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是曾经彼此熟稔的恋人之间的哑药。
尤其当初,其中一方还是不告而别。
宋思听从未想过还会再回来,也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毕竟离开时,她就已经做好了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此刻重新回到鹤城,即使来的路上做了很多的思想准备,即使这几天规划了好几种开场,但是那句好久不见说出口后,她总觉得喉间涩然。
因此,只得沉默。
李牧迁走进来关了门,没人再接着说话,室内满是沉寂。
他进来后,没看她,只是径直走到墙边立着的书柜前,把手上拿着的一套试卷还有教辅资料规规整整地塞放好。
手指抚平纸张边角,李牧迁眸光清浅,落在面前一本接着一本紧紧依靠的书脊上。指尖摩挲着书脊上的文字,他检索一番,抽了两本试卷出来,翻开来大致浏览了一下上面的内容。
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书页摩擦的声响。
半扇拉开的柜门离着一段距离隔开他和宋思听,门上的玻璃板擦得干净透亮,一尘不染。
隔着玻璃,宋思听的目光不加掩饰,赤-裸裸地落在他身上。
虽然他的面容在她眼中很清晰,但是宋思听依旧能察觉到,他们之间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空旷,毫无保留。
她看着他,感觉他好像没怎么变过。
穿衣、气质、面容……还如当初一样,彷若这座城市,时间停滞住般,凝涩不前。
唯一有点区别的只是他的眼眸,看过来时,眼底情绪比从前淡了许多。
再反观自己,活脱脱就剥离了过去自己全身的血肉,完全换了个人。
离开鹤城的时候,她二十岁。
正是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年纪,一个人南下求生。
没学历,没能力。
对为人处事的规则看懂了些,但又不甚清晰。
这些年,她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碎了一身骨头,夜深时,又独自躲在出租屋里,咬碎了牙拼好。
看着看着,宋思听淡哂。
“什么时候到的?”李牧迁打破了沉默。
他转身合上柜门,翻看着手中的试卷走过来,说话时语气淡然,没有怨怼,没有喜悦,没有恨。
听不出什么情绪。
甚至连眸光都未分她一眼。
他没什么波澜,宋思听面上也同样。
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她转到桌旁,给他让出位置。
余光瞥见她的动作,李牧迁停下脚步,站在桌前,她身侧半米远的位置。
将手中的试卷搁到桌子上,没得到回答,他抬眼看她。
宋思听视线随着他手指动作落在桌上,见被他拿过来的资料压在桌上的一沓试卷。她目光停在那上面:“刚刚有个老师送过来的。”
随着她的话掀开一页看了一眼,李牧迁点点头,嗯了一声,状似随意。
掌根压着纸张,指尖闲落,在试卷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他视线转回她,等着她开口。
“今天下午刚到,”宋思听回了他的这一问询。接着,顿了顿,抬眼看向他,“过一会还要走。”
指尖悬空一瞬,李牧迁眸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宋思听手抄着兜,闲闲靠在桌角上:“定了七点的票,去道乡。”
道乡,鹤城辖区下的一座村子,离市区有段距离,两地之间甚至通了列车,绿皮车过去,要半个小时。
一天就几班,宋思听算着时间,定了最晚的那趟。
高三的时候,她在那里住了一整个寒假。
她喜欢道乡的雪。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宋思听觉得,她或许会时常回去小住。
但是七年前走的时候,她甚至把爸爸在市区留给自己的那套房子给卖了,才换来了南下的资本。
走得决绝。
委托公证了的中介去办过户手续的时候,她已经在开往徽州的绿皮火车上。
由中介和买家沟通,但是一些细节,中介还是要通过手机和她联系。
晃晃荡荡的火车,信号时有时无。
宋思听抱着一个背包坐在硬座的狭窄座位上,脚边的一个大行李箱塞满了她的全部身家。
行李箱放不上行李架,就竖放在她腿前,两个相对着的座位中间。
她蜷着腿,总感觉膝盖以下已经麻木到没有了知觉。
微微挪动了下身位,宋思听攥着手机,看聊天框里一条一条蹦出来的消息。
中介那边说,买家很爽快,开价比她挂上去的售价多了十万块。
给她发消息时,开心得多加了许多感叹号。
二手房,再加上宋思听急需用钱,是压了五万块钱开的售价,没想到那边不但没有接受优惠,还给她提了价格。
更别提她走得匆忙,屋里的家具杂物都没动。买家买下来,还要进行清扫,也是一个麻烦事。
宋思听看着消息,有点懵。
下意识咬着唇,犹豫了一瞬,她挤过过道上无座站票的人群,去车厢连接处给中介去了电话。
主要是想和买家谈谈。
信号不好,电话打了三次都没通。
攥着手机,宋思听靠在车厢墙壁上等了一会。
重新听见消息提示音后,她打算再拨一遍,手指刚悬在拨号键上面,眸光就瞥见最新进来的消息小窗。
中介:「这是拟好的合同,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我就签了。」
点进去放大,宋思听手指拉到乙方姓名那一栏。
看清上面的姓名,她瞳孔微缩。
顿了好半晌,直到消息提醒再次弹出来,方才回神,宋思听点开来看,中介催她,问有没有问题。
手指点在屏幕上,宋思听删删改改。
「先别签,让我想想。」
退出聊天框,她去看刚刚跟着中介一起出来的消息。
是在她在目的地城市找好的房东,那边算好了价格:「确定好了要先交一下定金,押一付三,水电燃气另算。」
接着,报出了一个不怎么低的数字。
目光顿在那串数字上,宋思听顺风顺水那么多年,头次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离开了家的第一课,光是房租的问题就已经给了她当头一棒。
重新切回和中介的聊天,宋思听问他:「再重新买个买家要多久?」
「不清楚,不过要几个月吧。」
他说:「我手上压了好几套房子大半年了都没人来问,你也知道现在鹤城这状况,都是南下的,大家都急着把房子出手,压根没多少人买房。」
「能遇见这买家给你提价格收房子,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犹豫什么?」
过道上有人来抽烟,站在不远处,烟味不近不远,正好飘过来。
她看着那乳白色烟雾在空中漫散,鼻尖呛了一下,宋思听觉得心尖都随之烧起。
她眨眨眼睛,缓了好一会:「签吧。」
手指敲在屏幕上,她补上:「多的十万,帮我退回去,你的中介费还是按照加上那十万的提成算。」
手指摩挲着卡片的边角,宋思听回忆起七年前,当时的所有感官都很清晰。
她记起,她发完消息过后,没过多久,中介就传来了那边的回复。
「好好生活。」
“那套滨湖苑的房子,你买的时候,多给我打了十万,换算一下当时的物价,再加上这些年的利息。”宋思听看着眼前的人,强制自己把思绪抽回。
她垂眼,盖住眼中神色,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二十万,还给你。”
将卡放在桌子上,卡片边角若即若离地抵上李牧迁清晰的指节。
他垂眼,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看向那张银行卡,瞥见卡背上贴着的密码条。
一串陌生的数字。
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他的。脑中检索着特殊的纪念日,也对不上。
李牧迁漫然,闲闲想着。
解决这一件事,宋思听心中稍微安稳了一点,她目光重新落到李牧迁身上,说起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
“你在鹤城,应该听说了,或者看见了,林叔的尸体。”
说完,她顿了顿,看李牧迁的反应。
他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
“当年,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警察说,要么是被我埋了,要么是他还活着,跑了。既然他现在重新出现,那就证明这些年,他还活着。”
“我回来,想把这些年的事情都查清,他去了哪里,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他重新出现……”宋思听定定看着他,“又是被谁杀死的。”
李牧迁视线依旧落在那张银行卡上。
谁的生日?又是什么他这些年没有参与过的特殊纪念日?
“估计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宋思听说。
“多久?”李牧迁没抬眼,淡声问道。
他目光不移,宋思听视线就跟着他落到那张银行卡上。
见他注意到密码条,她喉间一涩。
语气如常,宋思听接着说:“不知道,可能几天,可能一两个月,最迟不过三月。”
“所以这段时间,我需要找个地方住。”
闻言,李牧迁重新将视线落回她身上。
“我把奶奶在道乡房子的钥匙和土地使用证明都放在我的屋子,滨湖苑的那套房子。”
宋思听进入正题:“这段时间,我暂时住在道乡,走的时候,再把房子卖掉,就彻底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自己有房子,那套房子你应该没在住,如果你还没清理的话,我可以去拿钥匙的时候找搬家公司把……”
“我在住,”李牧迁打断她,“我一直在住。”
宋思听哑然。
他绕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从桌下抽屉拿出一把备用钥匙。
没递到宋思听手上,他将钥匙放在桌面,和她说:“住我那里吧。”
“……”
宋思听看着他,呼吸乱了一瞬。
好半晌,她才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
“道乡住不了。”李牧迁说着,给她留了考虑的时间。
他伸手,拿过桌边的试卷,翻开来看上面的题。
纸页翻动间,他淡声开口:“你高三的时候,那边基本上就没多少人了。”
“前几年,逐渐搬空,现在几乎整个屯都在黄炎名下,明年动工翻新,建民宿园。”
“所以,水电暖气都没通,你住不了。”
李牧迁说着,旋开钢笔的笔帽,笔尖落在试卷上,勾画着题目。
黄炎……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宋思听想了一下,才从记忆角落里翻出来这号人来——是她父亲之前的合作伙伴,她叫叔叔的。
蜷在衣服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宋思听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这座城市不是只存在在她的记忆里。
虽然时间在这里很缓慢,但它还是在一直流淌着,卷着如她这般渺小一粟向前走。
还是在发展的,村子会革新,之前的人会陌生。
自嘲般笑了一声,宋思听喃喃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李牧迁眉眼未抬,“人和事都会一直停在原地吗?”
心中思绪被戳破,宋思听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这样的话,我只拿土地使用证明,住的事……我在市区短租一套。”
勾画完今晚要让学生写的题目,李牧迁旋上笔帽,指尖搭着,将钥匙推到她手边。
重复道:“住我那里吧。”
垂眼看着自己手边的钥匙,宋思听眨眨眼睛,没动。
来之前,其实想起李牧迁,她是带了些私心的。
毕竟过去,他们抵死缠绵。
即使过了那么久,那些浓进骨血里面的感情还没有完全消失。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最近几年虽然不太会再梦见他,但是一想起他,过去的那些事情,总是历历在目。
宋思听抬眼,目光落到他身上。
看见他垂下的,掩在眼镜镜片后的长睫,吻她的时候,总是轻颤的。
看见他板正的、一丝不苟扣到最顶上纽扣的衬衫,上缘的喉结处,有颗小痣。
压在她头顶时,边上总会泛着潮红。
她记得他衬衫下的每一寸肌肤纹理。
本以为这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淡忘。
但是现在却该死地发现,根本忘不了。
指尖摸上钥匙的边缘,上面的匙痕摩擦着她的指腹,连着她的心间也随着掀起一阵麻痒。
都是不算年轻的成年人,还都睡过一张床的那种。
潜在话语里是什么,都听得懂。
宋思听指尖按着钥匙,没拿起,只低低说了一句:“李牧迁,我还会走的。”
“我知道。”李牧迁站起身,后膝抵开椅子,他上前一步,站在灯下的影子罩住宋思听。
他垂眼,看着她。
手指摸上钥匙,他将其往前推了推。
碰上宋思听的掌心。
冰凉的金属挨着掌心肌肤,宋思听从记忆中抽神。
她抬眼,撞上他看过来的沉静眸光。
“我知道。”
李牧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