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年的尾巴月份。
今天天气不怎么好,出了火车站抬眼一看,天空灰白一片,如同放潮的老旧报纸,透不出亮来。
在几分钟前,绿皮车进入鹤城地界时,手机上自动弹出一条短信,鹤城文旅发的。
宋思听等着列车停靠间隙抽空扫了一眼,内容大意是欢迎来到鹤城看仙鹤吐息,感受北国冰雪风光云云。
末尾,还附上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尽显人文关怀。
这次回来得太过匆忙,匆忙到宋思听都遗忘了这里的寒冷,手套帽子围巾棉口罩之类的保暖装备是一件都没来得及买。
这些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但是最北,也没跨过秦岭淮河线,一直都在南边徘徊。适应了南方湿冷温柔的冬天,现在被-干燥刺骨的冷空气一裹,宋思听竟有些受不住。
大风吹杂了肩上的发,站在站前广场等车的这一小段时间,她将自己身上的外套紧了又紧,不免回忆起那则短信的末尾。
说是今晚有场暴风雪,但她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下。
开出租车的是个男司机,见宋思听从车站出来,手上还拎着个行李箱,身上冬装在这里看起来有些单薄,以为是来玩的游客,问她从哪里来。
得到回答后,他忍不住咋舌:“离这该有个两三千公里吧,啧啧,真够远的。”
宋思听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放好行李上了车,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问了声目的地。
“去附中。”
车子从站前广场绕开,进入主路。
坐在车里吹着暖风,宋思听缓了一会,才觉得手脚重新有了知觉。
她侧过头,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一路上景色熟悉。
七年了,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和她走之前一模一样。
上世纪末,鹤城因着重工业飞速发展,城建交通也随着逐渐完善,这里的各种建筑大多是那个时候规划建设起来的。
后来重工业改-革,经济重心转移,大多数人南下务工,渐渐的,辉煌不再。
但城市还保留着记忆。
在街上打眼一扫,上世纪不少建筑依旧静默地站着,经历二十几年的风吹日晒,斑驳,掉色。
老旧,是大多数人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司机见她目光落在车外,刻意放慢一点车速,同她搭着话:“老妹知道鹤城烤肉不?来这必吃的。”
宋思听收回视线,低头打开手机,淡淡应了一声。
“这烤肉店多,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就像刚刚路过那个蓝白色门头的那家,又贵又难吃……要我说还是要去那个哪,他家……”
以此为机,司机的话匣子彷若洪水开闸,滔滔不绝。
宋思听没什么意义地划着手机,等这场单反面闲聊结束。
哪知司机越说越起劲,从烤肉说到景点,问她去哪玩,看不看鹤,如果要是打算去湿地的话可以联系他包车过去,比别的司机要价便宜云云……
宋思听没抬眼,声音冷了点:“我不去,不用了。”
讪讪笑了一声,司机点点头,转过一个路口,本打算就此住嘴,但总觉着说得不太尽显,搜肠刮肚,他就着宋思听的目的地找起话题:“老妹啊,你在附中附近定的民宿还是酒店啊?要我说就没必要定,可以去洗浴过夜,搓个澡,蒸个桑拿,往休息大厅一躺……”
宋思听没回。
以这句开头,说起附中附近,司机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自顾自的接着说道。
“附中旁边,就是我们鹤城最大的湖,不知道你新闻刷见没,那边啊,前几天才冻死了个人。”
闻言,宋思听指尖微颤,放下手机抬眼。她从后视镜和司机对上视线:“冻死?”
眼见她似乎有了兴致,司机倒是开始卖起了关子。
悠悠打着方向盘开过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才清清嗓子接着开口:“对啊。”
“刚下过雪,大清早的,有人去湖上铲雪,铲着铲着看见冰里有个人头,当时就给吓得精神不正常了,围观的人报了警,警察过来把冰切开来看,确实是冻了个人。”
“男的,那么大个子,整个身子都冻在冰里,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化都化不开。警察就沿着他身体把整个冰都切出来,啧啧,那场面……最后找了辆皮卡,连人带冰拉走了。”
“因为这事,估计今年冬天湖上那些个冰上项目都没人敢去了……这快到年关了,那些个老板们又少赚多少笔……”
死人再稀奇,毕竟也是别人的事,司机说着说着,话题最后还是落到了柴米油盐上。
宋思听静静听完,末了,等司机住了口,才出声问道:“死的是谁,知道吗?”
“嗨,这我哪能知道,”司机呵呵一笑,眼见着快到附中,他错开话题,问道,“在哪停?”
“门口就行。”
指了一下方向,宋思听又把话题绕回去:“因为什么死的?真是冻死的吗?”
这个时间还没到放学的点,校门口冷冷清清,司机一脚油门稳稳停在门口:“人从湖里切出来就拉走了,剩下的怎么死的、啥时候死的……那些事都是警察管的,我个小老百姓上哪知道去。”
说着,扭头,给她示意了一下记价器:“十五,现金还是微信?”
“……支付宝。”
鹤城纬度高,冬季日照时间短,天在五点整的时候已然全黑。
此时距离下课还剩四十分钟,校门口只有门卫一个人坐在保安亭里,宋思听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说明来意。
“你好,找人。李牧迁,李老师。”
知道只是单纯来找人的话,门卫大概率不会让她进去,正想着拿合照还是别的什么来证明关系,门卫隔着玻璃小窗看她一眼,便起身披上军大衣走出来。
拉开旁侧的小门,门卫冲她招招手:“进去吧。”
那么容易?
见宋思听手上还拎着行李箱,他走上前来接过:“这先放门卫室,等你出来的时候过来拿。”
说着,他手指向一栋亮着灯的教学楼:“那,一楼最左边的第一间,李老师的办公室,你去那等就行了。”
宋思听随着他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泛起一抹疑惑。
面上未显,她点点头,将手上的箱子交给门卫,走进校门。
夜晚给人的感觉比白天更冷一些,只是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这一段路,宋思听露在外面的迎风的面部和手指皮肤被冻得几乎要没什么知觉。
来到门卫指的办公室前,宋思听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入肺,带起一抹腥甜。
敲了敲门,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没人应。
没有再敲第二下的耐心,宋思听直接推开门,这才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
摸上门侧的电灯开关,护眼灯闪开,屋内的景象尽收眼底,不大不小的室内空间,依窗放了一张办公桌。
桌子一边的墙上挂了直尺三角尺之类的数学教具,另一边,是靠墙一排的书柜,玻璃柜门透明,宋思听看见里面整齐放着试卷和一些教辅资料,值得注意的,还有不下几十部被塑封袋一部部单独装着的手机,上面贴了姓名条。
另外,还有一些化妆品、香烟、打火机,其余种类的电子产品之类的,学生时代的违禁物品。
宋思听挑眉,待到僵硬的手脚回暖后,她缓步走到办公桌前。
拉开椅子自己坐下,她的目光随意扫过桌面上垒放齐整的作业和教材用书。
干净,一丝不苟,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草木味道。
即使现在还没有见到他,可身处这个环境里,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李牧迁的气息。
有了这个感觉,宋思听莫名有些烦躁,仰靠在椅背上放空,她手抄着外套口袋,摸到兜里烟盒明显的棱角,硌着掌心。
掏出来看,烟盒里只躺着孤零零的最后一根烟。
不自觉地折起眉心,宋思听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十五。
正要按下熄屏时,屏幕下方跳出一条消息,祝驰周发来的:「房东说你退租了,这次又要去哪个地方,给个提示。」
轻笑一声,宋思听咬着烟蒂将最后一根独苗苗点燃,手机放在桌上五分钟自动熄屏,那条消息她没点开回。
思绪很乱,不知道怎么回。
闭上眼,感受着淡淡的尼古丁味道随着唇边烟雾吐出,渐渐盈满室内,盖过了原本依稀的清冽气息。
闻到这个味道,她心尖上的扰乱方才消减一些。
从南方过来,坐火车要三十几个小时,大约两天的时间,前半程还好,心中塞的都是过去的事情。
但从入了山海关开始,随着车外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宋思听心中的那些深埋着的恐惧、烦躁、和一些不知名的酸涩情绪翻了出来,渐渐地,将她蚕食。
近乡情怯。
但又不太像。
火车越接近鹤城,她下车抽烟的次数就越多,烟蒂堆满了站台垃圾桶上的烟灰缸,心中愁闷一时压了下去,但片刻间,又重新涌出。
宋思听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但是不清楚这次鹤城之行,能不能将其完全消解。
想着想着,她喉间蓦然溢出一声嗤笑。
管它呢,反正是最后一次回来。
将这件事情解决后,她永远不会再踏足这座城市。
睁开眼睛,抖落指尖的烟灰。
宋思听看着头顶暖黄色的护眼灯,眸光漫然。
五点四十,下课铃敲响。
李牧迁向来不拖堂,卡着时间将最后一题讲完,听见铃声,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宣布下课。
放下粉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的酒精湿巾,垂眼细细擦着指缝里的粉笔灰,慢条斯理的。
“李老师,”有学生摊着试卷上讲台来找他,“这题我有点没太听懂。”
“哪里?”李牧迁伸手拿过讲桌上的红钢笔,旋开笔帽,视线落在他递过来的试卷上。
“这,a值求导,然后再用公式代入,我算了好多遍,得出的结果都是……”
“都是二分之一?”李牧迁淡声问道。
学生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李牧迁视线依旧落在试卷上,笔尖勾出他试卷上写的一道公式:“这里,开始就算错了,要先把x解出来……”
讲题时,他微微压低着嗓音,握着笔杆的指骨清晰。那学生看着他的侧颜,一时晃神,忘了看回试卷。
眸光透过鼻梁上架起的镜片轻瞥他一眼,李牧迁停下笔,淡声问道:“听懂了吗?”
学生忙回神,有些不自然地挠挠头,注意力转回试卷上。
李牧迁接着讲。
这道题对于学生来说不算太难,基础题的变形,李牧迁只略微讲了几点,那学生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明白了,谢谢李老师!”学生翻过试卷,指着填空最后一题,“李老师,还有这道题……”
还未等他说完,一道声音便从教室门口传来,打断了他:“李老师。”
回头看去,是隔壁班的数学老师。
她敲敲门,目光落过来:“这是,讲题呢?那我等会说。”
“没事老师,我等晚自习再问,你们先忙。”那学生极其有眼力见地抽回试卷下了讲台。
李牧迁闻言,点点头。
他垂眼旋上钢笔笔帽,简单收拾了一下讲桌上的试卷资料,走出教室门,同那老师一同往楼梯口走,问道:“什么事?”
“有人找你,”女老师同他说道,“刚刚我去你办公室送试卷,看见有人在你办公室,说是来找你的,我见你还没下来,想着过来看一眼。”
李牧迁脚步微顿,眼底的平静有着一瞬的变化。
呼吸在不曾注意的情况下乱了一序,他跟在后面走下楼梯,问道:“什么人?”
嗓音微微沙哑,但走在前面的女老师没注意到他这一轻微变化,她边走边说着:“一个女人,很漂亮。”
她用手比着给他形容:“长头发到这,个字挺高,瘦瘦条条的。”
说着,她扭头,眼中带着八卦看他:“该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李牧迁刚进校的时候,可谓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除开他年纪轻轻名校直博毕业,却过来这个小破高中当老师外,他本人的外貌也更为惹人关注。
学校因他的学历和能力重视他,给他批了年级组长待遇的单人单间办公室,那个时候,每天课间大批的学生往办公室挤着问问题,他带的那几个班的数学成绩也有了极大的提高。
不止受到学生欢迎,老师们也是分外欣赏李牧迁。
长的帅,学术有成,礼貌有耐心,还有编制。
简直就是每个丈母娘心中的完美女婿。
年轻的单身女老师或多或少都对他表示过好感,大点的老师也明里暗里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所以,李牧迁刚进校的那一个月,身边学生老师围着,挺热闹。
一个月后,他身边才彻底冷清。
学校老师少,校领导给他安排了一个纪检部长职务,主要就是:检查学生仪容仪表,查迟到早退,收缴违禁用品。
这一查,再养眼的老师在学生眼里都变得可怕起来。
而另一边,无论是向他示好的,或者是要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的老师那边,均被李牧迁以自己有了女朋友的理由回绝了。
人家有女朋友,大多人也就歇下了心思。感慨之余,开始好奇他女朋友的身份来,想知道究竟是谁的手那么快。
只是李牧迁对此没有多说,出于礼貌,旁人也没有多问。
但是眼看着李牧迁已经在这里教课五年了,平日里不见有人来找他,他口中的女朋友愣是一次都没出现过。
这样一来,大家也开始怀疑他口中的“女朋友”会不会只是他拿出来搪塞的借口。
于是这一年,不少老师又蠢蠢欲动,准备再次给他介绍对象。
原本女老师也有这个心思,自己家里有个侄女,年龄和李牧迁相配,学历也好,出国留学回来的,但就是定居在外地,不愿意回来,如果谈上了,那就是异地恋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介绍,但是方才看见李牧迁办公室的那个女人,她才彻底歇下心思。
那人打眼一看就和李老师登对,还特地来办公室找他,估计就是他口中的女朋友不假。
李牧迁淡笑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没回她这个问题。
女老师只当他害羞,现在在学校里,旁边还有下课出去买饭的学生,女老师没有接着问下去。
下到一楼,她就近回了楼梯旁自己的办公室,准备拿包下班。
李牧迁微微向她颔首道别。
等女老师再从办公室出来,就见李牧迁高挑的背影立在走廊另头他自己的办公室前,正准备开门的架势。
摇摇头,女老师心中为自己的侄女叹了口气,背上包离开。
李牧迁站在门前顿了半晌。
隔着厚重的防盗门,屋内的声音传不出来,无法判断此时里面是否有人。
指骨搭上门把手,他手指紧了又紧,听见女老师远处离开的脚步声。
李牧迁抽回思绪,压下门把手。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眉心微折。
淡淡的尼古丁燃烧后的气味。
门内是有人的。
就在他的办公桌前,懒懒散散地坐着一个人。
宋思听枕在椅背上,长发顺着修长脖颈蔓在一侧肩上。听见开门的动静,她侧目,向门口看来。
她的目光撞进他眼底,两人隔着一端距离相顾无言。
片刻,还是宋思听先打了招呼,她有些上挑的狐狸眼勾出一抹随意,又带着些疏离的客气笑意。
“好久不见。”她弯弯唇角,素白手指从搭着的椅子扶手上抬起,向他这边扬了扬。
她说话的同时,李牧迁的目光包裹着她。
七年的时间,她变化很大。
瘦了,头发长了很多,烫了卷,穿衣风格也不复以往。
那么冷的天,她穿针织毛衣裙,外套的羊绒大衣虽然看起来厚实,但是在这种天里,还是单薄。
她看过来的眼中多了很多他没见过的颓气和随意。
淡淡垂下视线,李牧迁没有应声,进了门。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好久不见。”
他说道。
清冽的嗓音中含着几分沙哑,带着点醇厚味道。
说话的声音盖住了轻微的锁扣声响,单手背在身后,带上门的同时。
他手指下移,拧上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