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难以回答, 饶星海想了一会儿。“现在还不到辛苦的时候。”他说, “……我能承受。”
“不用一直这样暗示自己。”方小满在表格上签字盖章,“谁也没想过要让你这样一个学生承担什么责任, 你觉得不行了, 做不下去了, 就告诉欧一野,立刻退出。”
很奇怪, 除了欧一野和特管委之外, 他身边所有知悉这件事的人都在告诉他:你是有退路的。
方小满把签章的通知副本交给他。
“饶星海,别钻牛角尖, 你是有选择的。等你回来, 你仍然是新希望的学生。”
饶星海与这位不苟言笑的师长没沟通过, 他没想到方小满会这样告诫自己。接下文件之后,他应承:“我知道。”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他是有选择的,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要知道仍有退路,他并不会失去方向。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对他敞开门, 有一个家等他, 有人爱他, 那谁都没法刺伤他。他去哪儿都不怕。
临走时方小满对他伸出手。他们用成年人的礼节,认真有力地互相握了握。
饶星海拖着行李箱慢吞吞穿过学校。所有人看起来都无忧无虑,一一被他抛在身后。
保卫科科长在校门口检查他的证件,检查通行文件,末了狠狠抓着他肩膀:“你第一次到保卫科的时候,你是为了同学跟人打架。我记得你, 饶星海,你的精神体是一条黄金蟒,我在监控里看到过。你做错了,你知道吗?你可以离开学校,可以退学,但你不能打伤你的老师!”
为什么这些人今天都像变了个样?饶星海带着半分茫然,说出了他在新希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
他走向地铁站,在站门口迟疑片刻,回头又看了一眼新希望。
昨天已经接触过关黎,今天应该还是会有人守候他,他应该留在一个更显眼的地方。欧一野告诉过他,他根本不必担心聂采找不到他,他被开除之后,信息立刻会出现在学校的公开渠道。远星社发展这么久,想要在特定范围里找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饶星海仍然呆在公众场合。
他最后看了一眼新希望学院,搭着步梯进入地铁站。
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水之后,饶星海坐在冰凉的座椅上发呆。站台人来人往,没有人像他这么茫然,谁都有目的地。
他无处可去,只能等待聂采来找。
一瓶水喝了大半,有人坐在他身边。
饶星海往一旁让了让,随即听见身边人笑着问:“想租房子吗?”
饶星海心中一紧。他从来寡言少语的性格帮了大忙,迟疑和沉默直接被解读成了傲慢,那人又说:“我认识你。”
饶星海转头,看到聂采就坐在自己身边。
他只在欧一野和特管委提供的资料里看过聂采的照片和讲座视频。已经是多年前的影像记录了,聂采与那时候没有太大分别,只是鬓角有了白发,人更瘦削了一些。他没瞧饶星海,盯着面前正缓缓启动的地铁。
“……”饶星海艰难咽下喉中干涩之感,“你是谁?”
“你好,我是聂采。”聂采总算转头看他,笑道,“你不知道我?”
饶星海收回了目光。
欧一野教过他,不要拼命伪装成和自己不一致的人。他只需要保留必须深藏的部分,其余时候跟平常一样就行。饶星海向来话不多,尤其是对着陌生人,或者说一个令自己憎恶的陌生人。面对聂采,他只需要像一个第一次见到聂采的人一样去思考和反应。
所以他没吭声,把水瓶子捏瘪扔到身边的垃圾桶,拖着行李箱起身,去看地铁路线图。
聂采来到他的身边,毫不在意他的冷漠。
“你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聂采说,“你那时候真的很小,很轻,看起来不一定能活下来。”
饶星海闭了闭眼睛,转头咬牙吐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神经病?”
聂采仍旧笑眯眯的,饶星海转身往反方向走,继续察看地铁线路。
“我认识你妈妈。”聂采说,“我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这个话题终于引起了饶星海的兴趣,他猛地转头,警惕而不安:“……你到底是谁?”
“你的恩人。”聂采说,“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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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采呢?”柳玉山走到客厅问。
房子里只有关黎,她看起来并不好,躺在沙发上捂着肚子。
“去找饶星海了。”关黎说,“小罗和康松一早看到新希望的人在讨论饶星海被开除的事儿,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你呢?”柳玉山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吃止痛药吧。”
关黎摇摇头,她习惯忍着。“……女人真麻烦,是不是?”她虚弱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聂老师说的是对的。”
柳玉山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不是的。”
他看到关黎眼圈红了。她捂着眼睛,半晌才哽咽着开口:“……我很难过,我知道他们去做什么。”
“做什么?”
“聂老师要把饶星海带过来。”
“所以呢?”柳玉山温声询问,“你不希望饶星海到这里来?”
关黎静默片刻。“……其实,当知道聂老师决定放弃Adam的时候,我非常难受。我以后可能都见不到他了。可是我又为他高兴……”
柳玉山明白了,他抱了抱关黎:“你是觉得饶星海会变成下一个Adam?聂采会折磨他,控制他,对吗?”
“……我太脆弱了,我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关黎小声说。
柳玉山捋了捋她的长发:“我喜欢脆弱的人。”
他送关黎回房间,直到她睡下才离开。回到自己房间不到十分钟,他便听见门响了。
聂采打开家门,冲门外的饶星海作出请进的手势。饶星海和行李箱都在门外,他迟疑着。
“我不租了。”他忽然说,转身就往楼梯走。
但一头巨大的黑熊立在他身后,拦住了他的去路。饶星海停顿片刻,冷笑:“精神体?我也有。”
“谈一谈。”聂采笑着说,“对,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黄金蟒还能倍化,比我的黑熊厉害太多。所以你怕什么呢?”
黑熊推了饶星海一把,他立刻大吼:“别碰我!”
“你不想知道你妈妈的事情?”聂采微微笑着,“她叫苏小琴,贵州人,圆脸,挺可爱的小姑娘,还会唱山歌,很好听。”
饶星海终于跨进了门。
房门随之关上,砰的一声。柳玉山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倚靠门框,上上下下打量饶星海。
饶星海也盯着他。虽然脸上仍旧是一副警惕神色,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这位从未见过的中年人,符合Adam描述的外貌特征。
瘦长脸,眼镜,书生气,气质温和。他终于见到了那位一直没有在监控中出现过的柳玉山。
聂采:“你看什么?”
饶星海立刻指着柳玉山:“这个又是谁?”
他仍是一副尚未冷静的样子,不肯从门边移动半寸:“你们拐卖人口吗?”
聂采冷冷一笑。他脸上方才那和煦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像被烈日晒干的一层水。“我有事情要问他,一起?”
柳玉山摇头:“我不参与。”
聂采一愣:“为什么?”
柳玉山:“会吓坏我们的客人。”
聂采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扬起笑容:“你可真温柔。”
柳玉山冲饶星海笑笑:“请坐。”
饶星海小心坐下。跟Adam所说的是一样的:柳玉山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攻击性,在他和聂采的相处中,占据上位的是聂采。
他心里盘桓着更强烈的困惑:为什么当日在培训班中关系恶劣的竞争对手,现在可以这样相处?在Adam所不了解的岁月里,发生过什么?
黑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每次一到快靠近柳玉山的时候就立刻扭头离开。精神体对柳玉山的反感非常明显,饶星海忍不住瞥了一眼聂采。
谁料聂采也正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饶星海愣住了:“……不是你带我来的吗?你说你知道我妈……那个女人的事情。”
“你在孤儿院长大的?”聂采像是在回忆,“她不要你,你为什么还想知道她的事情?”
饶星海:“你要是不肯说,我走。”
聂采一怔,随即拍着膝盖大笑。
“你这性格,太好玩了!”他笑道,“你平时就是这样跟别人说话的?”
饶星海不语。柳玉山确实没有参与,但他在一旁听着,含笑的古怪眼神在饶星海身上逡巡。
“我当然你妈妈的事情,我跟她渊源很深。”聂采止住笑声,“但在我告诉你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饶星海脸色变了又变:“什么?”
聂采跷起二郎腿,背靠在沙发上,盯着一旁的饶星海。
“第一个问题。”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打你的系主任?”
“我不喜欢他。”
“不对。”聂采立刻否定,“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小朋友。你说得不对。我要听真话。”
“……他批评我。”
聂采笑了:“事不过三。说真话。”
沉默像有实质的东西,压在饶星海肩上。
“……他说,如果不是因为看我可怜,他不会招收我。”饶星海绞着手指,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分裂出了另一个饶星海,那是一个被欺辱、被否定的饶星海,永远愤怒,永远不甘,永远憎恨——一个符合聂采期待的饶星海,“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活得像样。”
聂采死盯着他,唇角轻轻抽搐,像落地定音一般很轻地吐出自己的回应:“他说得很对啊。”
饶星海抬头,看到聂采的脸上满是令人陌生的神采。
怕饶星海听不清楚似的,他重复道:“他是对的,你这样的人,只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