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类在被丧尸病毒感染后, 会成为半丧尸化人类。
而半丧尸化人类的最终归宿, 是成为完全态丧尸——丧尸病毒完全入侵大脑,大脑中出现大量侵蚀性空洞, 他们仅保留行动和进食本能, 无法沟通, 无法控制。
半丧尸化人类现在被认定为特殊人类,但一旦成为完全态丧尸, 他们只会有一个结局:被歼灭。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只要被丧尸病毒感染,就意味着死亡:没有任何药物抑制丧尸病毒的发展, 一旦发现被感染, 必须立刻拘捕并杀灭。
但药物和疫苗的发展, 最终令丧尸病毒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控制。半丧尸化人类只要定期检查血液中的病毒浓度,把它维持在较低水平,完全可以一直在人类社会中生存,毫无障碍地学习和工作。
目前世界上寿命最长的半丧尸人, 是78岁且依然在世的一个奥地利男性。
而国内已经在十几年前完成了所有半丧尸化人类的统一管理, 近几年已经不再出现不受控制的病毒发展。宋祁的死亡, 是一个令人震愕的突发事件。
宋祁确实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他少年时在一次意外中感染丧尸病毒,但由于发现及时,医治及时,所以丧尸病毒控制得非常好。
“一旦被丧尸病毒感染,皮肤和眼睛就会立刻发生改变,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张依依对坐在面前的沈春澜和饶星海说, “但宋祁很幸运,他来到二六七医院接受第一次治疗的时候,是我的丈夫经手的。”
坐在她身旁的林舟点点头。
宋祁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半丧尸人患者。他研究的正好是抑制丧尸病毒发展的药物。宋祁成为了志愿者,同时也得到了最好的药物治疗。
他虽然外貌上有了改变,但大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高中毕业之后宋祁考取了人才规划局的国际关系专业,打算成为一名外交官。
“如果他实现了愿望,那他就是世界上第一位半丧尸人外交官。”林舟说,“但很遗憾,大学毕业之后,他开始进山挖矿。”
宋祁并没有告诉林舟自己究竟从事什么工作。他总是强调这工作必须保密,只肯透露自己一般都在什么地方活动。他们并不总是在寻找矿藏,或者说,是林舟自己察觉,宋祁所说的大部分都是谎言。
他没有去寻找过矿脉,也根本不知道矿物的相关知识。他,和他所加入的神秘组织,在寻找的是另一种不可告知他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似乎只隐藏在深山之中,他们需要不断深入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日夜跋涉。
林舟猜测,这份工作或许真的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否则宋祁不会在流露出许多困惑和怀疑之后,仍旧继续回到队伍之中,继续当他的“矿物猎人”。
宋祁必须要按时服药以抑制丧尸病毒,林舟每次只能给他开三个月的用量,因此总要反复叮嘱,每三个月必须来复诊和复查。
宋祁一直做得很好,至少在他毕业之后的一年里,一切都十分正常。
林舟甚至还记得宋祁告诉自己,他以杰出校友的身份回到自己的高中母校,跟师弟师妹说了许多自己经历的事情。
他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无论多么枯燥的事情,总能在他嘴里生发出新的趣味。林舟至今还记得他是多么高兴。
我知道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来看我的笑话,一个貌似很厉害的半丧尸人,太有噱头了。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骄傲,为我自己感到骄傲。讲座结束之后,我确定他们是真的喜欢我,喜欢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宋祁每次来找林舟开药,都会跟他说很多话,仿佛许久没跟人倾诉过似的。
沈春澜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的大脑可以顺利运作,可以迅速跟上林舟和张依依叙述的思路。
“……没人倾诉?为什么?他不是跟别人一起进山吗?”沈春澜想起了宋祁说过的恋人。他深爱着,同时也深爱他的人。他们经历过很多艰难,也同赏过千百次朝霞和夕阳。他甚至想到了宋祁描述的许多片段:热腾腾的身体,汗液,手指与皮肤接触留下的痕迹,炽热的吻,炽热的声息。
沈春澜终于说了出来:“而且他还有一个同队的恋人。”
林舟和张依依惊讶地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宋祁没有恋人。”
沈春澜愣住了:“他有……他跟我说过他有……但他没有说过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随队的医生,是一个生物学家。”
林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沈春澜的兴奋还未流露完,林舟已经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那个人。”林舟说,“但他不是宋祁的恋人。”
那医生是一个随队的哨兵。
他是宋祁暗恋的人。
这也是林舟认为宋祁没有朋友,没有可信任的人的原因之一——宋祁总是跟他提起这个医生,说很多很多的话。这些实在不是应该跟主治医生阐述的内容,尤其他每次提起,林舟总是要警告他:你不能跟任何人发生性行为。
“他几乎每次都会提起那医生。无论我怎么打击他,他总是会在下一次又跟我兴致勃勃地聊起来。”林舟非常难过,“后来我就不再提醒了。我想他应该很孤单……他连可以分享这些事情的朋友都没有。”
沈春澜完全愣住了。
他想到宋祁说过的事情。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们如何深入山脉之中,如何拒绝热情的酒杯,如何互相协助,躲避野兽的攻击。他是从宋祁的描述之中第一次领受到某种强烈得可怕的爱,和欲望纠缠不清,但又远远不止于欲望本身。
他们的命运是纠缠在一起的,无法分离的——沈春澜一直这样理解宋祁和他的恋人。
而在这种爱情之外,更吸引沈春澜的,是宋祁描绘的整个世界。它让学校里的沈春澜充满了向往,那些永远往前延伸的大地,那些永远在春光与雨水里屹立的山峦。所有的一切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它们经由宋祁的叙述而成形,充满真实感。
沈春澜无法否认,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毕业之后是否也要去当一个矿物猎人,去见电话里的神秘人,去和他一起看广袤天地。
但故事的基础被击溃了。他终于再一次回忆起自己对电话中那位陌生人的第一印象——一个善于说谎的骗子。
张依依和林舟的描述仍在继续。
真正的异样发生在宋祁毕业之后的第二年。从这一年开始,宋祁不再按时到二六七医院找林舟复诊了。
那时候林舟已经和张依依结婚,两个人的研究项目有许多合作,张依依的团队研发出了比现有的抑制药物更有效的新药,林舟打算让宋祁试一试。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联系上宋祁,宋祁三个月没有回过住所,林舟和张依依不得不为他续交房租,保留栖身之地。无论是邮件还是电话,宋祁长达半年时间没有任何回应。
那时候林舟和张依依都作了最坏的打算:宋祁已经不在了。
冬季的一天,林舟在深夜被电话吵醒,他有一个半丧尸人的急诊,病人指定要接受他的面诊,拒绝与任何其他医师沟通。他和张依依赶到急诊室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模样已经大变的宋祁。
林舟根本不敢相信那位蜷缩在椅子上的人是宋祁。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丧尸病毒剧烈发展之后产生的腐蚀性斑纹,双颊深陷,眉毛完全掉光,眼睛血红,眼珠子是浑浊的灰白色,瞳孔几乎收缩成一个针点。
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他的骨骼脆化状况非常严重,左腿缺失,膝盖变形,双手无法顺利伸展,几乎只能佝偻前进。
他是爬到医院门口来的,在深夜里。医院门前保卫处的人差点以为他是完全态丧尸,已经做好了击毙的准备。
但幸好宋祁还能发声。这是区别半丧尸人和完全态丧尸的简单标准之一——完全态丧尸的声带彻底纤维化,或者出现严重撕裂,他们无法发出完整的、有语义的、可辨别的词语。
林舟和张依依立刻救治宋祁,并把他送入了隔离病房。
因为没有按时服药,宋祁的情况非常严重。林舟和张依依还在他血液里发现了丧尸病毒变异的迹象。
“但我们不确定这是他在他体内发生变异的病毒,还是被外部注射的病毒。”张依依说,“在失踪的半年里发生了什么,宋祁拒绝透露。”
沈春澜忽然毛骨悚然:“外部注射?你们怀疑……有人把已经变异的丧尸病毒注射到宋祁体内?为什么?”
张依依:“为了加快宋祁的衰败过程。简单来说,为了加速宋祁的死亡。”
丧尸病毒一旦感染,就无法再次感染。但变异之后的丧尸病毒具有更强烈的侵蚀性和进攻性,宋祁本身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抑制药物,但新的病毒突破了已有药物的作用,林舟和张依依不得不在宋祁身上使用了尚在试验阶段的新药物。
那时候恰好是冬季。冬季是病毒活性较低的季节,不少半丧尸人和地底人都会利用冬季来进行全身检查,免得在检查过程中发生意外。宋祁的隔离病房是单人间,但隔壁病房有一个病人,常常和他隔着房门聊天。
“那时候宋祁的视力已经低得很严重了。”霖舟告诉沈春澜,“而且他无法离开隔离病房,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宋祁已经没有家人。在他被丧尸病毒感染之后,家人基本与他脱离了关系。在他上大学之后,全家人移民海外,并未给他预留任何位置。
林舟曾建议过他联系自己的朋友或同学。但宋祁拒绝了。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林舟低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你们能理解吗?他曾经是人才规划局最有名气的半丧尸人,还是能回母校开讲座的杰出校友,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宋祁的自尊心太强了,但是强自尊的底色往往是强自卑,他用维护尊严的方式来掩护自卑。不敢对暗恋的人表白也是这个原因:他认为对方是哨兵,自己是半丧尸人,能做朋友,但绝不可能成为恋人。就连跟对方袒露自己的心意,他都觉得无法忍受,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恐怖的、具有毁灭意义的事情。包括通知朋友和师长他的状况,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他早就预设了事情的结果,认为自己一定会遭到怜悯和嘲讽。”
于是宋祁在住院期间,基本只与四个人说话:林舟,张依依,主管护士,还有隔壁病房那位来做全身检查的半丧尸人。
那半丧尸人是个老头,讲话稀里糊涂,絮絮叨叨。他成日在宋祁门口流连,总觉得宋祁是个古怪的小伙子,自己应当和他多说几句话。
后来护士把宋祁病床前头的座机电话告诉了老头子,老头子开始和宋祁通过电话来聊天,哪怕出了院也一样。
“那老头没两年就走了。”林舟说。
他和张依依正带着沈春澜和饶星海,前往半丧尸人病区的隔离病房。
隔离病房外面是几个正在值班的护士,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豹正正趴在走廊上,见到陌生人来到,立刻警惕地站起身。
“这是护士长的精神体。”林舟向两人介绍正从护士站走出来的一位女性,“她曾经是宋祁的主管护士。”
黑豹护士显然对宋祁印象深刻,她也是宋祁最后阶段能沟通的人之一。
她至今仍记得宋祁是什么样子。
老头子离世的事情宋祁并不清楚,实际上,当时就连林舟也不知道。他不是老头的主治医生,只是渐渐发现,以往每周六下午都会响起的座机,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
宋祁每周只有周六下午是自由活动的时间。那时候他不会因药物原因陷入昏睡,可以坐着轮椅在隔离病房里活动,看看窗外的景色。
黑豹护士会为他打开窗户,但风会让宋祁脸部发痛,眼睛流泪,宋祁一边忍受不适,一边贪婪地享受着每周几个小时的自由时刻。
他的手指已经基本失去功能,无法使用手机。林舟曾想过截肢后为他安装适合半丧尸人使用的义肢,但检查之后发现结果并不乐观:宋祁的骨头、肌肉和神经,已经无法支撑义肢的运作了。
无事可做,他唯有在病房窗前消磨时间。实际上他也看不到多少,眼球和视神经都已经被丧尸病毒侵蚀,他的视力范围已经大大减损。
他太需要别人倾听自己的故事了。他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只有过去曾经历的一切可以反复咀嚼,供人赞叹。
在那一年春季的一个周六下午,宋祁终于忍不住,按着模糊记忆里的印象,拨通了老头的号码。
电话线没有把他引到老头那边。他等待着,然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非常年轻,非常稚嫩,先说他打错了电话,随后又说自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学生。
“他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黑豹护士把沈春澜和饶星海带到空无一人的隔离病房。这个病房很少有人使用,但室内干净整洁。宋祁住在这里,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黑豹护士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心情变好。宋祁说,他打错了电话,但电话里的人和他很聊得来。对方是一个大学生,新希望学院的,他从没去过新希望学院,对这个学校也充满了好奇。他疑心不轻,还用雪人的相关知识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对方,确认那年轻人确实学过特殊人类相关知识,并且确实是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学生。
于是之后的每一个周六,宋祁都会拨通电话。
沈春澜站在这病房之中,他想竭力想象宋祁的模样,想象他抱着座机坐在轮椅上,面对敞开的窗户和他已经无法再次触碰的绿地蓝天,按下按键。
在那一年的三月和四月,每一个周六,沈春澜也都在等待他的电话。
等待一个陌生人馈赠他故事、情事,和茫茫天地。
宋祁的故事里很多内容都是假的。他没有恋人,没有在酒吧里邂逅过英俊的生物学家,他们没有在湿热的帐篷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
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信任的伙伴。
他没有去寻找过矿藏,没有抢救过任何采矿的文件,甚至可能……没有去过他描述的所有地方。
但沈春澜此时此刻仍旧相信,在宋祁的故事里,有一部分必定是真实的:他走过的山路,积雪砸在头顶的感受,夜晚的烈酒,深邃的峡谷与回声,看不到头的茫茫林海雾气翻动,他说最远处的群山全都藏在熹微晨光和浓雾之中,危险与辉煌也藏在里面。
沈春澜此时忽然明白,宋祁描述的不是自己经历过的故事。
他所说的,或许是他加入远星社的愿望和希冀。
沈春澜默默推算了时间。宋祁加入远星社的时候,真正的“远星社”已经不存在了,薄云天已经死亡,社团宣布解散。他加入的,是以远星社名义活动的另一批人组成的神秘组织。
他知道真相吗?他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吗?
是谁给他注射了变异过的丧尸病毒?谁加速了他的死亡?
……是那位他喜欢,却不敢透露一丝端倪的随队医生吗?
此时的饶星海已经和沈春澜离开住院楼,告别了林舟和张依依。两人坐在二六七医院的草坪长椅上,身边的鸡爪槭已经掉光了叶子,天色苍白得像一张旧纸,揉皱了,透出几分云纹。树木的枝梗戳进天里,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线稿。
沈春澜颤抖着呼吸,缓慢叹出一口气。饶星海几乎是屏着呼吸确认:沈春澜在抽动鼻子,他似乎哭了。
告别的时候,黑豹护士告诉他们,宋祁是在四月一个周六的中午突然发狂的。
新研制的药物并没能完全抑制病毒进程,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那天早上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黑豹护士,他打算说一些跟山民生活习惯有关的事情给那位年轻的大学生。黑豹护士认为他又在说谎骗人,但宋祁却十分认真:我今天说的这地方确实去过,贵州和广西交界,我曾在那里……
他停了口,躺回床上。
黑豹护士知道他爱说话,便顺着他说的话往下问:“你在那里做什么?真的去找矿物?”
直到她为宋祁量完血压,测完病毒浓度,宋祁才小声回答:“我杀过人。”
黑豹护士当时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宋祁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她听多了,也不觉得有异。
“喔唷,这么可怕。”她笑着说,“我要报警抓你。”
“……不止一个。”宋祁的声音颤抖,说了这四个字之后便再也不肯开口。
黑豹护士此时才察觉不对劲。她把宋祁的情况告诉了林舟,林州非常吃惊:宋祁入院之后一直拒绝说出自己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是深入半丧尸人聚居点的时候被人暗算,才导致情况恶化。
当时林舟正在天津开会,会议一结束,他立刻赶回北京。
遗憾的是,宋祁没有等到他来。那天上午的血液浓度检测显示宋祁体内的病毒活性已经接近临界点,张依依正在研究中心调取新的抑制药物。
药物和林舟都在赶来的路上。中午,黑豹护士给他送餐,叮嘱他尽快吃完,药物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医院。
午餐还没有吃完,宋祁忽然折断了自己的手臂。他的骨头已经太脆弱了,黑豹护士当时正在病床边检查他的轮椅,重新拧好松动的螺丝,听到异响之后抬头,发现宋祁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提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砸向自己干枯的手。
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一直在疯狂地叫嚷,紧紧把身体缩成一团。
“他让我快走。”黑豹护士说,“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护士立刻离开病房并反锁。从床上滚到地面的宋祁几乎是爬到了病房门口。他出不去,干瘪的手狠狠地抓挠着房门,喉中发出可怕的喘息,最后甚至开始咬着门把手,疯狂摇动。
杀灭程序很快启动了。
林舟和张依依抵达医院时,宋祁的尸体已经运送到地下。
“林医生当时哭得很厉害……”护士苦笑着,“宋祁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他一直竭尽全力在救他。”
在护士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沈春澜一言不发,面色发白。
直到饶星海陪他坐在了长椅上,他也没有对今天所听到的整件事流露一分能让饶星海参与的情绪。
沈春澜觉得空虚,又觉得悲哀。这些语意宏大的感受紧紧笼罩着他,他分不出心神去分辨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直到饶星海在他身边释放了精神体。
黄金蟒落到地上,起初有些茫然,随即看到沈春澜,开始亲昵地缠在他的脚上。黑曼巴蛇仍旧鬼鬼祟祟,从饶星海身上蜿蜒爬到沈春澜的外套上,缠着他手臂,小脑袋长长地探到他面前,黑豆子一般的眼睛盯着沈春澜。
沈春澜捂着眼睛。冬季如此干,如此冷,在室外流泪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的眼睛很疼,是疼痛令它们流泪。
饶星海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挨着沈春澜。他知道沈春澜并不喜欢宋祁——至少不是自己对沈春澜抱持的那种“喜欢”。
让沈春澜流泪的,是别的东西,别的情绪。无能为力的惋惜,迟来的庆幸,还有自己在无意之中,曾给过别人珍贵的慰藉。他为命运和阴差阳错,为这些东西而流泪。
沈春澜一直以为,电话里的神秘人启蒙了自己。但他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成为了宋祁最后时刻的短暂慰藉。
这是一次相互给予的馈赠。而沈春澜一直不知道。
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他是宋祁最后的听众。是宋祁所有梦想、所有爱,最后的记忆者。
回到学校时,天色已经很暗,温度愈发低,风愈发大。
饶星海脸都白了,哆哆嗦嗦的。
沈春澜一路恍惚,此时看到他的样子,才想起自己好像……也给过这年轻人一些东西。
当时不知道那是馈赠,是礼物。但饶星海收藏起来了,视若珍宝。
沈春澜心中有涌动的万千情绪,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饶星海打了个喷嚏,脖子上忽然一暖。沈春澜解下围巾帮饶星海戴上,还认真妥帖地绕了两圈。
“宋祁的事情,你告诉欧老师吧。”沈春澜说,“说的时候注意……别说太详细。”
饶星海点点头。
“还有,忘记远星社,不要搜寻它。”沈春澜看着饶星海的眼睛,“答应我,行吗?”
饶星海又点点头。
为了沈春澜的围巾,他现在做什么都可以。
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带着悲哀和恐惧的眼神,也能让人心动。
“沈老师,我送你回家。”他不自觉地轻声说,“我保证不打扰你。”
路灯已经次第亮起,天气太冷,学校里显得空空荡荡。饶星海走在沈春澜的身后半步,看着自己的影子总是覆盖在沈春澜的肩上,像是保护他,拥抱他。
和外头寒冷的冬风相比,Remote Star咖啡馆里暖得有些过分了。
屈舞刚收拾完桌子,又有一对情侣立刻坐下。
这张桌子靠近壁炉,已经成为店里最受欢迎的位置。
他原本以为咖啡馆里的壁炉只是装饰,谁料今天天气太冷,薄老板中午在那儿捣鼓半天,竟然把炉子给点亮了。
他还点名让屈舞负责维护。
屈舞当即头大:他是新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而目前薄老板还不允许他操作一切跟咖啡有关的事情,只让他端盘子倒水,扫地拖地抹桌子。这些事情看上去简单,但店里一到傍晚,客人剧增,屈舞转来转去已经有一个多小时,忙碌且紧张。
薄老板又招呼他去洗杯子。
屈舞一边洗杯子,一边接受吧台边上几位熟客的审度。
吧台是熟客才能来的地方,不仅提供咖啡,还可以跟薄老板点酒。
坐在吧台的是两个艳丽女子,盯着屈舞不停笑。
屈舞今天换上了RS的制服,头发出自阳得意之手,没戴眼镜,但眉毛仔细梳理过了。
“弟弟,你这头是自己吹的?”客人问。
屈舞被“弟弟”吓得不轻:“啊?”
他的呆愣让客人愈发高兴:“你的发型呀,你吹的?好专业。”
“我舍友吹的。”屈舞回答,“他很擅长这些事情。”
“哎哟,感情真好。”客人嬉笑道,“弟弟,你看我怎么样?”
屈舞:“……”
客人:“我好不好看?”
屈舞点点头。
客人:“不好看呀?”
屈舞连忙回答:“好看。”
两个女人一齐笑了,屈舞不知道如何应对,也跟着傻笑起来。
薄老板把两杯咖啡推到客人面前,回头瞥了屈舞一眼:“这么闲?杯子都洗完了?”
屈舞连忙低头继续干活。
“你什么时候找来个这么好看的弟弟?”客人问,“我可以约他吗?”
“你可以约我。”薄老板笑道,“我也不错的。”
屈舞耳边全是薄老板和那两个女人调笑的声音。
“从来没见过你。”薄老板对另一个女孩说,“第一次来,要不要我推荐一些RS的招牌?”
“我以为RS的招牌就是你。”
“对,我正准备推荐我自己。”
屈舞:“……”
女人笑个没完,薄老板倾身靠近,低声说:“你的手真好看。”
女人不解:“有吗?”
薄老板:“就是无名指上的戒指太碍眼了。”
在笑声里,屈舞差点把勺子给磕破了。
薄老板说这种话是从来不脸红的,也仿佛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他就是喜欢让别人笑,带一丝似有若无的挑逗,完全掌握节奏。
屈舞洗干净所有杯子的时候,吧台上的两个女人也起身离开了。
薄老板转头看他:“学到什么没有?”
屈舞:“学啥?”
“就我刚刚那些话,多学学。”薄老板靠在吧台上,又摆出个风流姿势,“你不能白长这么好一张脸,得用起来。”
屈舞立刻回答:“我不卖笑。”
薄老板:“让客人高兴怎么算卖笑呢?这是营业技术。你不是让我开发你的……工作能力么,我刚刚是给你示范,你有什么感受?”
屈舞一脸别扭。
薄老板:“直接说。”
屈舞:“……不知廉耻。”
狼人笑眯眯的脸瞬间僵硬。
屈舞心知不妙,连忙冲他笑笑,尽量表现得谄媚亲热。
但狼人老板已经被气笑了。他叉着腰在吧台里走了两圈,冲屈舞勾勾手指:“小朋友,你,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五一劳动节,因为剧团动物每天都要表演节目,且没有加班费,已经全体罢工不演。
身为导演,我也很无奈,对不起大家,给大家播放一部纪录片吧。
观众:不演就退钱啊!
梁导演:退钱是不可能退的,这辈子不可能退钱的。就是靠坑蒙拐骗,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100倍体的眼镜王蛇围着观众席,蛇信吞吐。观众们忍气吞声,看完了《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血泪发展史》和《从人权专家到成功商人——梁婵自传》两步冗长无聊的纪录片。
梁导演已经和欧老师在后台乐滋滋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