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假期(5)

沈春澜研究生入学时, 敖俊是接待他的师兄之一。

为了让特殊人类学生尽快熟悉学校情况和各种设施, 学校会专门安排一个特殊人类师兄或师姐对接特殊人类新生。沈春澜就这样和敖俊认识了。

除了学业之外,敖俊还是研究生学生会的干部, 同时也是学校里特殊人类社团联合会的秘书长, 工作很忙, 能和沈春澜认真聊天的时间并不太多。但沈春澜觉得他非常贴心: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有疑问, 一条短信发过去, 敖俊总会很快给他回复电话,彬彬有礼, 说个没完。

大概过了一个月, 沈春澜才知道敖俊这是在追自己。

沈春澜读的是特殊人类教育学, 专业型研究生,学制两年。他答应敖俊的追求后,两人大概有一年时间都在一起。

他研二的时候,敖俊毕业了。

早在两人确定关系时敖俊就已经告诉他, 自己毕业之后会去美国, 他可以通过人才计划获得绿卡, 以后不会回国发展。他也曾问过沈春澜,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儿去。

沈春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俩人从图书馆出来,在前往教工食堂吃饭的途中,敖俊忽然就问了他这个问题。那时候敖俊快毕业了,沈春澜已经做好了分开的准备。

沈春澜当时就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从来没设想过自己还有这个选择。敖俊也只是问一问而已, 这个念头就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只在彼此心里留下一点儿连涟漪都称不上的波动。

之后便是毕业,离别。敖俊离开了两人共同租住的出租屋,沈春澜把他送到机场,拥抱,挥手,目送敖俊离去。回到小公寓里之后,沈春澜坐在客厅里发呆,这时候才觉得房间有些空。

他很快退租,回到了学校宿舍。研二的这一年,也偶尔会有人对他表露好感,如果彼此合适,他是会跟对方出去约会的。但他没有再谈过恋爱。

曹回问过他为什么。

沈春澜想了半天,回他一句话:好像没什么意思。

曹回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他当然喜欢过敖俊。敖俊是很容易讨人喜欢和信任的那种人,加上外形条件很出众,又是能跟沈春澜相互理解的哨兵,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沈春澜和他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个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沈春澜和敖俊都开始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谈恋爱的烦恼,沈春澜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察到,俩人相处非常愉快,用曹回的话来说,不仅是关系良好的炮友,而且是通情达理的同事。

但,即便在最好、最快乐的恋爱时期,敖俊和沈春澜也没有想过要缔结伴侣关系。

缔结伴侣关系,在哨兵向导的管理法则里,是领取结婚证的先决条件。

只要一方身为哨兵或向导,那无论另一方是什么人,双方决定结婚时,都必须向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提交“伴侣申请”。

如果双方是异性,在伴侣申请获得批准之后,他们可以按照正常程序领取结婚证。

如果双方同一性别,在现行法律下他们无法领取结婚证,这份获批的伴侣申请,实际上就等于他们的结婚证书。

这个规定,最先是从战争年代开始的。

在战争年代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哨兵和向导,让很多人开始意识到控制和管理他们的重要性。由于哨兵向导“海域”的特殊性,为了避免出现“海啸”(*)这样的强烈情绪波动,凡是有出战任务的哨兵,都要求必须与向导结为伴侣而非任何其他人。

这是因为,只有向导才能疏导哨兵的不良情绪。即便伴侣无法深入深层海域,只要顺利清除浅层海域的负面影响,哨兵就可以继续正常地返回战场。

这个规定延用至今,有许多人反对过,但始终没有被废除。

沈春澜回忆往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北京吃饭大学度过的两年,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他对学校食堂和美食街的思念,跑得比旧日恋情还要快。

和敖俊分别,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半时间而已。但旧恋人已经有了变化。

或许一个人若始终藏身在象牙塔之中,学生时代浸染的天真便始终刻在骨头里。沈春澜总觉得眼前的敖俊俨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行业精英,是在领英网站里会被猎头不断询问的那类人物。而自己在他面前,完全还是个从未走出过大学校园的学生。

敖俊显然为今天的会面仔细认真打扮过了,不至于过分拘谨隆重,但得体的套头毛衣让他宽厚肩膀显得有力,眼镜片下是一双会笑的眼睛,每每撞上沈春澜的眼神,里面就传达出一些讯息。

沈春澜解读不清楚。他发现自己甚至忘了敖俊这眼镜是不是跟自己在一块儿的那副。都是圆的,细边框,但具体式样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沈春澜不吭声,敖俊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沉默了。反倒是沈春鸿和他的同事,谈得渐渐僵冷。

敖俊想要跟沈春澜缔结伴侣关系,果然是有原因的。

他的大哥与沈春鸿都是乔弗里研究所的同事,年底沈春鸿终于从澳大利亚回到了上海分部工作,他也恰好在上海出差,与沈春鸿负责的项目有来往。两人谈得投机,那人就拍了沈春澜的照片发给敖俊。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情,敖俊一看到沈春澜,立刻答应见面,并且和大哥强调:他要和这个向导缔结伴侣关系。

“如果没有伴侣,敖俊就不能参与这次前往南非的勘察计划。”那人细细地跟沈春鸿分析利害得失,“这是联合国和国际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主持的计划,敖俊的任务非常非常重要,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当然也想给你的弟弟一个新机遇。”

沈春澜发现,他哥的语气变了,像是在谈判。

“如果我弟跟敖俊成为伴侣,他也要随同敖俊一块儿去南非?”

“那是当然的。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性……”

沈春澜正侧耳倾听,敖俊敲了敲他的手背,示意他随自己走开。

店里冷清,老板和老板娘在台子里忙活,两人走到一旁,敖俊松了一口气。

“我哥和你哥,都挺强势的。”敖俊撩了撩头发,沈春澜看着他。人当然还是帅的,非常帅。他为什么要执着地找自己做伴侣?沈春澜不明白。

敖俊说的话比他哥更简单直接。

“距离计划名单的拟定还有一个月,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敖俊说,“我熟悉你,你也熟悉我,我们还相处过一年,我觉得,咱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你跟我成为伴侣,我可以为你申请绿卡,你要跟着我一块去南非,也算是交换条件吧。”

沈春澜有片刻茫然。

他知道会有这种事,有人会把把婚姻或者伴侣关系当作某种交换筹码。但自己亲身经历,这让他很吃惊。

“我在美国……有一个男朋友。”敖俊想了想,又说,“你放心,今年回国过年之前,我们分开了,因为他不能接受我找别的人缔结伴侣关系而不是他。”

沈春澜更震惊了:“为什么不和他……”

“他地位比我高,挣得比我多。”敖俊很快解释,“他说不可能放弃现在的事业和我去南非呆三年。”

沈春澜哑口无言,有点想笑。

敖俊:“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春澜。我了解你,你很善良,没什么心眼,人直接,我现在也还是很欣赏你。南非的项目对我来说有危险,但你是很安全的。你就当做去玩儿,帮我一个忙,伴侣申请其实也就是走个流程而已。三年之后,项目结束,我们可以解除伴侣关系。”

沈春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被敖俊的想法彻底震住了。

“敖俊,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我也不可能跟你去南非,一去就是三年……不对!”沈春澜差点被他绕晕,“关键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想做朋友,OK,我愿意,我们都知道彼此是个还不错的人。但是伴侣关系,对我们来说,这就等于是婚姻。敖俊,婚姻啊……”

“婚姻其实也就是一种契约关系。”敖俊显然知道他会怎么拒绝自己,“只是被人类附加了太多道德和情感上的意义。”

“至少它对我来说不是这么简单。伴侣是爱人,不是合作伙伴。”

敖俊看着他,那双被镜片遮挡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

“你永远这么幼稚。”

沈春澜:“对。但我好像记得,你以前说过我的幼稚很可爱。”

敖俊和他一块靠在墙上,肩膀相贴。

“谈恋爱嘛,总要说一些假话的。”他说,“你现在的幼稚就很可笑。”

沈春澜:“显然这是真话了。”

敖俊:“当老师有什么好的?又穷,又累,婆妈事还多。”

他的话越说越不客气,沈春澜反倒放松了。敖俊终于卸下了他行业精英的面具,自己身边的,只是以往牢骚不断的故人。

“我的学生都很不错。”沈春澜说,“有一个姑娘,是个向导,精神体红晕绡眼蝶,几百几千只。”

敖俊来了精神:“我们现在也想找这样的人。最好是可以飞行并且可以自我复制的精神体,不过太罕见了,队伍里没有这样的向导和哨兵,给我们的搜寻工作带来很大难度。”

沈春澜:“你们在搜寻什么?”

敖俊:“……”

他推了推眼镜,闭上了嘴。

虽然分开了,但在一起时的习惯,沈春澜还是记得一些的。敖俊在外面是个学生干部,正儿八经,总端着个架子,但回到他和沈春澜共享的空间里,他就会恢复成一个有点儿孩子气的男人,会发牢骚,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嘴。

敖俊:“别诓我说话。”

沈春澜:“好。”

敖俊:“真的不答应?”

沈春澜:“绝对不答应。”

敖俊狐疑:“我知道了,你现在有对象,或者有喜欢的人。”

沈春澜:“我没有。”

他的天竺鼠窜到肩膀上,用屁股对着敖俊,小爪子扒着沈春澜耳朵。沈春澜心想,我没有说谎,别挠我。

沈春澜对他的工作没有任何兴趣,抬头看着沈春鸿和敖俊大哥,发现俩人谈得青筋暴起,下一刻简直就要挥拳开打了。

一场会面,最终不欢而散。

让沈春鸿最愤怒的,是他的同事认为沈春澜的工作并不重要,可替代性强,而参与敖俊所在的计划,显然更有好处。

沈春澜的想法,沈春澜的意愿,或者再矫情一点儿,沈春澜的理想——在这场会面中,是最不重要的一点。

回家路上,沈春鸿一路骂骂咧咧,嘴巴不停。

“说你的工作可以随时辞,没影响……我日!对,我说过,我不满意你在新希望的工作,但是别人不能这么说。”

他开始怀疑他的同事有严重的向导歧视。

“他自己是哨兵,他弟弟也是哨兵。嚯,我真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哨兵。”沈春鸿絮叨个没完没了,“我说过,歧视不可能单一存在。他歧视向导,觉得向导只是哨兵的附庸,那我完全可以推断,他还会歧视其他许多东西!”

敖俊给沈春澜发来信息,问他有空还能不能出来喝喝茶见见面。

沈春澜敷衍回复。沈春鸿见他低头捣鼓手机,憋了半天才哼出一句:“你之前谈恋爱,怎么不跟我说?”

“没啥好说的。”沈春澜回答,“那你跟嫂子拍拖两年,不也是领证时才告诉我们?”

沈春鸿:“那不一样。我跟孙瑞当时太忙,不确定到底能不能组织家庭,不方便跟你们透露情况。”

沈春澜:“双标,那时候嫂子都怀上了。”

沈春鸿恼羞成怒:“我是你哥,我可以双标!”

此时沈春澜衷心希望沈春鸿能尽快挂上外人才能见到的冷静嘴脸,停止絮叨。

沈春澜的相亲之路,托敖俊和敖俊大哥的福,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沈春鸿打消了给沈春澜找男朋友的念头,还因为孙瑞告诉他,沈春澜自己也在找,虽然转化率极低,但至少持续在推广执行。

敖俊还在持续不断地给沈春澜发信息,偶尔打个电话。沈春澜已经快想把他拉进黑名单里去了。

没有伴侣的哨兵向导,平均生存年限是47年。这是很早之前的统计数据,现在已经上升到58年了。沈春澜心想,还会继续往上升的,等到他58岁的时候,说不定已经上升到90年。

会越来越好的。他跟自己说。

父母并不知道这件事,沈春鸿只说相亲那小伙子太矮太丑,沈春澜看不上。他和孙瑞带着女儿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又敲开沈春澜的门,一副要跟他促膝谈心的架势。

沈春澜正在整理下学期的课程和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有合适的人,别错过,好吧?”沈春鸿临走时叮嘱,“伴侣不伴侣的无所谓,但是要恋爱啊。”

沈春澜真的快烦死他了。

前几天曹回给他发来一个研究文献,说的是人怎么才能保持心情愉快。研究文献简单粗暴地论断:三个方法,享受美食,运动,和做爱。

而三者之中,最后一项能制造的多巴胺最多,也就是最令人愉快。

愉快的情绪有助于“海域”稳定——沈春澜推论——所以为了自己着想,他至少应该去试试找个能相处到床上去的人。

他抓起手机,点开Lube。

在Lube上聊过天的人也有好几个,但没人像他一样磨叽。别人一上来就三句话:做1还是0?有照片吗?要露脸的。

沈春澜要面子,他从来没给人发过照片。

而唯一和他谈过心的,也就是那位头像是天竺鼠的哨兵了。

他告诉过对方自己的精神体正是天竺鼠,于是哨兵之后就开始称呼他“小老鼠”。

这个昵称他还挺喜欢。有种贱兮兮的亲昵。

他把对方称作大狗。

大狗的个人主页里从来没有更新过任何讯息,没有具体资料,只有隔三差五就换一次的天竺鼠头像,绝不重样。

沈春澜心想,最可能转化到现实的,可能就是这位了。

他给大狗发了条信息。

【我去相亲了。】

手机还没放下,大狗的回复就蹦了出来。

【为什么?】

【比行】

【别】

【我比允许】

【我不允许】

急得打错字的大狗根本没给沈春澜反应过来的时间,最后一条信息跳出来之后,沈春澜的屏幕瞬间变成了深蓝色,一个天竺鼠头像呈现在手机上:大狗给他发来了语音邀请。

沈春澜惊呆了。他还在想着下一句怎么说才能试探出大狗的真实想法。

他抓着手机滚到床上,很忐忑。

但是在手指距离“接听”还有一厘米的时候,邀请结束了。

沈春澜立刻从床上爬起。

大狗还在线,小绿灯在头像上亮着,但没有任何动作。

沈春澜:“……”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马上回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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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海域学专用名词。哨兵和向导在处理一些困难的、容易触碰伦理边际的任务时,会出现严重的负面情绪浪啸,这种情绪波动统称为“海啸”。

海啸总是在短时间内爆发,对“海域”和情绪、精神状态具有显著的伤害性和不可预测性,多发生于哨兵身上,向导“海域”所见极少。

尤其在战场上,身负出战任务的哨兵发生“海啸”的可能性会比身处其他地方的哨兵高出十几倍,从战场上返回的哨兵则会有专人负责为他们排解和清扫“海啸”的剩余影响。若发生严重“海啸”的哨兵没有可信任的向导,则由精神调剂师负责疏导。

作者有话要说:

梁导演的小剧场已经枯竭了!大家有没有啥想看想点的动物or节目呀~

今天就随便让宫商和白小园来表演吧,没有明星团员,估计票房也不会很高。

演出时,剧场里所有观众都怀抱三到四只沙猫。剧场内红晕绡眼蝶飘来飘去,飞行路线飘忽。

沙猫们昏昏欲睡,蜷在人的怀中,弱小,乖巧,好摸。

白小园在舞台侧边教宫商喝酒:好喝,特别好喝,听姐姐的,再来一口。

宫商眼睛发直,小福蝶们也随之醉醺醺似的荡来荡去。

当夜。

售票员:今天票房是有史以来最高。

导演:?!

售票员:为了撸猫,有人上午下午和夜场都买了票。

导演:……(陷入沉思)要不我们撤了天竺鼠这个明星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