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鱼(2)

身为一个曾听闻过神秘海域水族馆恶名的天津市民, 王文思知道它的负面新闻很多, 但他万万没想到,神海里有一条人鱼。

人鱼是一种人身鱼尾的特殊生物, 在全世界多个海域均有发现。在欧洲部分国家和俄罗斯, 人鱼已经被划归为特殊人类, 受国际及本国的《特殊人类权益保护法》保护。但是在我国国内,人鱼只能被称为“泛特殊生物”。

“泛特殊生物”是大部分特殊人类在正式划归为特殊人类之前的称谓。它非常模糊, 甚至没有立法保护, 因为它的界限极其不清晰:比如海童和茶姥在被真正确认为特殊人类之前,他们都曾被看做“泛特殊生物”, 一种介于特殊生物和特殊人类之间的种族。

但是国内, 甚至全世界都没有“泛特殊生物”的保护法则, 所有的法律都泾渭分明地归类为“动物”和“人类”两个类别。“泛特殊生物”跨于两者之间,甚至无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被大部分人认可的定义。

因此它始终是一个俗称,而且大部分被称为“泛特殊生物”的种族,全都不喜欢这个称呼。上世纪九十年代, 因为日本将雪女和河童划归为“泛特殊生物”, 两个愤怒的种族掀起了几乎覆盖全日本山地和水域的灾难性事件。被称作“椿花事件”的这场异常季候性灾难至今仍是国际上谈论泛特殊生物时必定会提起的棘手案例。

在国内, 人鱼也一样。无论是南海、东海还是其他海域,虽然发现了许多不同的人鱼聚落,但是人鱼或者不愿意和人类沟通,或者对成为“特殊人类”毫无兴趣:

南海人鱼首领懒得和他们沟通,偶尔会跟海童或者狼人说说话--他显然非常喜欢海童,对狼人也很感兴趣, 但对于与普通人类最为相似的哨兵向导,他缺乏好奇。

黄海和渤海的人鱼首领是一对夫妻,最爱的事情是随着洋流四处串门,据说学会了英语、韩语、日语、俄语等等十几门语言,当然是用人鱼的沟通方式。

东海的人鱼首领比前面几位稍有礼数,而且勉强多出点儿事业心和野心,想为自己的族群多争取好处,开口就问:如果我们成为了特殊人类,以后你们特殊人类开大会,能到海里开么?不能?要我们人鱼迁就?开会的时候让我们在会场的水箱里出席?请你滚吧。

“人鱼好麻烦啊!”——这是所有国家特管委的共识。

这些事情,此时此刻正在车外争执的三个年轻人浑然不知,坐在车后座的人鱼也从没听过。他只感觉皮质的座椅令人难受,它们有着古怪的触感,令他很不舒服,尾巴上即将掉落的鳞片许久没疼过,它们总是静悄悄地就掉了。但现在他觉得浑身都疼,渐渐才回过味来:他在害怕,他害怕自己会又一次被售卖;他还在责备自己,太轻信了,万一那两个年轻人不可信任呢?

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机器是什么东西,而因为恐惧,在他们把他抱进机器里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反抗。湿润的空气里有古怪的气味,像他厌恶的汽油,令他恶心,腹部深处一阵又一阵抽搐。那三个人还在外面商量,也许在商量要如何卖掉他,或者如何杀死他。第二个可能让人鱼骤然轻松下来,很好,他喜欢这个结局。

车厢里弥漫着鱼的腥气,他终于冷静,看了看抱在怀里的桶子,拎起一条鱼放进嘴巴里。

手推车即便折叠好,仍旧无法完全放入车尾箱。饶星海提议:“阳得意你坐在上面,咱们使劲压一压。”

王文思脸色都变了:“滚下来!立刻!”

他抓了抓头发,扭头看见车里的人鱼正在食用晚餐,一截活泼的鱼尾在人鱼嘴角垂死挣扎。他和那双浅棕色的、没有情绪的眼睛对上了。

王文思有点儿怕,下意识压低声音:“怎么能偷东西呢?”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儿怕事的怯懦和紧张。神海水族馆恶名昭彰,但是也他骂由他骂,清风拂山岗地经营了两三年,背后肯定有点儿说不透摸不着的本事。在这一瞬间,王文思脑袋里闪过了许多事情,比如还能不能回家,比如早知道不让这俩惹事精来天津,比如车里的气味应该怎么洗干净。

“救鱼一命,胜造……”阳得意掂量一秒,自以为是地往上加码,“八级浮屠。”

“可是怎么救啊?”王文思犹豫,“天津这儿可没有什么近海的沙滩。”

阳得意一脸王文思你傻啊的表情:“有海河啊,咱们把他放海河里,他不就游出去了么?”

王文思一脸阳得意你没脑子的表情:“他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

阳得意:“?!”

王文思:“我现在合理怀疑你是想让这鱼安乐死。”

阳得意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人鱼不适应淡水环境,他不能进海河。

王文思:“而且你说他是东海捞上来的,可咱这出去是渤海啊。渤海的人鱼和东海的人鱼认识吗?有来往吗?有矛盾吗?你知道吗?”

阳得意哑口无言。

王文思:“放回去吧,啊。”

他一副哄小孩的态度,说着这句话,又底气不足地瞥了人鱼一眼。人鱼吃完了一条鱼,正嚼着鱼尾,意识到他又看着自己时微微皱眉,眼眉低垂。王文思心里又掠过了几百个念头。他知道,人鱼回神海水族馆是死路一条。

正别扭着,饶星海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人出来了。”

三人一回头,深海水族馆的后门正走出三两个人,东张西望,急匆匆的样子。

王文思脸都白了:“我靠!走走走!快快快!”

他一溜烟跑进车里,等阳得意和饶星海一前一后钻进来立刻发动车子,呼地冲了出去。七拐八弯上了主路,他松了一口气,笑道:“安全了。”

后视镜里,人鱼正有滋有味地吮着鱼骨头,仍旧用一双没情绪的眼睛看他。

王文思:“……”

阳得意高高兴兴,对人鱼说:“安全了。”

忧愁笼上王文思的脸,让他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骤然多了哲学家的层次。身为一个除了偶尔跟父母闹别扭而失去零花钱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无忧无虑的富二代,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措的惶恐。

从水族馆偷走——不,拐走,王文思说服自己,这人鱼能跟人沟通,“拐带”更合适现在的情况——一条人鱼,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搜了一通,发现没人问过这种问题。

人鱼是神秘海域水族馆的私有财产,他们这是拐带他人财物……但人鱼显然在神海遭受了很多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们也算是替天行道!王文思一边开车一边胡思乱想,怎么都理不出一个思路。

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这条人鱼。

天津沿海一带,并没有适合丢下人鱼的地方。除了已经充分建设好的港口之外,大部分地方全都人口稠密,现在已经是夜间,想要让一条人鱼安全穿过河道抵达海洋,根本不可能。

除非他们有船,除非他们能离开海岸线,往大海里再前进一段

人鱼一路上都很安静,偶尔啃啃桶子里的鱼,鱼骨头乖乖吐进阳得意手中的塑料袋。他以前是可以把鱼直接嚼碎的,人鱼下颚的咬合力很强,但是在狭窄的水族馆生活了数年,他连牙齿都坏了许多。

阳得意看着人鱼的目光里,带着令王文思毛骨悚然的怜爱。他从车里抓出一根系礼物的彩带,拢起人鱼的头发,想要给他梳个辫子。车内另外两位男士震愕:“你还会这手?”

阳得意:“小时候天天给我姐梳。”

人鱼看他:“你有姐姐?”

阳得意:“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很漂亮。”

王文思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笑了。阳得意顾不上搭理他,悄悄松开了正给人鱼梳理头发的手。饶星海也坐在后座,他看到了那些白发被撩起来之后,人鱼脑后干枯憔悴的浅棕色头发,它们像是彻底失去水分的玉米须,黏连在发红的头皮上,而原本被头发遮盖的后颈上,全是古怪的血红色斑纹。

阳得意最后松松地给人鱼把头发束起来便罢,把那些不知为何会出现的古怪纹路照样遮盖起来。他中途下车去买汉堡薯条,饶星海和人鱼大眼瞪小眼,最后小心问一句:“你要喝水吗?”

人鱼:“不需要。”

饶星海:“你看起来不太好。”

人鱼:“我很好。”

王文思也看出不对劲了。人鱼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刚上车时那张水亮润泽的俊美面庞也呈现出失水的枯皱来。

“不能吹空调是吧?”他连忙关了空调。

片刻后车里热得如同蒸笼,人鱼身上没有排汗的毛孔,开始痛苦地喘气。

“大哥,你别死啊。”王文思慌了,拧开一瓶纯净水要往人鱼身上洒,末了看着座椅便顿了顿,想到手里这水淡了吧唧的,又顿了顿,“饶星海,你们干出来的好事儿,要是这大哥死在我车里,这可咋办。”

阳得意正好回来了,车里霎时间充斥着热烘烘的高糖高脂食物味儿。他边坐进车里边学王文思的口音:“大嗝您别急,您把天窗开开,外头下雨呢不是。这雨丝丝儿地飘进来,我们鱼大嗝死不了。”

王文思看了他半晌:“嗝嗝嗝,你打嗝还是打鸣呢?我这是车!下雨开啥天窗!”

最后他还是开了,一边啃鸡翅膀一边看后视镜:“阳得意,饶星海,这换座椅皮儿的钱,你俩得给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阳得意大喊,“做好人好事怎么还要报酬!”

王文思转头用鸡骨头打他。

雨不大不小,总也下不完似的,夜晚湿得透彻。灯彩涂亮了水光闪动的平地,人和车,明和暗,各种丰润颜色在这夜里穿梭而过。天还没彻底黑下来,霓虹照亮了水汽丰盈的云层,雨滴也被染了色,从天而降,落在凉飕飕的车子里,落在人鱼的眼睛里。

“……原来你们这儿的天是红的。”他恍然大悟一般叹息,“跟海里不一样。”

被捕捉到现在数年,他从未见过除玻璃罐子之外的任何景象。渔船的船舱是黑的,运输他的箱子也是黑的,人间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天地。

王文思啃着最后一个麦香鸡翅,打量人鱼:“你没见过这些啊?”

雨水似乎让人鱼恢复了一些,人鱼点点头。

“……你跟渤海人鱼有交情吗?”他又问。

人鱼:“……渤海,可以,我知道路线。”

小王老板把两根鸡骨头咬在牙齿之间,直勾勾地看着人鱼。阳得意往人鱼身上一点一点地泼水,水是装鱼的桶子里剩的,没多少,腥得很。他想骂阳得意,又想骂饶星海,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人鱼,这种传说中极美极梦幻的特殊生物。在这么个情况下,许多事情由不得他细想,心底一股热烘烘的冲劲没头没脑地钻了出来。

“嗨……”王文思连鸡骨头上的软骨都嚼了,像跟自己说话似的叨叨,“开学第一周我就应该知道,你俩净出幺蛾子。”

他把鸡骨头抛到后座,饶星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我先找个虾塘,你去泡泡。”王文思用油腻腻的手抓住方向盘,后知后觉地啧了一声。

车子在前方一拐,往滨海新区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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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多,饶星海和阳得意终于坐了下来。两人累得喘不上气,人鱼体重不算太重,但是虾塘的小路车子开不进来,俩人推着小推车小心翼翼走了大半个小时,总算把人鱼放进了虾塘。

这一片虾塘是王文思大表哥的。他日前投资一大笔钱在滨海新区这边养对虾,结果项目才刚开始,附近又开了个国家拨款的、更先进的养虾基地。大表哥现在各种跑关系拉人情,想让自家的虾塘也框进养虾基地的地皮里,好躺着数钱。

老板无心经营只想走旁门左道,这儿的虾塘自然就闲置了一半,只雇了两个人看守。大表哥对王文思毫无戒心,王文思说想要带朋友长长见识,而且俩朋友因为面目丑陋不想见人,所以不希望有工人在场。

大表哥的大嗓门从手机里传来:“我知道,那什么,干尸人是吧!哎呀我知道,丑得很,我知道我知道。”

无端变了种族的阳得意和饶星海懒得与王文思计较,两人看着钻进虾塘里的人鱼。工人确实都走开了,只给他们打开了这个塘子的灯。这一片都是方方正正的虾塘,一半的塘子里有水,有虾子,而这个塘子是最远,也最避人耳目的。

塘子里的水不能和真正的海水相比,但总比纯净水和雨水好得多。人鱼在虾塘里游了一圈,小虾纷纷翻滚起来,警惕地去触碰这个古怪的新客人。

他张开双臂靠在虾塘边上,鱼尾惬意甩动。滨海新区离市区已经很远,光污染不那么严重,深夜的天空终于透出墨色。

“……没有星星。”人鱼说。

饶星海:“你要求还真多啊。”

人鱼转过头,忽然冲他笑了。

饶星海一惊,随即忍不住脸庞发热。他腾地站起,差点因为失去平衡而栽进一旁的塘子里。

“……你完儿蛋了。”阳得意大笑,“你对别的男人脸红!”

饶星海:“……别的男人?”

阳得意:“我知道你在谈恋爱。”

饶星海:“但你不知道是谁。”

阳得意接不上话:“呸!反正不是我!”

饶星海走到一边,突然有点儿想沈春澜,同时突然记起,沈春澜叮嘱过他下班后打电话。他连忙拨通手机,沈春澜在那头很快接听了。

原来沈春澜今天去危机办找秦戈,顺便去看了看Adam,想让饶星海跟Adam说说话。“算了,你周末回来再自个儿去看他吧。今天工作怎么样?”

饶星海把人鱼的事情说了,沈春澜在那边半天没回过神来。

饶星海:“我们做错了?”

沈春澜:“不是错不错的问题……好吧,没错,很好。送他回大海吧。”

饶星海:“你不骂我?”

沈春澜:“我从来没骂过你。”

饶星海:“你监督我背单词的时候骂过。”

沈春澜哭笑不得,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四级到底考得怎么样?”

来天津的第一天晚上阳得意和王文思就强迫他对了答案。他坦白告诉沈春澜:“除了作文,其他得分300左右吧。”

沈春澜:“……你怎么考的?!”

“我也不知道。”饶星海实实在在地和他分享困惑,“怎么这么高啊?”

沈春澜挂断了。

饶星海站的位置离王文思不太远,他收好手机,听见王文思正在电话里跟他哥借船。见饶星海走过来,王文思蹲着和他一块儿听电话,按了免提。

“你出啥海啊?”大表哥嚷嚷着,“我刚听你妈抱怨来着,说你带朋友回去玩儿,在门口指指点点三分钟就走了,居然不回去。还有你爸找你一晚上了,像是挺生气的。”

王文思:“我把他俩手机拉黑名单了,暂时。”

大表哥一阵静默。

王文思:“我跟你学的!你以前也……”

“行行行。”大表哥连忙打断他的话,“船我有啊,快艇,你懂开。不是,你要船嘎哈呢?”

王文思一通胡诌:“这不是没考好吗?天天被我爸骂,谁不心焦啊?我这俩朋友都是仗义人,我想带他俩出海看星星,整点儿浪漫的事儿,精神精神。”

大表哥:“你那俩干尸朋友男的女的?”

王文思:“男的。”

大表哥又是一阵静默,许久后才艰难地哼哼:“文思,你是王家独苗……不是!干尸啊!你要跟干尸嘎哈?!”

王文思:“看星星!我那俩干尸朋友——不是,丧尸朋友,那方面不行,你放心。”

饶星海:“……”

大表哥放下心来,语气缓和了一点儿,仍然是急躁躁的:“但你也别干傻事儿啊,书呢,读不好就不读了,跟我混,早晚能成滨海新区一霸。”

王文思:“我爸妈不会放过你的。”

大表哥沉默一会儿,干脆地转了话题:“不能跳海啊,爱惜生命,懂吧?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能活多久,你这人就有多值钱。”

王文思和饶星海被大表哥的思想震惊了。

“跳海是万万不可取的。”大表哥说,“很难捞。”

饶星海确认这俩人确实有某种一脉相承的特质。

王文思软下声音:“表哥,你就帮我个忙呗,你那快艇也出不了远海,行吗?”

大表哥恍然大悟:“你要抛尸?干尸朋友死了?”

王文思:“行吧,我游泳出海,别管我了。”

大表哥:“别急啊你,再劝劝我。”

软磨硬泡十分钟,大表哥终于肯出借他的快艇。

大表哥是一个门道很广、生意很杂,来钱的方式和性格一样不稳定的人。但他胜在认识的人多,没花多久果真给王文思安排了一艘快艇。

快艇在东疆港,滨海新区的一个人工沙滩上。东疆港有免费和收费两个游乐区,那艘名为“光阴号”的快艇现在就在收费区里。

王文思和饶星海回头催促阳得意时,他正和人鱼聊着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人鱼不可能记得住阳得意,他被辗转出卖于数个水族馆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围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玻璃罐子里,兴致勃勃地看他。

但阳得意记得。他其实什么都记得。包括那位在人群里数次与他偷偷牵手的姚愿老师,他们聊天说话时人鱼投过来的眼神,还有人鱼手里的魔方。在清澈得近乎无趣的玻璃罐子里,魔方比人鱼更醒目。

“……我知道了。”人鱼说,“那是买我的第一个展馆,那时候有人见我很难受,也很无聊,所以给了我一个魔方,让我打发时间。”

阳得意好奇:“谁?你的饲养员?”

人鱼脸上掠过一丝掺杂疼痛与憎恨的表情。“饲养员,我讨厌这个词语。”他看向阳得意,“在你们的语意里,饲养是折磨的意思吗?”

阳得意抿着嘴巴不说话。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饲养员起先是同情他的,但人鱼总是不说话,抗拒表演要求。时间渐久,同情渐渐消磨干净,变成了厌憎。于是折磨开始了,人鱼比其他动物有趣,因为他能作出人类应有的反应:遭到辱骂会愤怒,被鞭打时会因为疼痛而遮挡,这跟人太像了。而且人鱼不可能屈服,他的自尊让他不会屈服于任何折辱。

“所以我就变得更好玩了。”人鱼说。他又挂上了冷冰冰的表情,浅棕色眼睛缺乏情绪波动,像一尊精美的没有生气的雕塑。

“我不是被你们人类饲养的生物。”人鱼看向在一旁用相同姿势蹲着听电话的饶星海和王文思,男人的大嗓门正从手机里传出,“……我怀疑过你们。说不定你们也跟别的人类一样,打算把我卖掉,让我换一个地方继续被圈养。”

来到陆地之前,他并不懂得这么多人类语言。饲养员有时候和别人聊天也不会忌讳他在场,天南地北拉拉杂杂什么都说。

谈到往事,人鱼忽然说了句脏话。

阳得意惊恐地看他,他反而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表情大笑起来。

“你一个人去看我吗?”人鱼又问,“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你对我很感兴趣。”

阳得意嚅嗫片刻,小声说:“我跟……我的老师一起去的。”

人鱼点点头:“他是研究人鱼的?”

“不,他教生物。”阳得意坐在虾塘边上,手指在地面抠来抠去,“……当时,我和他,算是在谈恋爱吧。”

人鱼:“嗯。”

阳得意静了数秒才意识到,他现在说的事情对于人鱼是全然陌生的。老师和学生谈恋爱,无论谁先开始,无论其中是否有欺骗,人鱼根本不会作出判断,他只是倾听阳得意的话,不牵涉善恶,不考虑道德。

于是不会有责备,不会有先入为主的种种概念。阳得意忽然胸口一热,强烈的倾诉欲让他忍不住继续开口:“我很喜欢他。”

阳得意很感激沈春澜和姐姐,他们至少给了他一个挣脱梦魇的机会。有时候他会想起姚愿,想起他在其他老师都忙忙碌碌的办公室里询问自己的学习情况,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偶尔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放肆而大胆,生怕被人看出暧昧,却又怕阳得意领会不了其中深意。

而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那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时间拉开太久了,他可以抛去怨恨和愤怒,还有无法避免的憎恶,去回想当时深陷爱情之中的自己。姚愿无疑是充满魅力的,阳得意喜欢和他在呆在一起,而不仅仅是因为姚愿教会他享受快感。生命中新鲜的部分太多太多了,阳得意那时候比姚愿矮一个半头,他总是仰望他,带一点儿期待,和一点儿惶恐。

“我喜欢他,但是我又……怕他。”阳得意低声说,“我怕他生气,怕他不要我,怕他……怕他突然不爱我,我就,变成以前的阳得意了。”

人鱼用冰凉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他饲养了你。”人鱼的声音像呓语,“原来人类也会饲养人类?”

阳得意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隐约觉得,人鱼是对的。

他告诉人鱼耳环的由来,还有事情彻底曝光之后自己持久的迷惑和自我欺骗。阳得意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讲述别人的故事,回避了所有心碎和痛苦的瞬间。

人鱼凝视着他,那是动物的眼光,里面没有怜悯和疼惜。他抚摸阳得意的脸,触碰他耳上泠泠的银环。

“会疼吗?”人鱼问。

“已经不疼了。”阳得意回答。

“那你还困惑什么?”人鱼不明白。

“……我知道他骗了我。”阳得意艰难笑了笑,“但我不知道那段经历……是不是就真的毫无意义。”

人鱼没有回答,这显然超出他的思考范围了。饶星海和王文思走来催促,三人把人鱼抬上手推车,又一次气喘吁吁地往车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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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号”就在快艇区的边上,三人和手推车赶到时,大表哥派去的人已经等得直打瞌睡。

手推车被苫布盖着,很密实,看不出内容。那人万分狐疑,把快艇钥匙交给王文思时几乎是抛过去的,他不敢和眼前这几个古怪的年轻人有牵连。王文思向他道谢,他一溜烟地往外跑了,生怕被留下来。

进入东疆港的整个过程十分折腾。王文思给大表哥打了许多个电话,一路磕磕绊绊,现在总算抵达了海边。这儿是天津海岸线最靠近外海,水质也最好的地方,很适合人鱼逃亡。三人把人鱼搬进快艇里,王文思左右两侧眼皮都在狂跳,他大喊:“快快快!我有不祥的预感!”

饶星海还没坐稳,快艇呼地一下贴着水面飞了出去。

阳得意在船头给王文思打灯,王文思绕过海上的浮标,渐渐远离了岸边。

泡了半天虾塘终于活过来的人鱼,正靠在船头呼吸迎面而来的海风。

“这是渤海?”他看上去非常高兴,“还不错啊。”

王文思奇了:“你没来过?你不是知道路线吗?”

人鱼:“我知道去那个地方的路线。”

王文思:“什么地方?”

人鱼不答,扭头冲他笑。他这一路上没怎么展现过表情,此时海风吹乱了长发,束发的带子早不知飞哪儿去了,苍白的卷曲长发相互纠缠着,在风里散开。月光黯淡,但头顶渐渐能看到星星,他那张雕塑般精美的脸上是欢喜的笑,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气。

人鱼看着呆瞧自己的王文思:“渤海的人鱼大部分都是漂亮的女孩,你见过吗?”

王文思整张脸都红了,好在灯光照不到他:“没见过……真的漂亮吗?”

“人和歌声都非常美。”人鱼望着前方的海域,他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柔软,像凝视一个即将圆满的美梦,“她们的首领去拜访过东海。要不是她已经有丈夫,我们的首领说不定会追着一块儿到渤海来。”

王文思怔怔问:“人鱼也这么浪漫?”

“浪漫并不是人类的权利。”人鱼的尾巴轻轻拍打,他哼起一首清亮飘逸的曲子。脱落的鳞片掉在快艇里,饶星海摸索着捡起。他抚摸人鱼的尾巴,人鱼回头看他,眼睛弯弯的,一个温柔的笑。

饶星海心想,他能理解为什么人们都想去看人鱼,想看他们笑,想听他们唱歌。

“咱们不能开太远。”王文思看了看油表,说,“留一半油回程。鱼大哥,你游久一点,可以吗?”

人鱼点头,又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盯着王文思。

王文思:“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我人不错,但你都回老家了,别、别喜欢我。”

人鱼:“我比较喜欢他。”

他指着阳得意。阳得意傻笑起来。

王文思还想说些什么,手机忽然在兜里无声震动。掏出来一瞧,是大表哥来电。

“大表哥,我坐上船啦。”王文思乐滋滋地按下免提,手继续紧抓舵盘,“你放心,快艇用完就还你,绝对完璧归赵。”

“王文思你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年长者的声音传出,带着毋庸置疑的怒气。

王文思一下呆住了,半晌才虚虚地应一声:“爸……你怎么在大表哥那边……”

“你大表哥就在家里!”王老板重重一叱,“平时你有嘛事儿都找他帮你兜着,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文思还在顽抗:“我跟他借快艇,带朋友出海玩儿呢。”

“那人鱼是怎么回事?”

船中三人齐齐噤声,面面相觑。快艇速度骤降,一下失去了方向。人鱼来回看着他们,他现在不怕了,因为他就在海上,即便这三个孩子打算把他交回给水族馆,他立刻转身跳下去就是了。

“你那车牌号太容易查了,王文思。”王老板怒气冲冲,“这就是你去新希望学来的本事?偷东西?!神海的老板告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你简直让我丢脸!”

王文思梗着脖子硬扛:“反正我们出海了,你找不着我。”

“你飞哪儿我找不到?你以为你老子是什么人!”王老板大吼,“把人鱼带回来!立刻!”

王文思腾出一只手,挂断电话。

“别担心,我爸奈何不了我,我家里独苗,有资格嚣张跋扈。”他鼻子里喷出一声儿,随即笑了,“那正好,反正他一定能找到我,咱们再往深处开远一点儿,没油了就让他来接我。”

快艇的速度顿时更快了。

夜间飙艇,既令人害怕又十分刺激。王文思显然是个中好手,这是他常开的路线。往前又行驶了十来分钟,人鱼忽然抬手:“就是这附近了。”

王文思连忙减速,快艇在海面缓慢行进。阳得意关了灯,周围顿时一片漆黑。而双眼习惯了黑暗之后,头顶的星光与海面的波纹便渐渐清晰起来。

极远之处是连成一线的渔船灯火,身后是远远抛开了的城市霓虹。无数灯光贴着海平面和地平线环绕着他们,像一圈细小的光环,在远而又远的地方护佑。

饶星海其实晕船,但他不好意思明说,现在正瘫在快艇上喘气,星光零散照着所有人的眼睛。

“……原来我们这儿这么多星星。”王文思恍恍惚惚地说,“做梦一样。”

阳得意问人鱼:“你要在这里跳下去吗?”

人鱼没有犹豫,点点头,鱼尾一挺便跃进了水中。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溅起的水花全甩到阳得意脸上。他连忙举起大灯照亮海面,但涌动的水面上看不到人鱼的踪迹。

王文思怅然:“连句再见也没有啊?”

人鱼的白脑袋从几米开外钻出来,他小心而谨慎地绕着快艇游动,像是不适应这么宽敞的地方,总有些局促。

快艇上三人一直看着他。“这水可以吗?”王文思大喊,“你认水吗?不适应的话你再上来,我想别的办法把你送回东海去。”

“不用了,就这儿吧。”人鱼拨开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了。”

真实的海水令他怀念,但同时也刺痛他的皮肤和尾巴。他浑身上下仿佛遍布小伤口,痛楚细微但密集,已经习惯了人造海水的皮肤正在与真正的海洋相互搏斗。痛楚让他清醒,他潜入水中,看见深夜的海里有鱼群在脚下匆忙游过。水很深,他暂时还探不到底,但他想去的地方,那熟悉的气味,正在水和空气里召唤着他。

人鱼从水里钻出来,游回快艇旁边。

“再见。”他说,“谢谢你们。”

三个年轻人冲他摆摆手,饶星海拎起他还没吃完的两条海鱼:“你还要吗?”

“不要了,给你吧。”人鱼又笑了,他显然心情非常好。灯光之中,他脸色仍然苍白,但眼中的笑意却真挚浓厚。

“我能问你要一些东西吗?”他问阳得意。

阳得意连忙点头。

人鱼指着自己的耳朵:“我要这个。”

三人都愣住了。饶星海断断续续听阳得意说过,这耳环是他初恋的老师送的,但王文思并不知道耳环的深意。“这什么意思?”王文思有点儿酸,“定情信物啊?”

“送给我,可以吗?”人鱼又问了一遍。

阳得意犹豫了很久。最后摘下耳环的时候,许久没疼过的耳垂热辣辣地发烫,他觉得耳朵疼,连带着牵动心里有一个地方也疼了起来。

人鱼拔下几根头发,拧作一股,把那几枚银色的耳环串在一起,系在脖子上。

“我把它们带走,你就不会再困惑了。”人鱼说。

阳得意趴在快艇边上,他莫名其妙的想哭,想抱着阳云也嚎啕大哭。“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他哽咽着,“东海太大了,你都在哪儿活动啊?我们以后有机会出海,能见到你吗?”

人鱼本来不想回答,但三位青年的目光太殷切了。

他们这样冲动鲁莽地救了他,折腾许久才将他送到这儿,他是应该告知真相的。

“我不回东海。”人鱼说,“我要去的地方是人鱼墓场。”

作者有话要说:

剧团举行考核,考试内容比较简单,是各种特殊人类的基础问答。

最高分可以获得剧团的“文曲星奖”,两千块。

最后获奖者是梁导演。

沈春澜:……有什么意义呢?你出题,你获奖。

梁导: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我原本以为宫商或者阳得意能拿到第一。

宫商、阳得意:鬼才知道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第一次开会地点是你家啊!

沈春澜:饶星海你考多少分?

饶星海:50分。

沈春澜:……怎么这么高!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