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心口如一...)

禁中赏赐了很多,回到家后让付嬷嬷带人清点入库,又让蕉月请来了乌嬷嬷和府里几位管事的,肃柔坐在上首,和颜悦色道:“因一场婚事,大家都辛苦了,如今一切圆满,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府里有一个算一个,照着等级放赏,诸位妈妈每人五两,一等女使婆子每人三两,二等二两,三等一两,另有承办外面事务的小厮长行等,也要个个周全。请诸位掌事的合计了人数,呈报账房,回头账上拿来我瞧,数目没有出入,明日就可以放赏。”

那些掌事婆子一听有赏,且赏钱比她们原先预计的要多,一个个眉花眼笑上前拜谢,说:“王妃体恤,拿我们这些办事的当个人看,往后一定好生给家主办差,好生侍奉郎主和王妃。”

肃柔点了点头,“我只要家宅安宁,也请妈妈们各处替我把关,让底下人各司其职,不生事端。”说着笑了笑,“我年轻,刚掌家,若有不周之处,还要妈妈们仗义执言。像我娘家家风,向来是一团和气,从没有背后捣鬼的,我盼着咱们府上也是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么,我这人不爱背后翻小账,更厌恶那些暗地里嚼舌头的,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家摊开来说了,心里都舒坦。”

那些掌事的自然诺诺称是,赔笑道:“王妃是爽朗人儿,我们也是直肠子,王妃既然这样吩咐,我们这些人没有不服的,必定照着王妃的话尽心办差,谁敢闲着生事,不说王妃要责罚,我们也饶不了他。”

肃柔说好,“你们下去忙吧。”一面又和煦唤了乌嬷嬷一声,“请嬷嬷留步。”

一众掌事的俯首退出了上房,剩下乌嬷嬷微微呵了呵腰,“听王妃吩咐。”

肃柔其实从未想过要和她较量出个高下,甚至听了赫连颂的话,也打算尽力与她修好,便对结绿递了个眼色,和声道:“今日我们进宫谢恩,官家与圣人赏赐了好些东西,我瞧里面有一株老参好得很,就想着给嬷嬷补补身子。嬷嬷多年照应王爷辛苦了,这些年又勤于操持,我心里很感激嬷嬷。”

乌嬷嬷脸上显出一点怅惘之色,大约也想起多年的不易了吧,叹道:“王爷是我奶大的,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拿王爷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肃柔道是,“我们都是一心为着王爷的,彼此之间也要好生相处,方不让王爷为难。”

这里正说着话,结绿捧着锦盒过来,呈到乌嬷嬷面前,笑着说:“嬷嬷瞧瞧,好漂亮的老山参呢。”

乌嬷嬷打开盒盖看了看,果真是御赐的东西,那参须根根分明,若是放在瓦市上售卖,恐怕是千金都难求的好物。

遂掖着手褔了福,“多谢王妃,禁中赏了这样贵重的东西,竟是给了我老婆子,叫老婆子怎么敢当。”当然也不辞让,还是接了下来,转身交给了身边的女使。

东西收下了,毕竟官家的恩赏是瞧着她奶儿子,她领的是她奶儿子的情。至于这位新王妃掌家处事的方法,她还是很不认同的,也有话要说。于是又褔了福道:“王妃可知道咱们家通共有多少办事的下人?虽说王妃要凝聚人心,但也不可操之过急了,咱们家一二三等女使婆子有四十余人,加上外面办差的小厮护院等,算下来一共八十六人。按着王妃先前的令儿,粗算这一赏,便要赏出去四五百两,这得多大的家业,才经得住这样的磋磨啊。依着我的意思,每人赏个一二两的,沾沾喜气就成了,毕竟大多是雇来的人,今日不知明日,犯不着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照着等级来。”

所以大家都看出来了,并不是主母不想拉拢这位嬷嬷,实在是她油盐不进。仿佛不来唱唱反调,就对不住她王爷乳母的身份。

肃柔还是好性儿,也不恼,含笑说:“我在下这个令儿之前,早就命人统算过,照着我按等子的赏法,一共是三百七十四两。嬷嬷这些年勤俭持家,这笔钱对嗣王府来说,想必不算什么,当然,账上要是连这点也拿不出来,由我自己来出,也是不碍的。”

乌嬷嬷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今日说放赏,就是为了查清账上盈余。自己这些年确实如她说的勤俭持家,也是为了将来有一笔漂亮的账务,交到当家主母手上。如今这主母进门了,第三日就放出去三百多两,她实在是有些担心,这样大手大脚,有多少钱也不够她造的。

她忧心忡忡,边上的付嬷嬷又要开口劝她了,“王妃是掌家的人,头一回处置府上家务就被嬷嬷驳回,那往后说话,可就没人当回事了。嬷嬷虽是持家有道,我们王妃也不是只在闺中挂画插花的娇娘子,在外面开得了女学,教得了贵女们账目经营,自然也能当好王府的家。就像上回王爷说的,嬷嬷辛苦了这些年,该好好享享清福了,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嬷嬷既拿王爷当亲儿子一般,那新妇进门这不许那不许的,就算是正头婆婆都要被人议论呢,何况您只是府上乳母。”

这几句话不轻不重,说得乌嬷嬷有些下不来台。

不过一个陪房的话,大可不放在心上,乌嬷嬷转头对付嬷嬷一笑,“你是王妃带来的人,一应以王妃喜好为主是不错,我却是王府上的人,不单要王妃欢喜,更要替王爷守好这个家。”

肃柔抬了抬眼皮,“嬷嬷这话不对,你我的初衷都是为王爷守好家,难道我欢喜了,这个家就败了吗?其实说句不怕嬷嬷恼的话,我瞧嬷嬷是操心过头了,这样对身子不好。等过两日得闲,请个上好的郎中来,给嬷嬷诊脉调理调理,嬷嬷心境宽和了,也是我们的造化。”

果然乌嬷嬷因她的话上了头,铁青着脸道:“奴婢身子一向健朗,大可不必请什么郎中诊脉。不过若是有好大夫,请来为王妃开几剂温补的药,保得王妃早日为郎主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

肃柔听了不由一笑,“这才成亲第三日呢,嬷嬷上来就催生,也太急了些。”

乌嬷嬷当然着急,郎主将来要回陇右,势必得留下一儿半女养在上京。如今新妇进了门,最重要的不就是生孩子吗,所以也别摆什么王妃的谱了,让郎主赶紧有后是正经。

不过实话终归不怎么好听,乌嬷嬷含糊地笑了笑,“我是为着郎主和王妃好,多子多孙多福气,就是陇右的王爷和王妃,也一定都是这样想的。”

肃柔却听出来了,难怪这位嬷嬷不怎么拿她当回事,原来在她心里,自己早晚是要被抛弃在上京的。到时候做个挂名的王妃,带着孩子充当朝廷质子,赫连颂回到陇右照旧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届时谁又能想得起她来。

真是好长远的打算啊,只可惜拿人当傻子了。

“生孩子看命数,可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嬷嬷着急也没用,一切顺其自然吧。”她说罢,复又吩咐了一句,“明日我要回门,后日麻烦嬷嬷,将王府账务送到上房来。让账房预先清算好,一项不许错漏,倘或有瞒报之处让我发现了,那账上就该换人了,我可不管他在王府当了多少年的差,是不是所谓的老人儿。”

她要收权,要查看账务,这是有理有据的事,乌嬷嬷不好反对,便道了声是,“回头就吩咐下去。”

肃柔颔首,垂着眼道:“我乏了,嬷嬷忙去吧。”看着乌嬷嬷行礼退下,一面转头吩咐蕉月,“和厨房说一声,今晚吃得清淡些。”

蕉月也领命出去了,站在一旁的付嬷嬷道:“这奶妈子真是愈发糊涂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实在没见过下人和主母抢着当家的。如今这算什么呢,不是婆母胜似婆母,真真没规没矩。”

肃柔倒并不往心里去,淡淡一笑道:“人家功高,资历也老,由她去吧。底下办事的都是精干人,分得清拿着谁给的俸禄,往后自然知道该听谁调遣。”

付嬷嬷轻吁了口气,“先前说起要看账目,她倒是爽快答应了,也不知有没有后话。”

肃柔倚着引枕道:“看看账目而已,你要看,她自然让你看,只是看过之后财务是否交接,就不一定了。”

一旁的雀蓝说:“那可怎么办,她两手霸揽着,难道还要去惊动王爷吗?”

肃柔说不必,“果真惹得我不高兴了,我自有办法。”

结绿掖着手唏嘘不已,“这位乌嬷嬷心肠怪硬的,人说拿人的手短,娘子从禁中得了那么好的老山参特意送她,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感激涕零了,她倒好,东西照拿,反调照唱。”

“因为在她眼里,禁中这赏赐也是冲着她奶儿子,她吃她奶儿子的东西,犯不着来谢我。”肃柔说着,慢慢起身挪回了内寝。和乌嬷嬷的较量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是吩咐她们一声自己略歇一会儿,这一合眼,便睡到了傍晚。

起身之后走出来,见赫连颂已经在前厅了,先前她处置家里的事务,他没兴致过问,自己在书房小睡了半个时辰,回来见她还没起身,就眼巴巴地等着,一直等到她起床。

女使将预备好的晚饭送进来,简单的清粥小菜,一人还有一个酸馅馒头。慢慢吃了,饭后照旧在园子里转上两圈消消食,他跟在一旁轻声询问:“今晚要把人打发干净吗?还是留两个吧,万一乌嬷嬷问起来,也好有话应对。”

想起乌嬷嬷先前的种种,她心里就不大舒坦,但也没打算告诉他,只是照旧悠闲地,漫步在青砖小径上。

他转头看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左不过乌嬷嬷又让她难办了,自己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别为不必要的事不高兴,我也不会劝你一径忍让。你既然进了王府大门,就是正经的王妃,这府里数你最大。有旧情的老人儿虽要敬重,但也不能尊卑不分,你别发愁,实在开不了口的话我来说,我毕竟是她奶大的,她不会同我置气的。”

这番表态很重要,虽说内宅事务不必男人插手,但他态度鲜明,对她来说也是安慰。

“我自己能处置,你不必过问。”她淡声道。

走了一程,又循着灯光返回院内,洗漱妥当换了衣裳,站在内寝仔细想了想,昨晚要撵他,才需要把人都遣出去,既然后来退让了,答应让他留在屋里,就不用再避讳什么了。

发了话,让留两个人在院里听差,其余的人都可以退下了。房门关了起来,廊上有脚步声往西边去了,西边的两间小厢房,是专给近身的人用的。她听见前厅静悄悄,想必他也睡下了,便趋身吹灭烛火,脱了鞋上床。

刚躺下,外面传来窸窣的动静,“啪”地一声,他嘟囔起来,“有蚊子!”

虽然已经入了秋,但白天大日头照着的时候,还是略有些热的,院子里熏过一遍蚊子,也没办法彻底使之绝迹,肃柔支起身问:“打到了吗?”

他说没有,“它咬我脸了。”

本以为他的小妻子体谅,为避免明日回门不体面,会准许他进去睡,结果她还是那样铁石心肠,吐出来的话毫无人情味,说:“你喂饱它吧,喂饱了就不咬你了。”

他有些绝望,“它要是咬一口吃到饱,我也就不管它了,可它还挑肥拣瘦,非要试上三五回,才肯好好干正事。”

唉,蚊子就是这么讨厌。她想了想又道:“你把脑袋蒙起来,说不定它就飞走了。”

他郁塞道:“蒙着被子喘不上气,娘子是想憋死我吗?”

这不行那不行,无非就是想睡到内寝来,她说这样吧,“让女使点一根驱蚊香。”

外间的人不说话了,好半晌嗓音才在屏风旁出现,就着朦胧的光线,她看见他抱着被子和枕头站在那里,小心翼翼问:“娘子,我可以睡在内寝吗?还像昨夜一样,睡脚踏也行。”

肃柔无奈地问:“蚊子飞不进内寝吗?”

他说能飞进来,“我想上床,这不是你不让吗。”

说起上床,就好生羡慕那帐幔低垂的睡榻,可除了昨晚借着拔刺的由头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再也无缘触及了,想起来真伤感。

果然,帐内的人一如既往地冷酷:“本来你可以睡书房,是你偏要挤进来的。”

他无可反驳,说是,“是我偏要挤进来,是我偏要离你近一些的。”

言罢在那小小的脚踏上躺了下来,脚踏太短,他身量又高,须得蜷缩起来,才能勉强容纳。但是勾头就能看见她,淡淡的一道剪影,离得很近很近,就当是同床共枕了吧!

到底还是意难平,他的手穿过轻柔的帐幔,慢慢探上床沿,冲她摇了摇,“娘子,我们拉拉手。”

肃柔皱眉,“深更半夜不睡觉,拉什么手!”

他说:“拉拉手,知道我在你身边啊。”

这腻腻歪歪的臭毛病!

她心里唾弃着,还是把手探了过去。

视线受阻,迷蒙间什么都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触觉才愈发敏锐。从婚前到现在,除却中秋那晚仓促的一抱,好像所有的暧昧渐生,都和这手息息相关。从路遇太傅和师母那次起,他就开始了探索,熟悉她的每一段指节,每一寸皮肤,就像老友重逢,充满了理所应当的熟稔。

指尖相触,打个招呼,然后舒缓地接近,逐渐蔓延攀附,像海水浸润沙滩……似乎每一点细微的触碰,都能勾起一串细栗。

肃柔鄙夷不已,察觉这人分明带着预谋,因为今天的牵手,和平时不一样。

她想收回手,可惜他不让,嗡哝着:“怎么了……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困了,牵着手怎么睡觉!”尤其那指尖还不老实,在她掌心指缝间若即若离,牵扯出一片奇痒,愈发坚定了她要收手的决心。

可是甩不脱他,这人简直就像桃树上刚渗出的桃胶,沾上就有灭顶的危险。

她往后缩手,缩了几下,拖拽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再一看,他顺势游到了床沿上,只露出一个脑袋,轻声说:“娘子可是舍不得我被蚊子叮咬,允许我上床了?要不然你拉我干什么?”

肃柔张口结舌,刚要反驳,就见一片微光中,那修长结实的身形已经穿过帐幔,登上了她的睡榻。

她又气又恼,捶着榻板说:“我就知道你蓄谋已久,什么刺,什么蚊子,全是你骗人的小伎俩。”

这回他没有多做解释,长臂一伸,便搂着她躺下了。

奇怪,分明还陌生的身体,为什么靠近了自然变得契合?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下颌抵在她头顶,压低的嗓音带着惑人的味道,轻声说:“就这样……就这样我也知足了。你不知道,我每日都在想这个,想和你同床共枕,想和你交颈而眠。”

肃柔说呸,“真是不要脸!”

他笑了笑,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表面的云淡风轻,早就盖不住他内心的煎熬了。

她是香的、软的,很柔,很轻,在黑暗中感受,远不是白天看上去那样不可冒犯。

对,他就爱冒犯她,抬手在那窄窄的,单薄的脊背上温存地摩挲,叹息着说:“以前我为娶你,确实不择手段了,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如今你我已经成亲了,前尘往事就放下不提了,以后一心一意过日子,好么?下半晌我让小厮准备了一把戒尺,明日做个架子,就放在案上,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我若是再做错事,你就用那个打我,别用手,免得手疼。”

肃柔愈发鄙夷了,为了讨好,他果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等了等,等不来她的回答,便躬起身子与她面对着面,黑暗中凝望着她,问:“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戒尺不好,你想用棍子?”

棍子还是算了,打起来动静太大,会惊动所有人的。她哼了声道:“备下再多的刑具也没有用,谁不知道你嘴上一套,心里又是另一套……”

说罢就发现他欺过来,唇与唇几乎相贴,喃喃说:“我心口如一,娘子若是不相信,就来查验查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