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他值得

鹿时应按照秦白的药单,买齐了需要的药材,秦白是神医秦穆的长子,鹿时应先到了南州剿匪,秦白则直接去了苍启。

五日后,孟多带着三十万石粮食与鹿时应踏上了去苍启的路,长长的车队在官路上飞驰。赶了三天的路,在快到苍启的时候,原本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开始三三两两出现狼狈憔悴的难民。

面黄肌瘦的老头对着马车招手,告诉他们,不要再往前面走了,前面死了很多人,要是被瘟疫感染,他们也活不了了。

孟多身后的车夫问:“你们是逃出来的?”

老头摇头:“家都在那里,我们能逃到哪里去,今天该我们几个出来找吃的了。”

鹿时应问:“苍启县令在何处?”

“官人昨日也病下了,特意交代我们,遇见行路的人,劝你们回头走。”

孟多让阿洛取出一包干粮交给老头,对他说:“我们是俞碑镇的粮商,来给你们送粮食。”

老头睁圆了眼睛,无措的说:“这、这”,然后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车夫在俞碑镇是干苦力的汉子,一把扶住老头,粗声粗气说:“老汉,对不住,是我们来晚了。”

进入苍启时,天色已经黯淡,远处有一堆一堆的火堆正在燃烧,浓浓的黑烟斜斜的飘在空中,半路遇见的老头姓冯,催促他们:“是在烧尸体,快戴上面罩,进了镇子也不要摘下来。”

孟多将布蒙到脸上,让阿洛帮忙系在脑后的时候,鹿时应接过了这项活,站在孟多身后,修长的手指将绸布在孟多的脑后打了个结,低声对孟多说:“戴好我给你的玉珏,睡觉也不能摘下来,记住了。”

孟多摸摸腰间,“那国师呢?”

鹿时应的脸蒙着,用一双狭长俊美的眼眸看着孟多:“不必担心我。”

经过燃烧的火堆,地上有厚厚的灰黑色尘土,车队鸦雀无声,只有数十双眼睛望着跳动的火焰和地上的骨灰,在噼里啪啦的燃烧中默哀一般沉默。

冯老头又重复了好几遍,对他们叮嘱:“不要摘下面罩,如果咳嗽头晕发热,就去找秦大夫。”

车队里的人问:“找他有用吗?”

冯老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孟多给的馒头,说:“有的,症状比较轻的有治好的,死的都是病重的,生病的人太多了,秦大夫是神医也治不过来,还有药和人手都不够,只能先照顾轻症的人。”

问他的人对冯老头说:“我们来了,就有人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送了东西就走吧,要是把你们也传染了,这可真是冤孽。”冯老头看着孟多,又重复的说:“送到就赶紧走吧。”

黎禾在苍启当了三年县令,没有大的功绩,也没出现什么过错,谈不上清官,也不会被人骂上一句昏官,他今年是而立之年,大旱之前还曾托媒婆帮他寻个姑娘,不用大富大贵,温良贤淑就好。

黎禾没有远大抱负,只想在苍启当个小的县令,娶妻生子,一辈子就也过去了。

但是现实没有如他所愿,把灾难降在了小小的苍启镇。朝廷用来赈灾拨款的赈灾银一层一层到了他的手里,只剩下不太多的部分,黎禾拿了钱,去其他地方买了粮食,但食物还是不够,还是有饿死的人。

黎禾坐在县衙门口的台阶上,文绉绉的对师爷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我们撑一撑,等撑过去一切就都好了。

靠着朝廷每年的拨款,黎禾和苍启镇撑了三年,最终是撑不下去了,大旱之后必有大疫,瘟疫蔓延的时候,黎禾感觉到了一阵恐慌,师爷在布粥的时候晕倒了,捕快逃的逃病的病所剩无几,黎禾带着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去探望师爷,师爷对他说,大人,你走吧。

黎禾想,离开这里是个好办法。

他将没有生病的妇女孩子聚集到一起,派几个壮汉拉着他们去南州,南州生产蓝靛染料,天南海北来往的商客很多,总有人愿意大发善心赏他们一口饭。

但是没料到,他的意图被南州知府看穿了,瞒报疫情乃是重罪。

黎禾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恳求南州知府收留灾民。

直到这一天,自己也病倒了,黎禾躺在床上,问秦大夫:“病死总比砍头要轻松一点吧?”

秦白开药开的脑袋大,心想鹿时应再不来的话,他是神医也回天乏术,“还是砍头好一些,一瞬间的事。不过你要是没病死,就要病着被拉去砍头。”

黎禾觉得有道理,咳嗽了一阵子,叹气:“早知道不做官了。”

屋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黎禾看见一个貌若谪仙的白衣人走进来,说:“你还是这么会安慰人。”

黎禾愣了愣,听见秦大夫说:“国师大人,你可终于来了。”

孟多没让人把粮食卸进粮仓,而是到集市上包下一间客栈,把米粮存放在客栈的仓库里。

客栈因为旱灾关门了一年多,老板看见一袋袋米粮,眼睛冒绿光,阿洛对老板说:“这是赈灾粮,少一袋,你就看着办吧。”

孟多从客栈的厨房里走出来,拍着手心的尘土,说:“烧柴,开火吧。”

鹿时应带秦白清点了需要的药材,秦白告诉他,有了这些东西和人手,再多加防范,苍启的疫情基本就解决了,又说其实疫情并没有很严重,只不过传染性很强,身体好的喝几贴药就能好,身体差的就不行。

“你戴好蛊玉,别被传染,不然就麻烦了。”秦白对鹿时应说:“你的毒还没有清完,最好不要生病。”

鹿时应看了他一眼,没有告诉秦白,蛊玉已经送给了孟多。

不远处缓缓冒出了白烟,米粥的香味隐隐飘散在空气里,秦白和鹿时应顺着香味走到了客栈门前。

门前的苍启难民在孟多的安排下有秩序的排着队,接受施粥。

秦白对鹿时应说:“孟老爷是个善人。”

黎禾喝了五天的药,终于有力气下床,他去见鹿时应,文文弱弱的跪在鹿时应面前,说:“下官有罪。”把自己写的告罪书双手举着,抬过头顶。

鹿时应对黎禾的处理结果是功过相抵。

秦白让人在孟多的粥棚旁边支了架子,领了粥的人到他这里领一碗药,没有病人诊脉的时候,秦白就去找孟多闲聊,他对孟多的了解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京城第一巨贾孟老爷,只闻其名不见人。”

但是秦白对孟多的兴趣却是来源于鹿时应,孟老爷是被鹿时应非礼过的人,如果不是鹿时应怕自己的毒会因为那一夜过渡到孟多身上的话,鹿时应绝对不会说出来孟多的名字。

“孟老爷在看什么?”秦白看见孟多靠着客栈门前的石狮子,正低头看手里的信。

“家书。”孟多嘴角含笑,将钟齐雁的信叠好放进怀里,钟齐雁告诉他蒋兴的爹已经回去了,还说蒋兴测试的时候写的文章很好,最后又说他和蒋兴都想孟多了,问孟多何时回去。

秦白想起民间传闻,试探的问:“是钟夫子的信?”

孟多觉得秦白打听的这么清楚,是很失礼的事,客气内敛的点点头,就去帮忙施粥了。

秦白端着一碗药跟过去,说:“孟老爷把药喝了吧,避免传染。”秦白觉得自己为了鹿时应,可以让孟多觉得自己死皮赖脸一些。

秦白对苍启的大疫诊断的没错,的确不重,但很容易传染,孟多从俞碑镇带来帮忙的汉子病倒了好几个,孟多本来想送他们回家,但是病人告诉他,既然已经生病了,就在苍启把病治好,然后留下来继续帮忙,等这里的大疫结束,他们再走。

作为孟多的侍卫,阿洛这几日也有些风寒的症状,连忙去向秦大夫开了药,并主动远离孟多,在暗处保护他。

秦白给阿洛开了药,说:“还是孟老爷的身体好。”

孟多想了想,说:“也许是国师的赠礼起了作用。”

秦白看见孟多带在衣袍里的蛊玉,脸色变得难看。

鹿时应借用了黎禾的书房,查看苍启这三年来的《镇志》,处理苍启灾后百姓的安置和朝廷飞鸽传来的书信。

秦白大步流星走进来,将门推的吱吱响,协助鹿时应的黎禾被吓了一跳。

“黎大人先出去吧。”秦白按捺火气。

黎禾的病没痊愈,还有些咳嗽,惊讶的看了眼往常温和的秦大夫,走了出去并带上书房的门。

秦白冷着脸,说:“你的蛊玉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鹿时应坐在书桌后,平静的翻过一页书,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秦白说:“鹿大人真是好慷慨,续命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了。”

鹿时应垂眼看着书:“没那么严重,秦白。”

“是不够严重,再来一次,就是我爹也救不了你。”

鹿时应放下书,看着秦白,说:“如果救不了,就是我的命。”

秦白抿紧唇,拼命忍耐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值得吗?他就这么好?”

鹿时应说:“值得。”

秦白露出讥讽的笑容,“可他昨天还收到了钟齐雁的信,说是家书。”

说完这句话之后,秦白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从鹿时应的脸上看到了黯然,秦白不自然的站直身体,盯着鹿时应手中的书看了片刻,匆匆说了句“我去给你开药”,像是逃一般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