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域检测报告

男生宿舍都是上床下桌的设计。阳得意趴在登床的梯子上,支着下巴问饶星海:“你是不是很有名啊?”

饶星海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一本全新的《哨兵通识》。

“教科书有啥好看的。”阳得意又说,“是你吧?到这儿做海域检测的时候,把蛇放了出来,引发骚动的饶星海。我当时还看过微博上的视频,不过后来说是应急演习?到底是不是啊?”

饶星海没有任何反应。

“你那蛇真猛啊。”阳得意笑嘻嘻的,“Hello?你总是这么酷吗?”

《哨兵通识》翻过了一页,饶星海全神贯注地看书。他低头时额发垂落,挡住了眼睛,阳得意只能隐约看到他的眼珠子缓慢左右移动,白炽灯照亮他笔挺的鼻尖。

阳得意愈发好奇了,他朝饶星海探过去,想要弄清楚他到底看什么内容。但才刚刚靠近,饶星海立刻合上了书。他连头都没抬,嘴唇微动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滚下去。”

阳得意很高兴:“这是你今天跟我说的第一句……”

饶星海终于抬头了。在看到他神情的瞬间,阳得意闭嘴的同时缩了缩脖子。“拜拜。”他迅速落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宿舍是条件不错的四人间,卫生间还可以淋浴,虽然喷头上结满了可疑的水锈,但校史讲座上说了,这栋宿舍楼是新希望学院条件最好的一栋。

阳得意坐下来不到三分钟又闲不住。他移动椅子凑近正在写字的周是非:“班长,你在干什么?”

周是非是这个班的班长,也是唯一一个班干部,“当班长”是他的责任也是宿命,他是为服务同学而生的。“管理班级的一些意见看法,还有我的展望。”他头都没抬,奋笔疾书,“我挺多想法的。”

阳得意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伸过去捏他的双下巴,语气神神秘秘:“班长,你是不是喜欢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

周是非吓了一跳,连忙否认:“不是不是不是。”

阳得意:“你对人家一见钟情对不对?第一次班会上我就发现了。”

周是非:“我没有。”

阳得意:“你不用骗我,我知道的。她跟我姐住一个宿舍,是吧?”

这回周是非不说话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粗鲁地挣脱开阳得意的钳制:“不要打扰我工作!”

两人闹成一团的时候,宿舍门打开,317的最后一个住客回到了。

“屈舞,”阳得意忙中偷闲跟他打招呼,“我给大家带了夜宵,你吃牛杂的吗?”

“吃啊,谢谢。”屈舞跟他道谢后直接走到饶星海的位置,敲了敲床沿的铁栏杆,“饶星海,你怎么没去开会?”

饶星海放过了手里的《哨兵通识》:“什么会?”

“勤工俭学岗位的竞聘会。”

饶星海一愣,连忙撑着床沿跳下地:“我忘记了。”

“只有你没去。”屈舞耸耸肩,“所以没法儿选,只剩下最后一个岗位。”

饶星海接过屈舞递来的纸条,他要负责技能楼对战训练室的装备整理。

“……这是什么?”

“最累,钱也最少的工作。”屈舞很不好意思,“我想帮你竞争图书馆馆员,但那是大热门,连我都没竞聘上。”

饶星海收起了纸条:“我无所谓。你做什么工作?”

“食堂后勤。”屈舞说,“一个月一千。”

饶星海的眉毛动了动,屈舞压低声音:“你这个九百。”

“很多了。”饶星海眼角微眯,用跟屈舞一样的音量小声说,“谢谢。”

“到大二我们就可以出去打工,挣的比勤工俭学多多了。”屈舞说,“来吃夜宵。”

“我不吃。”饶星海回头,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小碗牛杂汤。他瞥了正在偷看周是非写东西的阳得意一眼,把自己那份移到了屈舞桌上。

屈舞笑着拍了拍饶星海的肩膀,走到洗漱间去洗脸洗手。他没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由轻型硬质合金制成的神经义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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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曹回手中接过班上所有人的海域检测报告后,沈春澜立刻找出了属于饶星海的那一份。

海域检测报告属于个人隐私,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浏览的权限,曹回走到学工处外头的走廊,戴着耳机跟着健身软件开始伸胳膊伸腿。

饶星海的海域检测报告比其余人更厚也更重。沈春澜小心启封,拿出了这份多达三十六页的报告。

免冠两寸照片贴在第一页纸上,18岁的饶星海注视着沈春澜。他五官浓重,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从来不懂笑一样。

沈春澜越是翻看,一颗心越是沉重。

所有的量表、面谈与“海域”巡弋记录都指出,饶星海具有相当程度的心理问题:情绪淡漠,控制力低下,强烈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还有轻微自毁倾向。精神调剂师探查饶星海的“海域”花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尽全力巡弋了饶星海“海域”的角落,最后做出的结论是:7分。

这是针对高考考生“海域”情况的打分,总分10分,分数越高,“海域”不稳定性越强。而一旦超过8分,他就不被允许进入大学就读,会成为街道和社区密切关注的对象。

饶星海处于边缘。沈春澜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检测报告的最后部分,那是精神调剂师对饶星海的判断。

“该生对自己本身表现出明显的否定与怀疑倾向,但量表和面谈也显示,他诚实,坚定,判断力准确,有同理心,也有出色的共情能力。不应根据前者否定后者的意义,建议通过沟通与协作逐步消除该生的不合理信念与消极心态。”

这评价其实并不低。

“……该生因在小学与中学时期没有接受过任何与哨兵、向导等特殊人类相关的系统性指导,对自己的特殊人类身份表现出强烈的质疑。这与他的生活相关,进入大学后与同伴共同生活学习,会显著改善这种质疑。

“……值得注意的是,该生无法理解哨兵的性反应,这可能成为他未来在同伴、婚恋关系中的重大障碍。但与此同时,该生‘海域’中存在大量被美化的幼年期记忆。这部分记忆显示出,该生对亲密关系存在极大的依恋与渴望。在同伴与婚恋关系中,必须对他进行准确指导,否则极有可能带来不幸后果。”

沈春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干脆让这位精神调剂师来帮忙管教饶星海好了。

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这里要关注,那里要指导。这还只是饶星海一个人。他怀疑剩下的十一个信封里也全都是类似的问题。饶星海比别人更需要注意的,无非是他拥有一个强大且极具威胁性的精神体。

报告的最后一张纸是复印件,上面像是一纸证明,字迹密密麻麻,因为过分陈旧而模糊不清。

它记录了饶星海出生的经过。

他降生于一场深入内陆的强台风之中。风停雨歇的第二日,福利院的人打开大门,看到了压在树下的女人和她怀中保护着的婴儿。女人断气多时,大树正好砸在了她的腰上,但幸运的是,孩子只是昏迷了过去,小胸口还隐隐带着热气。

女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证件。福利院院长从医院把康复了的婴儿接回来的时候,头顶朗星遍布。她姓饶,所以给怀中婴孩起名为饶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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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沈春澜,为一个男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饶星海的身世给了他最可怕的一击。这太沉重了!他只是一个大学老师,根本没能力负担起这么大的责任,去引领一个孩子。

他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而且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沈春澜只把这职业当作一份工作,他还没做好承担他人人生的心理准备。

顶着一双黑眼圈的沈春澜,第二天刚到办公楼就被系主任叫了过去。看完特殊人类认知科学专业12个人的海域检测报告之后,系主任的银发似乎更白了。

“沈老师,考虑训导吧。”系主任说。

沈春澜心中一震,脸上的冷静表情再也维持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

“尤其是这个学生,”系主任拧紧眉头,神情严峻,“饶星海。”

沈春澜咬了咬唇,他感到强烈的不适,系主任的话勾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几乎是本能地抵抗:“不必要训导。饶星海才刚大一,他熟悉学校环境和班上同学之后,评价会有改善的。调剂师也是这样讲。”

“7分的学生,今年新希望里,是唯一一个。”系主任没有让步,“太危险了,小沈。你要为其他学生考虑。”

沈春澜微不可察地摇头。这几乎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不至于的,不至于……”

“你也要为饶星海本人考虑考虑。”

这句话让沈春澜停止了否定。

“再说了,小沈,”系主任又开口,“你以前也接受过训导,你知道,它是有用的。”

这场谈话令沈春澜心情变得极其糟糕。他今天就要给班上的学生上第一节 “认知科学导论”,看着眼前的备案本,沈春澜沉默地翻了又翻。

学生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地跟他打招呼,不算十分亲热,但至少有礼貌。

饶星海是从后门钻进来的,沈春澜眼角余光一捕捉他,立刻又发现这人在看自己。

饶星海看他方式和别的学生实在不一样,有些冒犯,有些不礼貌,眼底隐隐藏着火似的。

沈春澜思考了很久,但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惹恼过饶星海。

他看了眼时间,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随后大步走向仍旧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饶星海。

“饶星海。”他敲了敲饶星海的桌子,“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饶星海抬头,神态平静地站起身。他没有带书包,手上只有一本书,《哨兵通识》。

沈春澜:“……你没带导论的教科书?”

饶星海:“那本不好看。”

沈春澜无言以对:“你,哎,你先出来,我跟你谈谈。”

他看到饶星海合上手里的书。他的学生正好看到了通识的第三章 ,“性与性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