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被落叶堆满铺出一道金黄色的山路,蜿蜒着消失在视野所及的尽头。
走到高处呼吸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凉,枝桠上挂着的树叶保留着植物淡而悠长的清香,掩埋在泥土里的落叶濒临颓败的边缘,却是赠予来年枝繁叶茂的根。
半山处的某棵银杏树年头已久,时延走近它将指尖落在隐约留有痕迹的一点白色上,在树下坐下来。
“刚上初中的时候,外公用粉笔画的。那时候每个月都会来,外公就在这里记录我长高了多少。”时延平静的靠在树干上,似乎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江喻飘到他身边“坐”下来,并不打断的仰头看着树影间的天空。
对于过去,时延一贯缄口不言,现在可以这样淡淡的说起,就意味着过去的一切,从这一刻起真的过去了。
这座无名小山他以前常来,往前数好多年都没多少人烟,外公会带着他走走停停的爬到山顶,在算不上一览众山小的、勉强算是山巅的地方,打一套拳,下一盘棋。
外公教他书法,教他力透纸背不必用蛮力,刚柔并济出潇洒风骨,棋盘间包罗万象,每一步棋都是人生交错。
落子无悔,就如同过去的光阴一去不复返,走过的路永不能再回头。
曾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成就了一盘或精彩或遗憾的棋局。
过年辞旧迎新,外公会把崭新的现金整整齐齐放进红包里,红色的信封装着外公给予家人最美好的祝福。外公一天天老去,红包也跟着变旧褪色,信封上不可避免的细小折痕,就像盘踞在外公脸上蔓延的名叫皱纹的根。
后来各个地方都实行扫码支付,连手机也用不利索的外公跟不上时代,不是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商店都有足够的零钱,外公便只好握着找不开零钱的现金沉默离开。
武馆是外公的父辈一手创办留下来的,是外公的心血。这些年武馆走到门可罗雀这一步,他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他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做什么。
一年又一年,外公年事已高,身体也逐渐衰败。家里的积蓄原本也没有多少,于静怀执意不愿放弃,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花了七七八八,也不过多延续了半年。
外公走之前的一个月,是住在家里的。时延想请假在家,外公不同意。
那天他翘课提前回家,在门外听到了外公和妈妈的对话。
武馆是外公的心血,时延想一直延续下去,不管能不能经营下去。但时延妈妈希望武馆留存下去,却不希望因此耽误或影响时延的人生。
于静怀本身是很确信自己想要继承武馆的,这是她在念完大学后慎重做出的决定。经营武馆这方面她可能没有天赋,但这是她真正喜欢的东西,为此可以多打好几份工来反哺,支撑着武馆继续开下去。
而她希望时延也一样,首先是自己真的想继承武馆,而不是因为家人的期待而被迫做出决定,成为枷锁。
她想要时延在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后,再自己决定,未来想做什么样的事。如果那时候时延依然想要继承武馆,她也会全力支持。
所以于静怀认真的说,如果时延成绩好,想要去过不同的人生,武馆就由她开到年纪大了不能再开的时候,就关掉,让时延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时延本身不喜欢学习,成绩也考不上很好的大学,或许武馆也能成为他的退路。
最重要的是,如果武馆成为某种让时延背负的枷锁,无论是外公还是于静怀,都会感到歉疚。
初中尚未毕业的时延,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成熟。
他听到这一段对话,接下来想了好久。他很清楚武馆现在的情况有多惨淡,师兄师姐离开后,武馆接连许久都不再有学生。
如果再过几年他念完大学,读了别的专业,武馆愈发萧条,于静怀会不会不相信他是真的想继承武馆,而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拖累?
毕竟他除了武馆以外,还有别的选择。
时延知道外公对武馆有很深的感情和执念,这大概是除了家人外,外公最放不下的事。
于是时延从这一天起,开始交白卷。
斩断所有“其他的选择”,只剩下继承武馆这一条退路。
这样于静怀就不会有心理负担,时延就可以直截了当的说自己不喜欢学习,武馆就是自己最后的退路。
没过多久,外公走了。
时延父亲离开的时候还早,早到时延尚且难以理解什么是生离死别,甚至没有留下多少关于他的记忆。
正因为不记得,所以才能相对轻易放下。
记忆是最美好也最残忍的东西,不想记得的东西总被逼迫着历历在目,不想遗忘的东西却无法阻止一天天变得模糊。未来有一天无意中恍惚着喘不过气,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哪一个细枝末节。
跟外公的回忆充斥着时延的整个人生轨迹,即使知道外公说人生就像落子无悔的棋局,永远回不到最初,却很难痛快的就此向前。
只是失去的东西,从此便鞭长莫及。
从那以后,时延很久都难睡得安稳,直到江喻出现在房间里,直到现在。
每个人的性格,随着年龄增长与接触的人和环境不同,都会发生一定的变化。就好像树叶经过修剪会有不同的形状,枝叶会朝着阳光浓郁的方向生长,江喻像落入洗墨池的第一滴墨水,看似毫无影响,日积月累却改变了池水的颜色。
江喻教会了时延很多课本上没有的东西,让他跳脱出这座山,看到更多曾经看不到的东西。
火山口不止可能有岩浆,还可能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想要让于静怀毫无负担的相信并接受,并不止有放弃学习这一条路可走。
仅仅不过一年的时间,武馆就已经在江喻的影响下,发展迅速,顺利走上了正轨,不再是所谓的“退路”。
时延跟江喻在银杏树下坐到傍晚,树叶飘落下来时,带起细小到微不可查的风。
草叶尖上滴落下来的露珠,对新生的蜻蜓来说,是一场大雨。
还好,依然有机会飞向天空。
夕阳落下以前,时延拍拍落叶站起身,简单道:“我们回家。”
或许现在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话,未来有一天会认真的传达。
谢谢你。
让我成为现在的我。
当天晚上,时延没有再学习,跟江喻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就早早睡了。
他已经基本不会再失眠。
中途醒来时,时延睁开眼睛,看到江喻正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无声坐在窗边出神。
他安静看了一会儿,在江喻敏锐的回头之前,沉沉睡去。
联考就在第二天一早。
进入高三的第一场大考,所有考生都严阵以待,走廊上也很少看到嬉笑打闹的人,大多都在抓紧时间看书。
时延本该紧张的,整场考试却心如止水,平静的做完了每一科试卷。
暑假过后,林恒和许西安在学习小组后熟悉了不少,每一场考试的间隙倒是有简单对题,时延则久违的趴在课桌上睡觉,没有参与讨论。
同样没有参与的还有洛彦祁,他不认为自己需要跟排在后面的同学对答案。
联考成绩公布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
阅卷时是将姓名挡在装订线内的,拆开统计成绩时,各校老师都有些傻眼,久久不能回神。
除了语文扣了分以外,科科满分。
而拿不了满分的语文成绩,同样也是最高分。
去除卷子难度不同的差别,单纯看分数的话,这是深北市高三历届大考中,有史以来最高的成绩。
而这位考生的名字,惊掉了各校老师的下巴。
首先在看到七校联考总排名第一,来自育风高中时,各校都扼腕的纷纷想这肯定又是洛彦祁了。
事实证明却不是。
本次联考的前三名,均来自总均分排名垫底的育风高中。
而上次联考的第一名,这次只排到第三。
在育风公示前一百排名时,全校的人都呆滞的看到了这个恐怖的排名。
年级第一,联考总排名第一,育风高中——
时延。
想要略过公示直接进入教学楼的洛彦祁,听到周围压抑不住震惊的激烈讨论声,猛地回头,大步走向公告栏。
他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位,由上到下分别是:时延,林恒,洛彦祁。
他盯着这个名次面无表情的看了足足有好几分钟,在周围同学压低声音的紧张围观中,居然笑了。
万众瞩目中,时延作为令整个育风沸腾热血的英雄,破天荒迟到了。
“时延,怎么现在才来啊,快去看公告栏!!”
想见证时延看公告栏这一瞬间的人有很多,甚至有二楼三楼的人站在窗户边上围观,时延却走得有些缓慢。
他在公告栏前站定,平静的抬头,目光落在第一行末尾,那个清晰的序列号数字“1”上。
江喻在同一时间看清了那一个简洁明了的数字。
他短暂的沉默了不到半秒,转头看着时延像往常那样,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做得好。”
时延一动不动的看着江喻的方向,灵魂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缓缓消散成如烟如雾的光点。
江喻像是毫无所觉,很臭屁的道:“有我的一半功劳,你有一个像我这么好的老师,才能进步的这么快!”
时延不介意周围的同学会不会觉得奇怪,认真地“嗯”了一声。
江喻的灵魂体越来越透明,彻底消失之前,他笑着注视着时延,潇洒的说完最后一句。
“等我回来之前,不能掉回去啊。”
时延再次“嗯”了一声,而此时江喻留下的最后一点光点,也消失在空气里。
自动过滤的嘈杂声响,仿佛潮水般在耳边响起。
他们都没有说再见。
只是时延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了。
江喻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