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
梅雪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指尖摩挲着膝盖。
太像了。
太像六年前在西北荒凉灼热的黑夜里,覆在她耳边那道低沉磁性的声音了。
不,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样。
成年男人的声音除非喉咙受伤否则是不会有变化的。
梅雪往前挪,手搭上驾驶位的椅背正想要开口,猛地对上喇嘛往一侧避开的冷漠侧脸,一瞬间喉咙堵塞。
余光里,简黎似乎也想跟喇嘛说两句,可张了张嘴巴,话同样没能出来。
喇嘛没跟车里人说话,他侧着眉眼,神色淡漠地看着跑到谷底的老杨,胳膊搭在方向盘上。
一副不愿与人交谈的高冷疏离范,瞧着就像远处那只能看清一点灰白轮廓的雪山。
梅雪抱起胳膊靠回椅背,目光紧盯着后视镜。
老杨吭哧吭哧搬来两块石头,喇嘛终于出声:“垫在前车轮的前面。”
老杨把石块摆好,继而转到另一边放好,随后拍了拍手往后退,“好了!”
简黎有些犹豫:“我们要不要下去啊?”
“不用。”淡淡的嗓音,砂石一般的质感。
梅雪忍住想要抓一把酥麻的耳廓,目光如炬。
喇嘛发动引擎,右手挂挡,手背上根根青筋鼓起,张牙舞爪的黑色纹身布在赤.裸的弘二头肌,像雪域高原上翱翔的雄鹰。
漆黑的眼眸倏然抬起,从后视镜里与紧盯着他的梅雪对上视线。
他的眼是狭长的内双眼,眼尾凌厉上挑,淡漠地注视着人的时候,目光很是薄凉,好似五月雪山下的风,冷冰冰的。
梅雪心脏不由自主地紧缩,鬼使神差抬起双手抓住扶手。
果然,下一秒车身大震,轰鸣着冲了上去。
白色SUV后是大片灰扑扑的沙尘,车过后坡道上留下两个颜色较深的土坑。
梅雪被颠得往前一扑又往后仰回去,失重感瞬间涌上来,手上的拉力把她紧紧扯着往回冲。
天旋地转间,SUV“咯吱”一声停在黑色牧马人旁边,扬起大片尘土。
梅雪靠在座位上,看着从车门缝里钻进来的沙尘,心脏咚咚咚狂跳。
简黎显然也被颠傻了,回过神后接连几句卧槽。
老杨在后面惊叹着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杵着膝盖喘两口气,大步朝前,一把抓住刚从驾驶位下来的喇嘛的手,感激地又摇又握。
“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大师啊!”
喇嘛瞥他一眼,把手抽回,双手合十竖在胸前低首示意。
老杨呵呵笑着,墨镜被他掀起卡在脑门上,露出桃花大眼。他也跟着喇嘛双手合十,还没等他意思意思一句扎西德勒,喇嘛往一边走去,并没有要跟他交谈的意思。
老杨咂摸嘴巴,转眼见到穿休闲服的男人从车旁扇着灰出来。
老杨快速瞥眼他的穿着,全是大牌子,还戴着他眼馋好久的腕表,再瞅一眼男人头顶飘逸茂密的头发和银框细边眼镜,得出结论:这人一看就是文资底蕴深厚的富二代。
老杨往兜里一摸,掏出烟盒走过去,笑呵呵搭讪:“来,兄弟抽根烟。”
男人也不见外,接了老杨的烟,抬了抬手说:“相逢就是缘分,我叫陈恪,杭州人,你呢?”
老杨一拍他的手握了握,笑得眯起桃花大眼:“兄弟这话说得对,有缘才相见嘛,我叫杨景昀,昆明人。”
两人相互递打火机又帮忙挡风点火,一根烟的友情就在坡道边建立起来。
陈恪抽了口烟,问道:“你们要去哪?”
“走这条路当然是进藏呗。”清脆的声音传过来。
两人回头,副驾驶里跳下一个女生,一把甩上车门。
她扎着蓝灰色的高马尾,五官英气,涂着驼色口红,白色高腰背心下是黑色的工装裤,脚踩黑色马丁靴大步走过来。
她身后跟着从后座下来的另一人,纯黑休闲裤修饰着长腿,黑色连帽外套里是针织吊带,山谷里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陈恪的目光在纤细的身影上停了片刻,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艳,两秒后看向灰蓝色马尾的女人。
老杨夹着烟的手环过简黎肩膀,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简黎。”随后冲着梅雪点点下巴,“这位是半路走一起的驴友梅雪。”
陈恪笑着对两位女士颔首,自我介绍:“我叫陈恪,杭州人,欢迎两位到杭州游玩。”
“杭州好地方啊。”简黎肩膀一耸顶掉老杨的胳膊,“你们那除了西湖还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吗?”
陈恪回了几个地方。
老杨收回手插着裤兜斜斜站着,偶尔也搭上两句。
还算热络的寒暄里,只有梅雪不说话,她侧着脸望向左前方,双手揣着衣兜安静地站着。
陈恪深吸一口香烟侧目,女人的背脊挺得很直,长发如瀑、脖颈雪白修长、身材窈窕。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是喇嘛暗红僧服的颀长背影。那人也安静,安静地目视着前方的山川峡谷。
几人站着的这片平坡由沙石堆成,还算平坦,几米开外就是大片大片的野杜鹃花海。
简黎最先忍不住,匆匆说了两句就往杜鹃花跑去。
老杨视线追着看去,掐灭烟从车里拿下相机,约刚认识的新朋友:“来都来了一起去看看?”
陈恪轻笑一声:“你很怕你女朋友啊。”
刚刚他就发现了,老杨即便是搭着他女朋友的肩膀,但只是虚虚搭着,两人下半身更是离得远远的。
说起这个老杨就咬牙:“她拳头很痛的!”
陈恪勾唇,把烟蒂丢在脚下碾了碾,这才侧眸轻瞥一眼梅雪,跟着去了。
三人走后,坡道边就只剩下安静的两人。
安静到能听到呼啦啦的风穿过座座山谷。
梅雪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前走去,站在喇嘛旁边。
他手上这会儿缠着一串古木佛珠,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拨动着。
“大师。”梅雪喊他。
喇嘛平静地扭头看她,眼眸淡泊如水,像大慈大悲的诸佛平视众生。
梅雪有一瞬踌躇,介于熟和不熟之间徘徊。他的神态告诉她,这人不是,可看着他的眉眼和面容,记忆深处那种微微酥麻的颤抖升腾起来,熟悉的感觉告诉她,他是。
她的直觉不会错,这个喇嘛,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人,李争。
“大师觉得这世间会有百分之百相似的人么?”
喇嘛静了片刻,回道:“世间万物万象,前世因果相携。虽然不会有完全相似的人,但八九分还是会有的。”
梅雪点了点头,过会儿转身面向喇嘛,唇角扬起笑意:“好久不见啊。”
喇嘛神色有一瞬疑惑。
梅雪可不管,紧接着直白了当地问:“你不是在扶风保护那些古遗址文物么,怎么在这边还出家了呢?”
那一丝疑惑闪过后,喇嘛的神色重回平淡,声音清冽,透着天生的冷感:“姑娘认错人了,我生自佛门,长于藏区。”
这意思是……他没离开过西藏,一直是喇嘛?
梅雪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和面容。
喇嘛掀起眼睫,侧脸与她对视,从容自若地转动佛珠,没有半分心虚的模样。
梅雪扯唇:“……是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谎可是会遭天谴的。”
喇嘛转动珠子的拇指停了一秒又继续拨动。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有双本该温和清澈的杏眼,只是现在那双眼眸深处却死气沉沉如同蒙上一层纱,纱下是什么不得而知,对视得久了,一种名为好奇和探索的情绪猛然生起。
喇嘛转开目光看向山川河谷,一息后平平淡淡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梅雪静静地看着他侧脸流畅的弧度,她听不懂这些高深的佛教术语,但总归他是在否认的。
时间缓慢拉长,山风呼啸着从两人中间刮过。
喇嘛绛红的夏木塔布被风吹起,一晃一折飘动着,如同藏区里浮动的经幡。
梅雪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啊,是我认错了……大师真的很像我六年前的crush。”
“哦。”他也只是回应一声平平淡淡的哦,并不是很好奇。
梅雪轻笑,像是回忆起过往:“他那时可热情了呢,就是不知道我走后,有没有想起过我……”
喇嘛没说话了,安静地拨动佛珠。
梅雪吹了几口冷风,一时觉得没意思,转身走几步又转回头问:“大师有法号么?又或者怎么称呼?”
喇嘛没立即回答,停了几秒,余光里女人还在等着,无奈开口:“可叫我达瓦加措。”
梅雪颔首,回到车里靠着椅背,注视着达瓦加措的背影。绚烂的杜鹃开在他右前方,一时间不知是该看花还是该看佛。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视线,扭头回望一眼。
梅雪放下手机,笔直对视,毫不心虚。
屏幕里却是刚刚喇嘛回首的定格。
喇嘛若有所感地皱了皱眉,往山花烂漫处走去。
看着他走远,梅雪垂眸看手机,指尖轻触照片里喇嘛的下颌。
唇角勾起冷艳的弧度,片刻,她给经纪人安冉发了条信息:【阿冉,帮我把数位板和电脑寄到香格里拉,地址随便填一个,到了我去拿。】
那张‘喇嘛回首’的照片则被她发到了朋友圈,配文:六月雪山下,花开见佛,有幸。
这是契机,是她能否重新拿起画笔的契机,值得记录。
关了手机塞进口袋里,梅雪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不可抑制地滑过六年前的西北。
那时候她刚大四,已经快有两年多没见到她爸了。暑假的时候她便去西安看她爸,可去到了才知道她爸被调到了偏远的扶风。
梅雪又转车去扶风,她没告诉爸爸她来看他了,想搞一个突击惊喜。
到了扶风,爸爸同事说她爸这两天在出差,梅雪没法,只能在扶风暂时住下来,等着她爸回来。
下午没事干,她去法门寺参观游玩。
进寺以后她给整迷路了,而且越走越偏,周围几乎没什么人。
一根根深红粗壮的柱子竖立着撑起巍峨的宫殿,寂静到已经能听到脚下的回音。
梅雪有些害怕,双手合十急着找出口,四处奔走张望时,一道穿着黑色特战服、持着枪的身影笔直地站在一座宝殿门口。
梅雪吓一跳又松了口气,有人就好。
她抬头看宝殿的名称,是珍宝馆。
梅雪又看向笔直颀长的侧影,心脏莫名一荡,腿脚都迈不开了。
也许是她直直地看着人家太长时间了,那道身影忽然扭头,视线锋利地扫射过来。
梅雪神经一紧,看清了那位特警刚毅帅气的面容……
车门砰地一声响起,拍照的三人回来了。
老杨和简黎都被风吹得哆嗦,吸着气跑回车里裹上外套。
梅雪睁开眼睛,不自觉往刚刚的位置看去,那里已经没有喇嘛的背影了,只余着荒凉的山谷。
陈恪站在车外抽烟,半截的时候跟往土路开的白色SUV挥手拜拜。
老杨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冲他比了比。
陈恪颔首,看着白色SUV远去,他掐灭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蹿上车。
“真冷啊……你在看什么?”陈恪扭头往驾驶位上的喇嘛看去。
修长的手指摁灭屏幕,达瓦加措收起手机,目光转向已经绕到谷底的白色SUV,大片的尘沙飞扬着消散在山谷里。
片刻,他收回视线,试着发出一个读音,随后问陈恪:“什么意思?”
陈恪一顿,重复一遍:“crush?”
达瓦加措回想了一下女人的发音,点头:“应该是这个,什么意思?”
陈恪见鬼一样看着他,“按现在的流行词来说就是一见钟情或是乍见之欢……不是,谁跟你表白了?刚刚那个美女?”
达瓦加措垂眸,心底默念一遍。
半晌,他摇了摇头,发动车子往土路开去。
陈恪狐疑地瞅他几眼,系好安全带后打开电脑捣鼓一阵,一张女人的图片出现在屏幕,放大就是刚刚的梅雪。
他推了推眼镜细看,琢磨着嘀咕:“这人怕不是那人派来跟踪我——”
“不是。”开车的人肯定地打断他。
陈恪诧异:“你怎么这么肯定?万一就是呢?好看是好看也不知道什么来路,这个老杨就敢带着人上路。”
“反正不会是跟踪的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路人。”
“你就知道了?”
达瓦加措不说话了,但神情却是平静而肯定,一把方向盘转过,牧马人上了国道214。
陈恪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好兄弟这么维护一个陌生女人。
他怀疑地盯着他好兄弟那轮廓分明的侧脸,暗戳戳调侃:“争哥,不是我说,你这颗佛心,不稳啊……”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保证:尊重任何一切宗教信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金刚经 》
喇嘛服饰参考:《佛学研究网》《藏传佛教僧伽服饰释义》20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