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空白之人(4)

沈春澜从未想过饶星海居然是这样想的。他坐回位置上, 在这瞬间竟然有些羞愧:对饶星海, 他还欠缺一分更深刻的了解。

“对不起。”他说,“你要救他……?”

“我应该有可能救他的。那个孩子是聂采他们需要的, 出生之后肯定会回到远星社, 我可以接触到。我想带走他, 至少让他……不会遭遇Adam那样的事情。”

欧一野跟他说,对特殊人类世界来说, 饶星海是一个空白的人, 所以他们可以填补关于他的许多背景。

“我觉得欧老师说得不对。”饶星海看着沈春澜,他的眼睛清明, 毫无犹豫, 毫不迟疑, “真正空白的人不是我,是Adam。”

沈春澜走到他身边,抱着他,一言不发。

在担任新希望学院辅导员这一年的时间里, 他常常会被自己学生的言行打动。那是他曾经熟悉, 但现在已经不会产生的想法——为朋友出手, 为不公正的事情发声,这是不瞻头顾尾的年轻人才会去做的事情,轻率、鲁莽,又真诚火热。

他也曾被点燃过,所以更懂得这些火焰之珍贵。

理解比同情更难,饶星海对Adam的感情并不完全出于血缘, 而是更深的怜悯。沈春澜想起他的海域检测报告:出色的共情能力,同理心,坚定,诚实。他拥有赤子之心。

即便自己满是忧虑与担心,沈春澜也不能阻止饶星海去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饶星海在他怀里磨蹭,抬头说:“你没洗手。”

沈春澜察觉他抱住了自己:“你也是。”

俩人都笑起来,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已经没了再提的必要。

饶星海告诉他,他希望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能够正常地生活,无论他拥有什么样的基因,曾被人寄托怎样的期待。

他或许也会有两种精神体,甚至更多。巨型哨兵的基因到底在亲缘传递中发生了怎样的作用,这是一个尚未解答的谜题。

“这很危险。”沈春澜低声说,“聂采……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远星社里像他这样的角色,绝对不会少。”

天竺鼠蹦到了饶星海头上,揪着他的头发塞到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黄金蟒和黑曼巴蛇盘在餐桌之下呼呼大睡,此时才苏醒,四颗溜圆的眼睛看看沈春澜,又看看饶星海。

“我要先找到‘绿洲’。”饶星海皱了皱眉,“他……应该就是宋祁喜欢的那个人。”

哨兵,医生,注射药物,一切都和宋祁的遭遇对上了号。

而正因为有宋祁的事情在先,沈春澜和欧一野等人都认为,“绿洲”并不能完全信任。

欧一野跟饶星海透露了更多的事情:“绿洲”实际上不算是特管委专门安排的暗线。多年之前,有不少在危机办、特管委或者特殊人类学校工作的人,因为认可远星社的活动和宗旨,而以自由人身份加入了远星社。

当年的远星社还只是一个四处寻找罕见特殊人类,并且加以保护的公益社团,并未衍生出后面的许多问题。

“绿洲”的机密报告是直接投递到高天月的私人邮箱里的。那是一个经过加密保护的来源,特管委的人无法追溯源头。而能够得知高天月私人邮箱的,应当只有曾经与高天月在工作或者私人事务上有较多来往的人。

“‘绿洲’可能曾经是危机办或者特管委的人,也可能是高天月曾认识的朋友,但那个邮箱无法回复,我们根本联系不了‘绿洲’。”饶星海说,“如果我进入远星社,寻找‘绿洲’也是我的任务之一。”

沈春澜:“……”

去他的感慨,去他的正确的事情。他暂且容忍自己的自私,现在只想立刻命令饶星海放弃一切可怕的想法,安安稳稳继续做新希望的学生就行。

沈春澜太挣扎了,他放开了饶星海,跌坐回自己的位置,捂着脸,长久沉默着。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欧一野说让你别跟任何人讲,多一个人知道,你就多一份危险。”

“你不会责备我的。”饶星海拉着他的手,“我知道,你一定会听我说话,听我讲自己的想法。我不害怕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你总是对的,沈老师。”

他也同样充满了忧虑。要去做这件事的强烈冲动,和预知此事何其艰难的忐忑,同在心底煎熬着。饶星海需要从沈春澜这里得到认可,获取勇气。

“我不可能总是对的!”沈春澜有些激动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为你骄傲,真的,我很高兴你……你这么好,这么勇敢。但这些也不能让我安心,我很害怕。”

饶星海亲吻他的手指,柔软的嘴唇压在指尖上,满是依恋和爱意。

“老师,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个。”饶星海笑着说,“我成为你的骄傲了。”

他的老师呆了一瞬,忽然红了眼眶,扑过来狠狠吻他。

他们倒在沙发上,纠缠又分开。穿堂风终于在夜晚造访炎热的房舍,天竺鼠站在黄金蟒的脑袋上,浅金色的毛发被吹得涌起了细细的波浪。黑曼巴蛇缠在饶星海的手上,带来几分凉意。

饶星海趴在沈春澜胸膛上,听他的心跳。急促的搏动之后,心脏渐趋平稳。他听见沈春澜开口问:“可是你怎么才能让聂采信任你?他不是轻易相信别人的那类人。”

“《齿轮鱼》。”饶星海一字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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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舞请假打算去调整义肢的前一天,薄晚说要请他吃饭。

屈舞已经吃腻了RS咖啡馆里的东西,连连摆手,敬谢不敏。但薄晚却拎起一串车钥匙:“请你去吃法国菜。”

免费的美食当前,屈舞毫无骨气地答应了。

薄晚有自己的小车,但他很少开,因为店面附近极难停车。车子一般停在他的公寓停车场里,只有偶尔回家看望母亲时,他才会使用。

屈舞第一次坐,很是新鲜:“敞篷车?”

“对啊。”薄晚说,“你会不会开车?我可以借你。”

“不会,打算大二暑假报班学。”屈舞系上安全带,“大学生学车有优惠,我看到挺多驾校新闻的。”

薄晚本想帮他系,但屈舞太过自觉,他悻悻收手。

“帮你介绍个好驾校。”薄晚说,“打五折那种。”

屈舞:“狼人开的?”

薄晚:“是啊,说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多收你钱。”

屈舞:“我不是你的人。”

薄晚:“那你成天在背包里揣我那只毛毡小狼是什么意思?”

屈舞:“……”

他打开背包,掏出放在夹层里的小狼,摆在前方:“还你。”

薄晚:“扔了吧,我送出去的东西,不想拿回来。”

屈舞拿起小狼作势要往外丢。

薄晚:“随地丢垃圾不文明。”

屈舞:“那我怎么丢?”

薄晚改口:“丢了可就没有了。这可是雷迟女朋友一针针戳成的,他说心疼,以后都不做了。”

屈舞于是把小狼收好:“和雷组长有关系啊,那我收着。”

薄晚暗暗咬牙:“雷迟有什么好的?”

屈舞笑笑不答,薄晚憋了一路的闷气,下车时才想到一句怼他的话:“雷迟不喜欢男的。”

屈舞:“这么巧,我也是。”

看到薄晚一脸憋闷,屈舞反倒大笑起来。他现在已经基本掌握了与狼人老板沟通的方式,并且愈发上道,薄晚完全没法在言语上占他便宜了。

……偶尔行动上会吃亏,但他相信,这也一定能够克服。

薄晚带他进了电梯,按下顶楼的金色按钮。这栋商业写字楼的顶层有一半辟作了高级餐厅,侍应彬彬有礼,店内空无一人。

屈舞一开始还不大敢走进去,在门口犹豫片刻:“太贵了,算了吧。”

但薄晚已经当先步入,他也只能跟在身后。

店内实则并非空无一人,在最佳的观景位置上,早已有人等待着薄晚。

那是两个屈舞并不认识的人,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妇,还有一个精神爽利的中年人。两人远远看见薄晚,都扬头冲他致意。

“好久没来,旧路改单行了,我绕了一大圈。”薄晚先跟俩人介绍了屈舞,“屈舞,新希望学院的学生,我店里的优秀员工。”

随后转向那两位陌生人。“这是怪财,这家餐厅的主人,同时也是这栋写字楼的主人,经商奇才,靠三千块起家,现今身价几十亿。”他先介绍了那位中年男人,随后朝着那老妇恭敬执意,“这位是六叔,远星社的长老级人物,熟悉远星社的一切事情。你比我小,你可以喊一句六奶奶。”

六叔一直盯着屈舞瞧,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笑容:“叫六叔就行,不用这么客气。好漂亮的小哨兵,你精神体是什么?”

得知是边牧后,六叔便笑着看向了薄晚:“不错呀,和纽芬兰白狼很相配。”

薄晚装模作样澄清:“不要吓坏小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屈舞懒得作答,端起眼前的白开水大口灌下。听三人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他渐渐明白,怪财和六叔曾经都是远星社的核心成员,而且是在薄云天死后主持远星社解散工作的人。

除了屈舞之外,这三个人明显不是来专程吃饭的。六叔和怪财面前的所有菜品几乎都没有动过,一道道原封不动地撤走,两人全神贯注,一直听薄晚介绍聂采和如今远星社的情况。

“重启远星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叔当先开口,“老三和老六几年前走了,其余的人不是失去联系,就是移民海外,当年八个核心成员现在只剩我和怪财。”

怪财接口道:“我可以联系地底人,六叔联系哨兵向导,尽量听听旧成员的想法。你那边去找狼人……可是半丧尸人那一头,因为老三得病没了,我们完全失去了他们的援助。”

“我记得以前进山探索的队伍里,如果有半丧尸人参与,一定会有三哥的工具出场。”薄晚说。

怪财点头:“老三在半丧尸人辅助器具这一块是非常专业的。”

屈舞心中微动,抬头看薄晚。

薄晚正好也看向他:“屈舞的义肢就是一个半丧尸人为他制作的。技术非常好,而且是这一行业的专家,我们可以尝试着联系他。”

屈舞这才明白自己被薄晚带来这儿的原因。

六叔和怪财兴致盎然地打量他的义肢,屈舞放下了手里的刀叉,他突然有些食不下咽,无法维持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