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地暮光

祝卿好对这样的注视浑然不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接完一个工作电话,手机屏幕都还没来得及摁灭,温祈年的电话就无缝衔接地打了进来。

温祈年给她打电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向来是直入主题:“副教授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祝卿好听了,轻轻抿一下唇,说:“准备好了。”

温祈年对她要求一向严格。

祝卿好从小就知道,在他面前,绝对不能有“差不多”这种答案。

“机会千载难逢,一定要抓住,不要松懈,市场变化多端,一个行业再好,都难以避免地会有盛衰交替的生命周期,但大学老师是可以安安稳稳做到老的工作,护你一生无忧。”

“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

“还有相亲这事儿……”温祈年旧事重提。

但祝卿好在此刻却发现自己对相亲这件事的态度,远没有当时跟傅宴书分析得那样洒脱和坦然。

于是,这次,她选择了先行岔开话题:“外公,我这边马上要登机了,等我回去再跟您说。”

温祈年:“那你先忙,忙完也要记得好好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话里的叮嘱和关心,真真切切,不掺杂任何杂质。

祝卿好听了,眼眶微微一热,温声应了句:“知道了,外公,您也注意身体,我从香港回去就去看您。”

说完,等那边挂了电话,她才摁灭手机,往座位走。

一转身,这才发现,秦岁淮也在忙着打电话。

他肩背笔挺地坐在那里,这姿态一看就不是端着,而是一种天然的教养与风骨。

弯折的手臂线条,漂亮流畅,握着手机的右手,骨节分明,总之,他构成的这幅画面,格外赏心悦目。

除了,那眉头,微微蹙起。

祝卿好看着,心想:看来也是一个有些令人不快的电话。

这家店是叫号自助取餐,看他在打电话,祝卿好便没立刻折回座位,而是回到取餐台,站在一旁等待。

取完餐回来,秦岁淮电话还没打完。

祝卿好端着一个木质餐盘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犹豫时,秦岁淮回眸,对上她的目光。

这会儿店里没什么人,他们还特意选了个隐蔽的角落,考虑到不会打扰到外界,秦岁淮索性直接把手机开成免提,从座位上站起,利落地从祝卿好手中帮她接过了那个餐盘,并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不过,因他免提的那个举动,此刻手机里的声音外放,祝卿好听到一道女声,好听却激愤:“秦岁淮,我跟你说,相亲这事,你要是敢给我搞冷处理那一套,我跟你没完!”

秦岁淮听了,无奈叹口气,说:“妈,谁敢在您面前搞冷处理。”

谁说天之骄子就能随心所欲,这不,俗世烦恼一个不落。

家里电话,多多少少涉及到个人隐私,秦岁淮却没有任何避嫌的意思。

这些家长里短,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她看。

然后,像刚才的她一样,转移话题,挂断电话。

你看,管他天之骄子还是天之骄女,生活中,总有两难困境,需要做一时逃兵。

挂断电话,两人开始用餐,祝卿好看着他,承前启后地问了一句:“秦总家里也催结婚?”

秦岁淮这个人很会捕捉重点,咬字问道:“也?”

“刚接的电话,长辈让我回去相亲,”祝卿好毫不避讳地承认,“看来多大的人物,都逃不过这么一遭。”

“那祝总监是反抗了,还是答应了?”秦岁淮饶有兴致地追问。

“难以反抗,索性赴约。”

“挺洒脱。”秦岁淮当真是在认真评价。

祝卿好却笑了笑,说:“长辈以爱之名行事,又推脱不得,可不得自己想开点儿。”

“你看,要对方合自己心意,那也算是幸运;要是不合心意,让自己不快了,索性把对方当成难搞的甲方,这样看来,相亲也不过是一份刁难人的工作而已。”

明明是个挺让人困惑的“以爱之名”,但她分析时,唇角总携着淡淡笑意,看似云淡风轻,却又仿若有无穷磁力,轻而易举将人吸引。

秦岁淮目光看进去她的笑,喉间微微一顿,沉默片刻,才笑着承上她的话题,问:“上班当乙方,相亲也当乙方,不累吗?”

祝卿好眉眼就那么自然的一弯,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做乙方。”

就这答案,放眼整个职场界,那也是相当炸裂。

秦岁淮虽身处高位,但职场上的那些传言,他也略有耳闻。

多的是被甲方折磨得痛不欲生、扬声“我以后一定要做甲方!”的痛快宣言。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做乙方。”他眉眼噙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回望过去。

“因为,乙方是赚钱的啊。” 她就这样直白道出心中欲望,亮在眸中的那抹狡黠,像窗外攀升的机翼,擦肩而过一朵浮云,随即便了无痕迹。

但也正是这一笑,卸下了她身上那派磨砺而出的精英气,那弯弯眉眼,像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飒爽清新,灵动机敏。

秦岁淮看着她,拿餐具的手指,莫名一顿。

祝卿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我的核心竞争力,就是特别会把甲方需求合理化。”

她的诱饵,放得利落精准,偏又无声无息。

她知道,荆简和眼前人的合作空间,只要她肯去挖掘,大得无边。

“不难吗?”秦岁淮问。

“难。”

“分歧常有吧?”

“当然。”祝卿好说道,“世界上连两片相同的叶子都找不出来,更何况人。”

“有过价值观摇晃的时候吗?”到底久经商场,哪怕这只是闲聊时的一个提问,秦岁淮的侧重点从不落俗,而是正中眉心。

祝卿好点头:“嗯。”

秦岁淮:“若祝总监想讲,我洗耳恭听。”

“很多年前给一个欧洲品牌做推广,我觉得自己的方案特别完美,甲方的审美和需求,只一味地迎合市场,落于俗套,凸显不了品牌调性。”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提议才是最酷的,总之就是心高气傲,甚至看低对方审美。”

“不过,我上司直接跟我说了一句话,将我所有的傲气打回原形。”

“说的什么?”秦岁淮问。

“他说——

“但你没有完成一个惊艳到让对方可以不考虑市场反馈的作品。”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做好乙方这个角色,我不仅要做甲方满意的乙方,还要做自己满意的乙方,总之就是最厉害的乙方。”

秦岁淮:“最厉害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祝卿好:“让甲方上赶着过来找我。”

这一问一答,让他眼底的笑意,是再也藏不住。

心想:廖清杉的约,没白赴。

一场对话,无意开启,却酣畅淋漓。

直到用餐完毕,两人离开,去往登机口准备登机,秦岁淮还在回味。

那一句一句,似弹簧拨片,一阵一阵的,荡起他心坎儿的涟漪。

到达登机口时离登机时间还有一会儿,祝卿好看着窗外那架飞机,把手机递给秦岁淮,说:“秦总,可以麻烦帮我拍跟这架飞机拍张合影吗?”

秦岁淮:“当然。”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她构图,他取景。

气场和动作都莫名契合。

拍完,秦岁淮将手机还给她,问:“每趟航程,都习惯拍照留念?”

“不是,”祝卿好说着,骄傲地指了指落地窗外的那架飞机,“这趟航班,是我闺蜜开的。”

只有傅宴书开的航班,她才会跟其合影。

秦岁淮看了眼窗外,言之凿凿地评价:“巾帼不让须眉。”

祝卿好听了,莞尔一笑。

然后,收起手机,准备登机。

两个人都是头等舱,因此先行通过商务通道。

祝卿好刚走上廊桥,就听到手机响,打开一看,傅宴书的信息。

傅宴书:【给你拍照那个男人是谁?】

祝卿好:【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见我?】

傅宴书:【那你!毕竟飞行员的眼!】

祝卿好:【不是窗户的原因?】

傅宴书:【你别打岔,那个男人是谁?】

祝卿好:【荆简潜在的合作伙伴。】

傅宴书:【能拿下吗?】

祝卿好:【必拿下!】

就这样,她揣着这句别无二心的信誓旦旦,踏上了飞往香港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