这Andreessen,A-n-d-r-e-e-s-s-e-n,看它名字拼法,就该是北欧瑞典的双S祖先。这位Andreessen,迷上了一位叫Timothy Ferriss(提摩西·费里斯)的motivational author,就翻成『启发作家』吧。这位『启发作家』启发这些Silicon Valley的工作狂们,叫他们cutting out useless information(砍掉没用的资讯)。『纽约时报』说Andreessen这位矽谷大亨,He says he like how Mr. Ferriss combines “all of the time management and personal productivity theories of the last 20 to 30 year” and takes them to another level.(他说他心仪费里斯集『二、三十年来所有时间管理与个人生产力理论』之大成,并将它带到另一个层次的方式。)什么another level呢?『纽约时报』举了例子,证明迷上Ferriss的,不止矽谷大亨一个人。我背那几段给你听:After reading Mr. Ferriss’s recent best seller, “The 4-Hour Workweek,” Jason Hoffman, a founder of Joyent, which designs Web-based software for small businesses, urged his employees to cut out the instant-messaging and swear off multitasking. From now on, he told them, severely restrict e-mail use and conduct business the old-fashioned way, by telephone. “All of a sudden,” Mr. Hoffman said of the results, “their evenings are free. All of a sudden Monday doesn’t feel so overwhelming.” Robert Scoble, who writes the influential tech blog Scobleizer, praised Mr. Ferriss’s approach, as just another techie trying to dig out from under the information rubble. “Our lives are just getting busier, the world is staring to throw more stuff at us,” he said. “Five years ago it was still pretty rare to have relatives sending you IMs. No one had Flickr feeds or Twitter. YouTube, Facebook and MySpace didn’t exist.”(在读费里斯的最新畅销书『一周四工时』后,专替小公司设计网路软体的乔恩特公司创办人杰森·霍夫曼,鼓励员工切断即时通,发誓不再用多重任务作业系统。他告诉员工说,从今以后,要严格限制电子邮件的使用,并以打电话这种老式方法谈生意。这样一来,霍夫曼的结论是:『突然间,晚上都有空了。突然间,礼拜一不再觉得忙翻天了。』影响广大的科技部落格Scobleizer的板主罗勃·史考伯赞美费里斯的观点,认为他是想从资讯瓦砾堆中挖出通道的科技产品迷。他说:『我们活得越来越忙,这个世界丢给我们的越来越多。五年以前,很少三亲六故跟你即时通。没有人人以Flickr或Twitter向你塞。YouTube、Facebook、MySpace影都没有呢。』)现在,『启发作家』出现了。Subsequently, he has become a favored guru of Silicon Valley, precisely by preaching apostasy in the land of shiny gadgets: just pull the plug. Crawl out from beneath the reams of data. Stand firm against the torrent of information.(接着,他变成了矽谷的抢手大师,而且在这个充满闪亮小玩意的园地,教人高唱科技的反调:只管拔掉插头。爬出资料堆。坚决对抗资讯的排山倒海。)上面背出来的,就是反资讯的资讯,有趣吧?」
「真有趣,并且见怪不怪的羡慕你可以这样『浪费』你超人的记忆力,去记这些一翻开报纸就看到的资讯。当然我承认:能够记住它们并且随机取样,也是一种效果、戏剧式的效果;也是一种特技、应声而出的特技,所以说,我羡慕你。」
「随机取样的样,能够记得一清二楚,其实只是起步,真正要达到的目的,你知道,是如何根据资讯,提出解释;根据知识,浮出想像,不是吗?就如Einstein(爱因斯坦)说的:Imagin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想像比知识重要,也就是说,解释比资讯重要。不能对资讯做出漂亮的解释,一切资讯,只是累赘,只是礼拜一忙翻天,又所为何来?难怪『纽约时报』上那位『启发作家』一出来,大家就像遇到救星,其实呀,『启发作家』如果不能有效解决解释问题,只在形式上清理掉多少『资讯瓦砾堆』,也是不够的。『纽约时报』说,这位作家要求用selective ignorance(选择性忽略)的方法,面对排山倒海的资讯,但是,选择的标准是什么?难道要用『革命法庭』式的办法硬砍掉多少吗?还是判定『坏分子百分比』方法硬分摊吗?所以呀,如何真的『启发』出电脑前面千千万万的『电脑奴隶』,才是一切的关键。大师救命!」
「多谢你这样抬举本大师。本大师早就有鉴于此,所以不玩电脑、也不靠电脑,当然,『资讯瓦砾堆』也埋不到我。我呢,自己玩『土法炼钢』,虽然资讯未必到N的程度,但是看到今天资讯不但NNN,并且N+1、N+2、N+100……N到把大脑都累坏了、或弄糊涂了,我可不要受那洋罪,我宁肯资讯清风徐来,也不要暴雨骤来。我必须准确的声明,这是指我这一行而言,我这一行只要一个孔子,不要N个孔子或N+100个孔子,其他依此类推。我只要一个朱仑,有了朱仑,就有了一切。」
「真会说话呀,就是这种话,再多的资讯也弄不出来,要靠解释、靠想像、靠大头脑。像你。」
「我们总要出现一些『东方不败』的人类大脑吧?出现一些能够跟电脑争雄的大头脑吧?或者说:人类在被电脑消灭前,总要有些末代人脑吧?」
「人脑与电脑能和平共存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能和平共存吗?关键在人类的大脑能不能以战逼和。人类的大脑,在数学方面,我们看到有神童式的抗衡能力,法国二十七岁的正攻读人工智慧的博士生,他坐在笔记型电脑前,由电脑随机选取两百位数后显示在萤幕上,数字多到占了十七行。他只用了七十二点四秒,就得出这个数字的十三次方根是个十六位数:两千三百九十七兆两千零七十六亿六千七百九十六万七百零一。这位神童说,他相信大多数人都可以像他一样在脑子里进行人工智慧运算,不过他拥有非常快速的运算能力,『有时我做乘法运算时,脑子动得太快了,必须吃药抑制,才能让自己缓和下来。』他说,他利用一整套的过程来强化运算能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部电脑』。我们很高兴的承认,承认这些数学神童人人是天才。问题是,他们计算出来的是数字能力,而这种能力,对电脑说来,是小巫又小巫,相对的,电脑却是大巫又大巫,大到人类再有天才,也追不上它。电脑这大巫巫术所及,还不止在超过数学方面,其他的科学上,一样一样又一样,都被它吃掉了,各行各业再多的神童,也阻挡不了它了。从媒体报导上,我们看到的,是一波又一波『深蓝』式的科技胜利,像海水一波一波的侵蚀大陆,人类还有多少『自己的』大脑可以幸存呢?或者说,可以和平共存呢?看来看去,我看只有在非自然科学方面,才有机会,也就是说,只有在电脑『脑不到的地方』才有机会,除此以外,再多的神童出现,都没用了。『神童现象』其实只能表现在数字上、记忆上,和棋盘式的推演上,在人文上,表现不出来哲理式、串连式、综合式的理解,出现死角。必须超出这一死角,超出以后的表现,可叫作『超神童现象』,我看到一个人,展示了这种现象,她叫朱仑。她以优美展现出『超神童现象』,她用漂亮赤裸的大腿,跨越到人工智慧达不到的『势力范围』。」
「这就是你描写的『超神童现象』?」
「这五个字不太能涵盖了,应该叫作『朱仑现象』。所谓『朱仑现象』,是用十七岁的青春美丽,包装了古往今来、包裹了人工智慧、包罗了真象、假象、与万象、又包藏了祸心。」
朱仑眼睛一亮。
「祸心?」她放慢问着,仿佛要等我更正。
「祸心。」我敲定。「一点都没错。别忘了十七岁有十七岁的祸害,十七岁对世界,并不全是怀着好意的,十七岁有十七岁的恶作剧。」
「我有吗?」
「没有。」
「我对你有吗?」
「要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
「你在暗示我第一次做模特儿那天在浴室做的事?」
「那只是开始,幸亏你留下手表,走了。不然的话,情况发展下去,你会使我失控,你会看到另一个我、好像不像我的我。」
「可是那是真的你的一个面,我有幸看到了。」
「别忘了我也看到你的,当时你是那样的『忘我』,忘了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在做什么。」
「一定是你太有吸引力了,十七岁的才会那样。我想我该努力忘记那一幕,对我来说,那是一段奇妙的time,但回想起来,我当时的确有两个我,一个我要为你『性服务』,一个我要逃离。最后,把淹在浴缸里的手表留作见证,让time留在那里。如今,用俗气一点的描写吧,Time flies like an arrow,为了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你答应?」
我点点头,笑着。「刚才你提到的这句英文谚语,中文是『光阴如箭』、是『岁月如矢』,一样的俗气,但它倒可用来奚落奚落现代科技的电脑。很简单,一句Time flies like an arrow就足够电脑忙翻天。因为这么简单的句子,钻电脑尖的电脑未必看得懂。于是,小题大做,作出来的五花八门是:
一、光阴如箭。
二、苍蝇如箭。计算苍蝇的飞行时间,就像计算箭飞行的时间一样(“time”在这里变成动词,亦即「计时」。这句子就变成“Time flies like an arrow would.”)。
三、找到像箭飞行的苍蝇,计算它的飞行时间(“time”在这里也变成动词,这句子变成“Time flies that are like arrow.”)。
四、「时光苍蝇」很喜欢箭(假设有种苍蝇就叫“time flies”,“like”在这里变成动词。这句子变成“Time-flies like an arrow.”)。
看到了吧,这就是电脑怎样在化简为繁,它就是这么龟毛、这么别扭。它有学习功能,但跟人类反其道而行。人类先从小孩听大人讲,然后自己讲,然后接触书面语言;而电脑却逆向操作,它先学书面语言,再合成鬼话,再听人类鬼话,然后误解连篇。电影中那星球大战的机器人R2D2,精通半天多种人类语言,却不能开口说话,原因不在人类语言发音困难,而在电脑的学习功能卡住了自己。用一句英文来说:This is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kill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句好玩的英文,用电脑分析,毫无问题,但要它翻译,就可能变成鲁迅式的硬译,翻成鲁迅体的『斯狗也啮及彼猫彼猫杀及彼鼠彼鼠盗及彼麦芽彼麦芽置诸彼屋彼屋杰克盖之』了。正常的人类翻法该是:『杰克盖的房子里有麦芽,麦芽给耗子吃了,耗子给猫咬死了,猫又给狗叼住了,这就是叼住猫的那条狗。』这才是人话,但要倒着翻译过来才行,可是对鲁迅和电脑说来,却是大工程。现代科技带给人类知识爆炸,资讯铺天盖地而来,一般人云亦云的人,众口一声说得到资讯多方便,殊不知垃圾来得也方便,任何好东西,铺天盖地而来,你没能力也没工夫处理它们,它们就是垃圾,你就是垃圾大王。为今之计是:如何靠优秀的自然人脑快速选择、快速融合这些资讯,得到恰如其分(包括身分与分量)的精华,这才是人类要做的自救,否则的话,听任电脑横行、资讯爆炸、网站蜂起、光碟乱飞,人类就给埋死了。」
「所以,你大师认为,人类要『融资』(融合资讯)而不『走资』(追随资讯),才是自救之途。」
「没错,你活用了两组词汇来说明,很传神。」
「问题是怎样创造出『融资』的境界,要靠人巧夺天工,再靠科技夺人工,再靠人合而为一,异曲同工,有机器人附体,又不是机器人,我们要的,是这种境界,对吗?」
「对。」
「这境界的轮廓,我们已经描得出来了,就是把小机器人,所谓晶片、芯片等等都算,植入自然人,使自然人快脑加鞭,用机器智能凌驾人类智能,尤其在运算方面,以一台一千美金的计算机为例,它就相当于一千个人类大脑,每秒以一千乘二亿亿运算,相当于每秒二乘十的十九次方次。基本上,人脑已经靠边站了。我们关心的,只是靠边站了的人脑,还保有了多少非它不可的比例,也就是说,你柰米再神气,也奈何不了我人类这一残留的特区,并且,就靠这一点残留,人类能正确诠释Time flies like an arrow之后,进一步指出这是一句陈腔滥套的句子,人类能在电脑大作运算的同时,走出这种格局,重新扫描出Time flies like “what”,电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对!你说得全对。」
「最后,可说是最要命的,电脑不知道『光阴如箭』『岁月如矢』是烂句子,也无法正确分析Time flies like an arrow,分析了半天,排列组合了好一阵子,最后闹出了哭笑不得。上面这个例子,给了我们信心,我们不是一无是处了,我们真的知道了an arrow。说到an arrow,我背一段英国天文学家Sir Arthur Eddington(亚瑟·艾丁顿)的描绘吧!Let us draw an arrow arbitrarily. If as we follow the arrow we find more and more of the random element in the world, then the arrow is pointing towards the future; if the random element decreases the arrow points towards the past…I shall use the phrase “time’s arrow” to express this one-way property of time which has no analogue in space.让time’s arrow(时矢)穿过模特儿的约定吧,不管是那一天,让它穿过,不一定是星期六,也不一定不是星期六,我们都随着the random element(随缘兰因)去如影随箭吧。也许看不到影子,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做影子吧。影子是只留数字,不留时间的。二○○七年,在磺溪之畔,没有了时间,只有time’s arrow,你和我。」说着,朱仑过来,倒在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