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深渊(3)

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成立多年, 连带着危机办, 都培养过许多专业的情报人员。

在内部,它们有一套专业的数据保管和整理系统, 确保每一位从特管委和危机办出去的情报人员都能得到保障, 无论是执行任务时, 还是任务结束后。欧一野年轻时也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在国外工作的那段时间, 正好是任务结束之后的冷却期。

对这一切十分熟悉的欧一野, 在听到雷迟的话之后也忍不住吃惊:“没有‘绿洲’?!”

所有情报人员的档案均记录在系统中,就连资料散佚了的那些, 也在这几年陆续补足并恢复身份。

“其中没有‘绿洲’。”雷迟重复道, “从来没有过这个代号的人。”

欧一野:“……高天月的推测是对的。”

在收到“绿洲”的报告之后, 报告内容虽然令人大感震惊,但高天月却近乎本能地对“绿洲”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在后续的调查中不断与Adam验证“绿洲”的话,但每一次证实,都让高天月陷入更深的怀疑——“绿洲”的这份报告, 简直就像是为了和Adam互相印证而写出来的。

Adam说的都是实话, 这一点他的精神调剂师秦戈可以作出保证。

如果危机办和特管委采信Adam的陈述, 那么也就顺理成章地会相信“绿洲”的报告。

雷迟这时又说:“特管委和危机办确实曾派出过一些人,进入远星社内部。但是这些人在远星社分裂之后已经全部回归。”

欧一野:“没有人转投聂采那边?”

雷迟:“他们尝试过,但是不成功。”

欧一野:“为什么?”

雷迟:“我们的人在当时的远星社里有几位是担任核心工作的。远星社成立许久,能进入核心的人,几乎都是年长者。聂采不要年长者,他的追随者全都是年轻人。”

欧一野摸着下巴, 陷入思索。

如此一来,“绿洲”的报告中原本让他们心存疑窦的部分愈发可疑了。

“绿洲”那份详实的报告中,有几处语焉不详的部分十分突兀,比如聂采与乔弗里科学研究所之间的交易。

“绿洲”强调,这是因为他未能完全获得聂采的信任,不可以接触这部分信息。但欧一野在反复分析报告之后,发现这个说法是自相矛盾的:“绿洲”持有过进化剂,并且他将进化剂先后注射到向哲、薄云天和半丧尸人宋祁体内。他是知道进化剂的存在的,也知道他会导致什么结果,并且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结果——他与Adam之间有良好的关系。

仅仅是他给向哲注射进化剂,最终导致向哲异变死亡,就足以说明,“绿洲”实际上已经极深地涉入了这个计划之中——向哲是Adam和饶星海的生父。他和“绿洲”两个人,都是这个制造特殊人类计划之中的参与者。

也就是从发现这一点开始,欧一野对“绿洲”的身份倍加怀疑。

在指导饶星海的时候,欧一野也将自己的警惕心全都告诉了饶星海。

饶星海需要找出“绿洲”,但这不是他的首要任务。他需要将“绿洲”看作一个存在部分危险性的人,而不是一个可以全然信赖的同伴。

欧一野开始担心:“我们现在还不能联系上饶星海,对吧?”

雷迟:“嗯。”

欧一野:“我相信他。”

雷迟:“我也是。”

欧一野有些诧异:“我信任他,是因为我曾经指导过他,他也算是我的学生……甚至是徒弟。你的根据是什么?”

雷迟:“秦戈。”

精神调剂师秦戈在饶星海出发之前,曾无数次进入他的“海域”巡弋。将饶星海现在的海域检测报告与高考前夕做的报告对比,差异之处十分有趣:坚定的部分仍然坚定,而消极的那些,已经消失许多。

“……是爱和同伴关系让他改变?”欧一野自言自语地说完,笑了,“真的是这样吗?”

“饶星海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雷迟说,“只有自己能让自己改变。”

他有一位同在精神调剂科工作的女友,这些话信手拈来。

欧一野的目光渐渐沉静:“那就相信饶星海吧。他有时候鲁莽,但不蠢。”

雷迟顿了顿,正要说话时欧一野又强调一句:“但‘绿洲’的事情,除了内部人员之外,别告诉任何其他人,包括饶星海的那位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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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定剂让饶星海拥有了一次平静深沉的睡眠,但失去了梦见沈春澜的机会。

他是被落在脸上的水滴惊醒的。水滴冰凉,他一边睁开眼,一边抹去,粘滑手感令他下意识皱眉。

一只硕大的章鱼攀附在天花板上,几根腕足垂在饶星海面前,粘性液体从腕足滴落。腕足靠得太近,饶星海睁眼瞬间,便看到鸡蛋大小的一串吸盘,悬在自己脸上。

他顿时失声大叫,一个翻滚,嘭地掉在地上。

腕足缩了回去,房间里传出陌生的大笑声。

“你比Adam好玩!”两个男孩笑得前仰后合。

饶星海清醒过来,皱眉打量眼前的陌生人。

他只见过这两个人的照片——小罗和康松,一个精神体是喜鹊,一个是章鱼。

“……你们是谁?”饶星海问。

喜鹊落在小罗肩上拍打翅膀,附和着他的笑声抖个不停。“你叫我小罗就行,”他说,“这位胖子是康松,脾气不好,你别惹。”

章鱼在天花板上啪啪拍打。饶星海一脸不敢放松警惕的模样,谨慎地在原地站着。

这是康松和小罗的房间,狭窄而杂乱,两张不大的床,地面堆着快递包裹的纸箱和各种物什,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生活的地方。

甚至包括饶星海看到的客厅,也并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这儿完全就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现在聂采已经得到了饶星海,他接下来会去哪里,饶星海并不清楚。

或者如Adam所说,他们需要前往内蒙古的草原寻找那具巨型骸骨,或者——饶星海心想,最好是这样——聂采会带他回到远星社的新据点。

他惦记着那位即将出生的“新型人类”。

“你跟Adam长得一模一样。”小罗说,“不过瞧着比他讨喜一点儿。他整天耷拉着一张死脸,看着就烦。”

饶星海现在正强迫自己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他必须谨慎地审度和分析每一句交谈,确保自己不会露出马脚。

“和我长得像?”饶星海心想,他此时还不知道Adam和自己的关系,“什么意思?”

一直不吭声的康松看他一眼,像是在观察他的表情。小罗惊诧道:“你不知道?”

饶星海眉头紧蹙,他性格中那份淡漠的天性起了作用,对小罗状似询问实则取笑的态度,他不想理会。

转身欲打开门离开,一条粗大腕足啪地摔在门上,紧紧按住了门扇。

饶星海:“……”

“睡了我们康松的床,不说句谢谢吗?”小罗在他身后问。

饶星海回头,没有说一个字,但白雾从他身上腾起。很快,一条不断膨胀并最终几乎挤满整个房间的黄金蟒从雾中显露。它与章鱼对峙着,小罗和康松被挤到了房间一角,忽然发出大笑,笑得几乎流出眼泪。

“真的,你比Adam有意思!”他的喜鹊在房中仅剩的一点儿空隙中乱飞,并不断拉屎,饶星海躲避着这些屎弹的攻击,“至少你会反抗!反抗才有趣啊,对不对,康松?”

康松双手艰难地举着手机,仍在打游戏:“嗯。”

“都收了都收了。”小罗笑道,“跟你打个招呼而已。我们可都认识你。”

饶星海:“我不喜欢这种招呼。”

小罗:“别过了啊,别给脸不要脸。”

他仍旧笑嘻嘻的,眼看章鱼和黄金蟒都回到各自主人身上,才走到饶星海面前,伸出手掌要与他相握:“我觉得我们可以当朋友。”

饶星海没握,冷冷地看着他。方才的一同闹腾,小罗什么都没做,和他起冲突的是康松,但显然,在康松和小罗之间,主导关系的是小罗。

“哨兵就是比向导有用。”小罗自顾自抓住他的手狠狠一握,“我喜欢跟哨兵当朋友。”

饶星海不解:“可你是向导。”

“所以呢?”小罗耸肩,“我是向导,这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如果能选,我当然会选择做哨兵。”

饶星海终于放软了姿态,和他草草握手。与聂采相比,他认为在康松和小罗这里更容易打开缺口,探问到有用的事实。

此时是第二天早上,饶星海离开房间,发现聂采不在。客厅里坐着两个人,柳玉山和关黎。

关黎看见他,倒是没露出吃惊神色,只是递过来一个复杂眼神。柳玉山膝盖上是一个长形的鞋盒,里面躺着一直不动弹的小猫咪,饶星海看那小猫的花色,是昨天被聂采踩在脚下的那只。

小猫已经死了,柳玉山在它脖子上仔细系了一个蝴蝶结,往盒子里洒了几颗糖,盖好后推给关黎。

“关黎,你去处理吧。”他抚摸着鞋盒,“可怜的小东西……它在外面流浪,比被我们捡回来要好得多。”

关黎立刻抬头:“是聂老师自己捡的,也是他……”

“别这样。”柳玉山说,“聂老师最近心情不好,我们都知道的。但现在饶星海来了,一切正在变好,对不对?”

关黎看着装了小猫尸体的鞋盒,欲言又止,最终把鞋盒子抱在怀里。她走过饶星海身边,抬头看他,但没有打招呼,挺直腰背离开了。

Adam对饶星海说过,关黎是一个很酷的女孩。但饶星海看来,最近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令关黎陷入了坏情绪,她已经顾不上维持酷或不酷的外在了,偶尔扫过自己脸面的眼神中会藏着一丝隐藏的怜悯和焦灼。

“……她跟你们是一伙的?”饶星海又开始扮演无知少年。

“对。漂亮吧?女哨兵。”小罗笑道,“但她不是你的对象。”

饶星海面露困惑,柳玉山在那边轻咳一声,打断了小罗的话。“饶星海,过来。”他招招手。

饶星海坐到他身边,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柳玉山。

柳玉山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神情温和,眼中总噙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声音低缓轻柔。若再年轻一点儿,他无疑是一个英俊的青年,而年纪的增长也并未削减柳玉山五官的英挺,他的温柔让这种英俊愈发令人感到亲切。

他是“绿洲”吗?饶星海不能确定。

昨天柳玉山让他休息的时候,饶星海因为真实的紧张,和半真半假的焦虑,始终无法平静。带着镇定剂,来到他身边的柳玉山一直在安慰他,为了证明药剂没有问题,他甚至把一部分镇定剂注射到自己的身体里,来获得饶星海的信任。

柳玉山告诉他,今天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如果他想参与,则必须保证有充足的睡眠。这些事情会让饶星海获得生命之中新的机会,他们会给饶星海安排工作,安排人生之中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

饶星海流露了不安。柳玉山告诉他,这是因为聂采对他的母亲苏小琴有过要照顾他的承诺,所以他们一定会让饶星海安稳生活下去。

这是漏洞百出的谎言,饶星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但聂采和柳玉山的态度截然不同,显然两者对于这样的配合已经极为熟稔,柳玉山或者总是负责这样安抚被聂采弄得紧张慌乱的人。

而他也终于知道,原来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镇定剂也并不能顺利发挥作用。柳玉山离开之后,他的心跳一直非常迅猛,脑中尽是各种念头。

最后,他是想着天竺鼠的手感才慢慢平静下来的。

此时柳玉山看着他一边喝牛奶吃包子,一边无意识地动着手指,便问:“想什么呢?”

饶星海:“……手僵。”

柳玉山抓起他手臂给他按摩。对他接触自己的行为,饶星海下意识地缩了缩,但被柳玉山一把抓牢,最后没有挣脱。

“怕我?”柳玉山轻笑。他的手法是专业的,手臂肌肉一阵阵酸痛,饶星海呲牙咧嘴地忍着。

小罗和康松在一旁玩游戏,此时抬头说:“连柳医生你都怕?那你没有什么是不怕的了。”

柳玉山笑道:“他是紧张。你们刚刚是不是把我们的新客人吓到了?”

“新客人?”小罗低头看自己手机,“是怪人吧?”

柳玉山看饶星海:“昨晚睡得不好吗?”

饶星海沉默片刻,低声回答:“这里太古怪了……真的有工作给我吗?”

“你真单纯。”柳玉山说。饶星海觉得他实际上说的是“你真蠢”。

“另外那个人呢?”饶星海问,“他去哪里了?”

“你要称呼他聂老师。”柳玉山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饶星海盯着他:“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你。”

“你随意。”柳玉山抿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他的手机不停在桌面震动,来电是一个隐藏号码。柳玉山接听之后并不说话,只是凝神倾听。

挂断电话之后,他站了起来。

“准备转移。”他说,“好消息,新的Adam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