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的地是一幢灰色的乡村小屋。按响门铃后,一个瘦削的男子来开门。他满面倦容,除了两颊各有一块五美分大小的红斑外,整张脸惨无血色。我想这位应该是患有肺结核的丹·罗尔夫。
“我想见布兰德小姐。”我告诉他。
“通报什么名字呢?”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病人的声音。
“我的名字对她没有意义。我是为了威尔森的死来找她的。”
他用同样疲惫的深色眼睛盯着我,说:“哦?”
“我从大陆侦探社旧金山分社来,我们对这桩谋杀案感兴趣。”
“真不错!”他的语调带着讽刺,“请进。”
进屋后,我走进地下一层的一个房间,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堆着很多纸的桌子旁。那些纸包括提供金融服务的宣传单、股票和债券市场预测,还有一张赌马赛程图。
房间里乱糟糟的,毫无秩序。放了太多家具,却没有一件放在恰当的地方。
“黛娜,”肺结核患者开始介绍我,“这位先生从旧金山来,代表大陆侦探社调查唐纳·威尔森先生之死。”
年轻女子站起来,踢开脚下的几张报纸,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
她比我还高一两英寸,大概有五英尺八英寸。她肩膀宽阔、胸部丰满、臀部浑圆,腿上有肌肉。她伸向我的手柔软、温暖而强壮。她有一张二十五岁少女的脸,却已显露出沧桑。她的嘴显得大而成熟,皱纹爬上嘴角,更淡的细纹也开始在她睫毛浓密的眼睛周围织网。她的眼睛很大,蓝色的,有些血丝。
她乱糟糟的头发——褐色的——需要修剪,有一部分卷成了古怪的样子;上唇的口红一边涂得比另一边高;裙子是最不合适她的酒红色,一边裙摆张开了一条缝,不知是她忘了扣纽扣还是纽扣被撑开了;左腿上的丝袜还脱了丝。
这就是他们告诉我,可以在毒镇随便挑男人的那位黛娜·布兰德。
“一定是他父亲叫你来的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开椅子上的一双蜥蜴皮拖鞋、茶杯和托碟,为我腾出地方。
她的声音慵懒而轻柔。
我告诉她真相:“是唐纳·威尔森叫我来的。他被杀时,我正等着见他。”
“别走,丹。”她叫住罗尔夫。
丹折回房间。她坐回桌边,他则坐在她对面,瘦削的手托着瘦削的脸庞,索然无味地望着我。
她皱起眉,眉毛之间现出两条皱纹,问道:“你是说他知道有人想杀他?”
“我不知道。他没说找我来干什么,也许只是帮忙推进改革运动吧!”
“但你——”
我抗议道:“作为一名侦探,发现对方抢了你的活儿,向你问太多的问题,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彼此彼此。比如,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开一张保付支票。”
丹·罗尔夫漫不经心地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将瘦削的双手藏在了桌子下面。
“看来你已经发现这件事了?”黛娜·布兰德问。她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低下头,眼睛盯着丝袜脱丝的地方。“对天发誓,我再也不想穿这玩意儿了!”她抱怨着,“我要光着脚。这双袜子是昨天才花五块钱买的,现在你看看这该死的东西,每天都是如此——脱丝、脱丝、脱丝!”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说,“我指那张支票,不是丝袜脱丝。诺南发现的。”
她看着罗尔夫。他好一阵没看我,那时间足够他点点头。
“如果我们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她慢条斯理地说,眯起眼睛看着我,“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前提是我得知道那是什么语言。”
“钱。”她解释道,“越多越好。我喜欢钱。”
我套用了一句谚语:“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我可以帮你省钱和打消痛苦。”
“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虽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
“警察没来问你有关支票的事?”
她摇摇头,表示没有。
我说:“诺南打算把事情赖在你和低语者头上。”
“别吓唬我,”她咬着舌头说,“我只是个孩子。”
“诺南知道塔勒尔也了解支票的事;他知道威尔森在这里时塔勒尔来过,虽然没进来;他知道威尔森被枪杀时,塔勒尔就在附近晃荡;他也知道塔勒尔和一个女人曾弯腰察看死者。”
女子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若有所思地搔着脸颊。铅笔在腮红上画下一小道弯弯曲曲的黑线。
罗尔夫眼神里的倦意消失了,明亮的双眼狂热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倾身向前,双手仍藏在桌子下面。
“那些事,”他说,“和塔勒尔有关,和布兰德小姐无关。”
“塔勒尔和布兰德小姐并不陌生。”我说,“威尔森拿了张五千块钱的支票过来,刚离开就被杀了。这么一来,布兰德小姐在兑现时恐怕会有麻烦——多亏了威尔森考虑周到,提前为支票做了担保。”
“天哪!”女子发出抗议声,“如果我要杀他,大可以在房间里下手,这样没人会看见。或者等他走得再远些,离开这座房子。你把我当成什么蠢蛋了?”
“我没说是你杀了他,”我说,“不过我很确定那个肥警察局局长想把这件事情赖到你头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查出是谁杀了他。不是谁可能杀他或可能是谁杀了他,而是谁杀了他。”
“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她说,“但我需要一些好处。”
“安全?”我提醒她,但她摇了摇头。
“我指经济方面的好处。对你有价值的东西,你总得付点钱去买它,即使不是一大笔钱。”
“不可能。”我对她露齿一笑,“忘了银行的钞票卷,做点儿善事吧!就当我是比尔·昆特。”
丹·罗尔夫从椅上站了起来,嘴唇和脸一样苍白。女人笑起来时——那是一个慵懒而好脾气的笑——他又坐下了。
“丹,他以为我没从比尔身上捞到过好处。”她靠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如果你老早就知道一个公司的员工要罢工,或者老早就知道某个罢工计划会取消,并且知道准确时间,那么你会利用这一消息,拿点儿钱到股票市场去好好炒炒这家公司的股票,给自己捞些好处吗?我打赌你一定会的!”她胜利地总结道,“所以,别以为比尔没有付出。”
“你被宠坏了。”我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干吗那么小气?”她问,“又不是从你的口袋里掏钱,你不是可以报销吗?”
我没说话。她冲我皱起眉,看了看她脱线的丝袜,又看了看罗尔夫,然后对他说:“或许喝一杯他会轻松些。”
瘦子起身走出房间。
她对我撅起嘴,用脚尖戳我的小腿,说:“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原则。一个女人手上有对别人有价值的东西,若不收点儿费用,那她就是笨蛋。”
我笑起来。
“你何不做个好人?”她央求道。
丹·罗尔夫拿着一个虹吸壶、一瓶杜松子酒、几片柠檬和一碗碎冰走进来。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肺结核患者离开了。我和这个女人一边为金钱问题争执不休,一边又喝了几杯。我努力把话题拴在塔勒尔和威尔森身上,她却拼命往她应得的钱上转。情况一直持续到杜松子酒的瓶子空了,而我的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一点十五分。
她咬着一片柠檬皮,第十三还是第十四遍重复道:“又不是从你的口袋里掏钱,干吗那么在乎?”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是原则。”
她冲我扮了个鬼脸,把杯子放在她以为是桌子的地方——错了八英寸远。我不记得杯子掉到地板上有没有碎,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的失误使我鼓起了勇气。
“还有一件事,”我展开一条新论点,“我并不确定你提供给我的消息是否真的有用。或许没有它们,我照样可以办事。我想我可以。”
“那样最好,不过你别忘了,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他活着的人——除了杀他的凶手。”
“不。”我说,“他老婆看见他从这幢楼里走出来、走上街,然后倒下去。”
“他老婆!”
“是的,她就坐在停在街边的小轿车里。”
“她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她说塔勒尔打电话给她,说她的丈夫拿着支票来这里了。”
“你想骗我,”女郎说,“马克斯不可能知道。”
“这是威尔森太太告诉我和诺南的原话。”
女郎把柠檬皮渣吐到地板上,手指穿过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头发弄得更乱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然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好吧,无所不知先生,”她说,“我决定陪你玩了!你可以不花一分钱,不过在我们了结整件事之前,我会拿到我应得的。你以为我办不到吗?”她挑衅地盯着我,好像我远在一条街之外。
我没时间再跟她争论金钱问题,于是我说:“我希望你会。”我想这句话我说了三四次,语气颇为诚恳。
“我会的。现在听我说,你醉了,我也醉了,刚好醉得愿意说出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就是那种女人——如果我喜欢某个人,我就会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尽管问吧!快,问吧!”
我问了。
“威尔森为什么要给你五千块?”
“因为好玩。”她往后一靠,大笑起来,接着说,“听着,他在收集丑闻。我有他要的东西,一些书面记录和我认为或许某一天可以引发小变动的好东西。我是个有机会赚点小钱就不会放过的女人,所以我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当唐纳·威尔森开始挑头改革时,我便让他知道我有东西可以出售。我先给他瞧了一眼,让他知道都是好货色——事实上确实不错。然后我们开始谈价钱。他不像你这么小气——没人比你更小气——但也和你相去不远。因此,一直到昨天,我们的交易都还没谈成。
“后来我刺激了他一下,打电话告诉他另有一名客户要这些东西,如果他想要,就在当天晚上拿五千块现金或保证支票来。这都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刚到这里不久,很容易上钩。”
“为什么约在晚上十点?”我问。
“为什么不?这个时间有什么不好吗?这种交易重要的是给他们一个确切的时间。现在你又想问为什么要现金或保证支票了吧?好的,我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这种女人,向来如此。”
她又这样说了五分钟,巨细靡遗地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向是怎样的,以及为什么要那样。我“是的,是的”地附和,直到有机会插嘴说:“好,为什么一定要保证支票?”
她闭上一只眼睛,晃着食指对我说:“这样他就不能反悔了。因为我卖给他的东西他不能用。那东西很好,没错,太好了,会把他家老爷子和其余人全送进牢里,会把伊莱休老爹关得死死的。”
我和她一起笑起来,同时想办法让大脑浮在满肚子的杜松子酒之上。
“还有谁会遭殃?”我问。
“所有该死的家伙。”她摆摆手,“马克斯、陆·亚德、皮特、诺南、伊莱休·威尔森——所有该死的家伙。”
“马克斯·塔勒尔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除了唐纳·威尔森,没有人知道。”
“你确定?”
“确定,非常确定。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成天把它挂在嘴边,到处吹嘘吧?”
“你认为现在有谁知道了?”
“我不在乎,”她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他不可能用那些东西的。”
“你认为和你卖出的秘密有关的禽兽们会觉得好笑吗?诺南想把这桩凶杀案赖到你和塔勒尔头上,这表明他在唐纳·威尔森的口袋里发现那些东西了。他们都以为老伊莱休在利用儿子打击他们,对吗?”
“是的,先生,”她说,“我也这么想。”
“你可能想错了,不过无所谓。如果诺南在唐纳·威尔森的口袋里发现了你卖给他的东西,并且知道是你卖给他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因此推断出,你和你的朋友塔勒尔已经加入老伊莱休那一边了?”
“因为他可以看出老伊莱休受到的伤害会和其他人一样严重。”
“你到底卖给了他什么垃圾?”
“三年前,他们盖了一个新市政厅,”她说,“没人花费半毛钱。如果诺南找到那些文件,就会发现这些人都和老伊莱休息息相关,至少比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紧密。”
“这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会把那当成是老家伙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好姑娘,相信我的话,诺南和他的朋友认为你和塔勒尔与伊莱休串通起来出卖他们。”
“我他妈的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她蛮横地说,“那只是个玩笑。我只把它当玩笑,仅此而已。”
“好极了,”我怒吼道,“那你就带着干净的良心上绞刑架吧!凶杀案发生之后,你见过塔勒尔没有?”
“没有。不过塔勒尔没有杀他——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即使他当时就在附近。”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第一,马克斯不会自己动手,他可以叫别人下手,保证自己有无人能撼动的不在场证明。第二,马克斯的枪是点三八口径的,他派出去干活的人所带的枪也差不多那么大,或者更大。哪个枪手会用点三二口径的?”
“那是谁干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了,”她说,“我告诉你的太多了。”
我站起来,说:“不,你告诉我的刚刚好。”
“你是说你已经知道是谁杀了他了?”
“是的,但在下定论之前,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办。”
“谁?是谁?”她站起来,突然几乎完全清醒了,抓着我的衣领,“告诉我是谁!”
“现在不行。”
“行行好。”
“现在不行。”
她放开我的衣领,双手放在背后,冲着我大笑。
“好吧,你自己留着吧——再努力分辨我说的哪部分是真的。”
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真的那部分,还有你的杜松子酒。如果马克斯·塔勒尔和你有点交情,就给他带句话,告诉他诺南想好好逗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