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沼泽(3)

对阳得意和那位实习老师的交往过程, 阳云也是后来从阳得意口中追问出来的。

她当时被老师叫到教导处的时候,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阳得意身边是几个老师,她只看到弟弟僵立在墙边, 神情痛苦, 一团浮荡着的雾气包裹在阳得意身上。阳云也当时就知道情况不对劲:阳得意情绪太激动了, 他甚至没办法让林麝成形。

但即便这样,他的精神体也仍旧在保护着他。

教室里除了那位阳云也认得的实习老师之外, 都是普通人类。阳云也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小小的林麝奔到少年脚边,亲密依偎着他。

意识到阳云也来到, 阳得意下意识伸出手, 阳云也将他抱住了。

随后, 俩人的父母也赶到了学校。在得知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父亲立刻回过头,重重扇了阳得意一个耳光。

阳得意这时候才终于落泪。他被姐姐抱着,浑身发抖, 那冷是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 他牙关格格响, 像赤身裸体置身在十二月的寒风之中。

“学校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我们爸妈坚持要报警。”阳云也对沈春澜说,“后来警方的人,还有爸妈的律师朋友,跟我们谈了很多。”

沈春澜:“谈了很多?”

阳云也:“总之,没法处理他。”

事情最终低调解决了。姚愿离开学校, 教导主任和校长以非常激烈的语气直接联系了姚愿的学校,阳云也后来得知,姚愿没有拿到毕业证就离开了大学,至于去了哪里,现在怎样,他们并不知道。

阳得意也不知道。他曾经试图联系姚愿,但发现除了一个已经停用的手机号码之外,他和姚愿之间什么联系都没有。邮件发过去石沉大海,所有的社交软件姚愿也销声匿迹,他彻底消失了。

父亲向阳得意道歉,母亲想问清楚他到底和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阳得意状态太差了,他只想跟阳云也说话。阳云也陪着他,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在阳台上发很长的呆。

林麝在阳得意脚下睡觉,把自己团成一个圆。它是阳云也的精神体。当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阳得意仍然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精神体凝聚成形。

他常常失眠,会做自己被东北虎撕扯开的噩梦。心脏的悸痛让他不断在浑浑噩噩之中骤然清醒,没法哭出来,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机械运动来消除梦魇的阴云。

然后他开始对阳云也说自己和姚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愿实习两个半月,实际工作时间是两个月,而他和姚愿只交往了一个月。

姚愿显然对他的身体最感兴趣,他们只外出约会过一次。姚愿租了一辆车,载着阳得意到临市看海洋生物展。那次展会人满为患,因为在展览之中有一条活的人鱼。

人鱼不算特殊人类,因为它们拒绝被人类管理,但显然,它们的基因之中,存在着与人类相似的部分。那条人鱼是在东海被捕捉到的,一开始还能和人类沟通,但当他发现人们把它囚禁在船舱内部是试图带回陆地之后,人鱼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有浅棕色的长发,浅棕色的眼睛,在巨大的圆柱形水箱中懒洋洋地躺着,手里把玩着一个颜色鲜艳的魔方。

姚愿跟阳得意介绍了很多关于人鱼的知识,有时候阳得意怀疑,人鱼其实听见了姚愿的话。因为浅棕色的眼睛偶尔会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和姚愿,可惜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唯一的一次约会,阳得意总要跟阳云也反复提起。他不断补充着约会的细节,说他和姚愿怎么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牵手,姚愿怎么在喧闹之中贴着他耳朵说喜欢他。

阳云也有时候甚至怀疑,有些细节并不是真实发生,而是阳得意自己臆想的。

和他表现出的兴奋和快乐相比,阳得意的身体更真实地反映了一切:他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是水或是米饭,只要吞咽入胃部,几分钟之后他就一定会呕吐出来。

心因性厌食导致阳得意严重的营养不良,在医院昏昏沉沉挂了几天水之后,阳得意渐渐恢复过来。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抓过手机给姚愿打电话。电话不通,他呆了片刻,抬头看阳云也,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笑:“我都忘了,老师结束实习回学校了。”

阳云也莫名其妙。

阳得意:“不过他放假就会来找我的。”

阳云也:“你在说什么?”

阳得意竖起手指拦在嘴巴前,起身关上了卧室门,把姐姐拉到一旁,一副要分享秘密的姿态。

他告诉阳云也,自己在谈恋爱,一场注定要面对分别和流言蜚语的恋爱。而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决心和姚愿一起迎战。

阳云也捋了捋头发。回忆这些事情,她觉得恶心和难受。

在她对沈春澜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阳得意始终一言不发,抱着头坐在旁边。

阳云也到现在都不知道,弟弟是真的忘记了姚愿和他这段“恋情”的结局,还是故意装作不清醒,让自己忽略那些真正疼痛的部分。

精神科医生说,这是阳得意的身体和大脑在进行自我保护,它们在调节阳得意的躯体,混乱了他的回忆,压制了会令他不安的因素。

阳得意渐渐的,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姚愿。他顺利升上了高二,交到了新朋友,开始谈新的恋爱。

阳云也一开始也以为那是新的恋爱,直到她发现对方是隔壁学校的学生,巧得很,精神体是东北虎。

“沈老师,你认为这算是正常吗?”阳云也说,“他别的谁都不要,一定要找东北虎哨兵。他说他已经接受跟姚愿分开的事实了,我不信。”

笨拙的补偿意识。沈春澜心想,虽然笨拙,虽然短时间内看起来很有效,但实际上对阳得意的影响是可怕的。

他显然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要承认姚愿本人伤害了自己太过困难,而要再次让姚愿重复“爱”和“喜欢”已经不可能——阳得意选择接近新的东北虎哨兵,从东北虎身上获得安慰。

阳得意心里很清楚,这些安慰都是虚假的,是没有用的。但是这些安慰对他来说,是短效但有用的止痛剂。东北虎哨兵说爱他、逗他笑的时候,阳得意才能确认,自己的初恋并不全是疼痛和难堪,并不全由欺骗开启,它给自己留下的仍旧还有美好快乐的部分。

而他自己不是愚蠢的,不是被戏弄后丢弃的那一个。

他的耳洞越打越多,耳环不肯摘下。每每遇到不好的事情,仍然会下意识触碰耳朵。那是姚愿赐给他的——或者说,那是他第一次的爱情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记,用疼痛流血的方式,开启了他对爱这件事的初印象。

家人渐渐明白,阳得意并没有恢复。他只是用一种看似正常的方式,在姚愿亲自划开的伤口里继续深入耕耘。他始终没有痊愈。

父母和他订立了约定,无论外出去哪里玩,晚上必须要回家。如果有了新的男朋友,他也可以带回家里来玩儿,让阳云也和父母都认识认识。

直到高中毕业,阳得意都没有把任何一个男孩带回家。他跟家里人的解释是,东北虎哨兵很难找,而且他对长相有要求。

父母的脸色变了又变,“东北虎哨兵”仿佛是施加在阳得意身上的禁锢,也像是落在他们头上的咒语。他们并不放心让阳得意一个人离开家去北京上学。

沈春澜看着阳云也。

“改志愿是怎么回事?”

这回阳云也没有立刻回答。她躲开了沈春澜的注视,闭上眼睛,唇角紧紧抿起。

“……姐姐是在查投档情况的时候才知道志愿被修改了的。”一直沉默的阳得意开口了,声音喑哑,“我们两个人都是向导,高考志愿需要自己和监护人签字确认。爸妈一直没签字,我和姐姐赶着要出门和朋友旅游。去机场的那天,他俩才把志愿确认书送到学校。”

姐弟俩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投档录取情况开始查询,阳云也才得知,自己竟然和阳得意报的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

父亲态度强硬,不顾阳云也的哭闹,命令她一定要去上学。母亲一次次地哭着和阳云也道歉,说那是他们唯一想得到的最妥善的办法。

纵使阳得意站在她这边,已经成为结果的事实也根本不可能再改变。

沈春澜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拍了拍阳云也的肩膀,阳云也满脸倦意,低声询问:“沈老师,我可以先回宿舍吗?”

她离开学工处,和等候在外面的唐楹等人一起离开院系。

饶星海几个面面相觑。他们刚刚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大吵声,但随后音量降低,几个人又不好凑过去偷听,不清楚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夏春和曹回、系主任参观完办公楼后走下楼,还在询问:“那我要是想到新希望学习,是报成人教育啊,还是要参加高考啊?”

“如果你时间足够,参加高考是最好的。前两年学校里有个六十多岁的研究生呢,读农林科学,咱们学校录取学生不看年龄……”

阳得意此时也终于和沈春澜一块儿离开学工处。夏春远远看着几个学生围着阳得意,神情关切,便转头对曹回叮嘱:“学生没事儿还是少去王都区为妙。王都区去年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现在还没整肃清楚,我们几个首领每天晚上都要巡逻,不少浑水摸鱼的人。”

“阳得意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曹回问。

夏春斟酌了片刻,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曹回和系主任禁不住凝神去听。

“王都区最深的一条酒吧街。我听半丧尸人说,最近那里有人在进行向导狩猎。”

曹回下意识重复:“向导狩猎……?”

系主任脸色顿时变了,但没有出声。夏春忍不住看着他:眼前的老人显然明白什么是“向导狩猎”。

“为什么现在还会有向导狩猎?”系主任两条掺着白毛的浓眉紧紧皱起,“阳得意是在猎场内还是猎场外被发现的?”

“他没事。”夏春安慰道,“我们目前还没有调查清楚这次狩猎的目的和方式,不过据说,对方只要女向导,而且一定要年轻且没有生育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