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 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 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阳直射下来 ,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湿,就象刚从水里涝出 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毛巾。"

"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 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 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 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满世地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为什么。"

"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么 ?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

蒋碧云笑弯了腰道:"你这嘴可真损……"

钟跃民笑着说:"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这条狼能闲着么?不 行,抢,谁抢着算谁的。"

"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

"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三块肉,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 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

蒋碧云责备道:"你看你?流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

钟跃民笑道:"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自 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 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 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

蒋碧云吃惊地说:"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脱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

"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 挺近。"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 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 ,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一百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让我看看,有妞儿吗?"

郑桐说:"有,你看,好几个呢。"

蒋碧云批评道:"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 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做喇叭状喊道:"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

一个男知青回答:"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

郑桐喊:"十个,七男三女,狼多肉少啊,你们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十个,七女三男,肉多狼少。"

郑桐大喜道:"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蒋碧云笑骂:"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

那边回答∶"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钟跃民喊∶"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边回答∶"没问题,保证带到。"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钟跃民向对面喊:"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

钟跃民喊道:"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

没 有?"

姑娘回答:"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流氓吗?"

钟跃民语塞,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唱得怎么样?"

"一般,业余水平。"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快给哥们儿捧捧场。"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 ,正经的童星。"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

郑桐笑道:"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

钟跃民喊:"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

蒋碧云笑道:"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

钟跃民站起身来:"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好啊,你先来。"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阳世上跟你交朋友,

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

郑桐嚷道:"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得,都睡上啦……"

钟跃民喊:"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秦岭。"

"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

"关中人。"

钟跃民喊:"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

秦岭开玩笑道:"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 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精。"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

一辆炮塔上涂着"103"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 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手在摇动方向机,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 整角度。

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前方五百米,发现两辆T-62坦克,延发引信穿甲弹,装填炮弹 ,是,炮弹装填,直瞄目标,是,目标直瞄。"

他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嘴里喊道:"预备-放!轰!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袁军,没的玩了是不是?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 转,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军发着牢骚:"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那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人家苏联 的"T62"上都有了,还有,这一百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应该装上125口径的滑 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军,你禁闭室还没住够吧?又开始发牢骚了,小心指导员听见,你小子就 是这张嘴惹事,本来昨天的实弹射击你上去两发两中,打得不错,这一说怪话,又完了,连 个表扬都没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军说∶"扯淡,在我听来表扬和放屁是一码事儿,无所谓。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 告诉你吧,哥们儿只要服满三年兵役立马儿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 的,小日子就过上啦,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响 ,我在炕头儿上打炮,隔三差五地生孩子,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员,这多有意义,这 么说吧,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

王大明四处看看说∶"我操,你还真够猖狂的,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 孩子,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

袁军钻出坦克说∶"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都哭着喊着不 愿意回去,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说:"对了,我差点忘了,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一个女兵,她 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 员,你猜她说什么?"

"肯定没好话。"

"没错,她说,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长得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呢,只配当坦克 兵。"

袁军不解地问:"为什么只配当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个子小钻坦克方便,这女的嘴真损,还问我,说你们坦克团都是这种半残废? 我说高个子的确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导员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个子,她嘴一撇,说 我给你们团起个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团。"

袁军大笑:"好名字,这是谁呀?嘴这么损?"

王大明说:"她说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谁?"

"医院我有两个朋友,她说她叫什么吗?"

"没说,只说让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军,你可悠着点儿,两个女朋友?你忙得过来吗 ?"

袁军笑道:"两个算什么?十个我都忙得过来。"

"你这身子骨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