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白抬起头来凝视着钟跃民,久久地没有说话。
周晓白和罗芸走的那天,钟跃民没去送,因为这批新兵很可能会分在一个大单位,彼此之间 早晚会熟悉,女兵们对这类事更敏感,特别是象周晓白这种出身将门,长得又漂亮的女兵, 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受人关注的。钟跃民怕自己的露面会影响周晓白的前途,部队有纪律, 士兵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到学校"赴陕北插队落户报名处"报了名,这倒挺顺利,也用不着政
审 ,袁军还跟报名处的人说便宜话∶"老师啊,象去陕北插队这么光荣的事,是不是也有个批 准的问题?我们哥几个出身都不大好,组织上要是不批准我们去陕北,我们绝不会背思想包 袄,保证不给组织上添麻烦,我们就在城里自谋生路了。"
这几位都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儿头,报名处的人都懒得理他们,巴不得把他们弄得远远的,最 好一辈子别回来。
钟跃民想起该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个学校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区的,按李奎 勇家的状况,他绝无留城的可能,下乡插队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是去 哪里插队。
李奎勇的伤已经好多了,也能够下地走路了,钟跃民搀扶着他在医院住院部的疗养区散步。 他们对以前发生的矛盾都闭口不提了,只是谈童年,谈将来。李奎勇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到 重工业企业当一个技术工人,能养家,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能顺利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 他问钟跃民以后打算干什么,钟跃民说他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小时候还有点儿理想,有一阵 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认为"爸爸"这个职业挺有权威的,看儿子不顺眼可以随时揪过来捶一 顿,于是决定将来长大一定要当"爸爸"。后来长大了点儿,他发现"爸爸"不是个职业 ,似乎谁想当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理想转而羡慕起海盗 船长,不知为什么,他对小人书上的海盗形象很着迷,那些海盗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胸 口上长着浓密的胸毛,腰上插着短刀,还总有美女陪着,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钟跃民幻想 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后来,钟跃民干脆就没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么会没有理想了?小时候想当海盗,也算是有点儿雄心壮志,怎么越大 越没出息了?简直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钟跃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理想呢?报名参军算不算?长大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这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可钟跃民小时候从来没产生过这种念头,前些日子他是想当兵,可 那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目的,当兵总比插队强,那跟理想搭不上边儿。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他虽然不知道将来要干点儿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将来不打算干什么。譬 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他却觉得挺没劲的,与其这样还真 不如当海盗去。
若干年后,钟跃民看了美国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他脑子忽然开了窍,原来他喜欢的 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可惜的是,钟跃民那时已经是军队中的一名营级军官了,无论如 何也没法"在路上"了。
钟跃民把周晓白临走时留给他的一百块钱留给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这次受伤住 院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李奎勇没有推辞,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来自男人的感 激涕零是很丢份的。
李奎勇听说他所在的中学有去山西和云南插队的,去陕北的好象不多,不过等他伤好了,他 也想报名去陕北,因为钟跃民都去了,他也应该去。钟跃民说陕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见得 能碰上,李奎勇说碰不上也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省里。
临分手的时候,李奎勇有些激动,他紧握着钟跃民的手说∶"跃民,保重,你千万要保重, 下乡以后别再折腾惹事了,做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吧。"
钟跃民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干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时改不了,我是下定 决心在陕北娶妻生子过日子了,不然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呀。"
等待出发的日子是漫长而无聊的,钟跃民和郑桐闲得难受,倒真盼着赶快下乡,在北京呆得 有些烦了。倒是袁军因为父亲官复原职,好久没有露面了。
钟跃民和郑桐来到袁军家楼下,郑桐拣起一块石头,准备通知他一下,被钟跃民制止了:" 别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烦了,这老头子无缘无故被关了一年多,火儿正大着呢,再找咱们 撒气。"
郑桐大声喊:"袁军。"
楼上传来袁军的声音:"谁呀?"
郑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军的脑袋露出窗户:"我操,是你们呀,我说这派出所警察怎么一副流氓腔?你们等着。 "
不一会儿,袁军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精神抖擞地走出楼道。
郑桐推了推眼镜:"哎哟,你丫哪儿扒这么一身国防绿,还是两个兜的大兵服?"
袁军得意地说:"发的,哥们儿当兵啦。"
钟跃民点点头:"不象是扒来的衣服,这小子还真当兵了。"
郑桐一脸不忿:"我操,你爸刚官复原职,你丫就当兵啦,这也太快了?几天以前你丫还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军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今年征兵都结束了,嘿,时来运转,我爸从号儿里放出来了,再 一打听,这批兵是去A军的,这个军可是我爸的老窝儿,我爸从三八年起就在这支部队,从 军长到师长都是老熟人,这还了得?A军招兵敢不招他儿子,这不是反了吗?我爸二话没说 ,一个电话过去找军长,事就成了,军长发话了,让我晚几天去,在家多陪陪老头儿,反正 新兵连集训三个月呢,晚几天报到怕什么。"
郑桐把手一背:"有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几个?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错误,我们经 过讨论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下面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袁军知道对不起哥们儿,忙说:"我请客,我请客,向哥几个陪罪,你们说,去哪儿?"
"当然是老莫啦,我们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跃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几个,我是怕弟兄们受刺激,本来我都报了名,和你们一起去陕 北插队,日子再苦哥几个好歹在一起,还能互相照应,可我突然变了卦,是有点儿不仗义。 "
钟跃民笑着说:"袁军,这是好事呀,咱们这些哥们儿,有一个混出来也好呀,将来你要是 混个师长旅长的可别忘了弟兄们。"
"将来我们哥俩儿没饭吃了,找上门去要饭,你不会轰我们吧?"
袁军的眼圈有点红了,他紧紧抓住钟跃民和郑桐的手:"对不起……这事儿怨我,是我不仗 义。"
钟跃民一推袁军:"这是什么话?谁不想去当兵?有了机会当然要去,哥几个为你高兴呀, 你怎么抹开眼泪啦?这可真不象条汉子。"
郑桐这时候也不忘挤兑一下老对头:"你丫怎么跟娘们儿似的?真没劲,请我们吃饭心疼了 吧?"
袁军立刻回骂:"你丫才是娘们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钟跃民觉得该办的事差不多都办了,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看看父亲去,张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 ,的确是有一批老干部被放出来,可钟山岳却不在此列。据说,他的问题很复杂,一时还搞 不清楚。
钟跃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个隔离审查学习班似乎比以前正规多了,变得越来越象个监狱了 。钟跃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个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监视谈话 。
钟跃民告诉父亲,他要去陕北插队了,问父亲有什么要交待。
钟山岳一听倒是很高兴,他在陕北呆过,对那里很有感情,他抽着儿子带来的香烟说:"哦 ,去陕北,那可是个好地方,虽然贫困,可那儿的人好,善良、纯朴,交朋友能掏出心来, 四二年我们部队休整,就在陕北驻防,我了解那里的老百姓。"
钟跃民不大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父亲的案子,他试探地问:"爸,袁军他爸被解放了,官 复原职了。"
钟山岳回答:"这我知道,他本来也没什么事,三八年的干部,从参军起就没脱离过队伍, 就算是想叛变也没有机会呀,说他是叛徒,纯粹是瞎胡闹。"
"可您的问题怎么总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况不一样,当年在河西走廊,部队被打散了,战友们大部分战死,一部分被俘,我 是少数突围成功的人,我在一个老乡家里养了半年伤,后来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风我被 审查,解放后肃反我又被审查,这是第三次了。"
钟跃民问:"为什么不找到那个老乡作证呢?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组织上不比你傻,人家还不知道去调查?可那家老乡早找不到了,抗战时,那个村子都被 烧光了,人恐怕早没了。"
钟跃民大声道:"问题搞不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关着,这也太不讲理啦!"
钟山岳一拍桌子制止道:"跃民,不许你这样说话,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怎么能用这种 口气议论组织呢?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钟跃民大叫:"爸,您别傻了,他们这是故意整人,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
钟山岳大怒:"住嘴!你给我滚……"
"爸……"
"你别叫我爸,滚……"
看守把钟跃民推出会见室。
钟跃民伤心地喊着:"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别轰我走啊,爸……"
钟山岳狠狠地关上门,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这次会见,总共不到十分钟。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永定门火车站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红色的横幅标语悬挂在月台 上方,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北京知识青年赴陕北插队落户"。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 歌曲,歌声激昂。插队知青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 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
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
钟跃民和郑桐坐在窗口,身穿新军装的袁军站在月台上为他们送行。他双手紧紧抓住两人的 手:"跃民、郑桐,你们要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写信给我。"
郑桐说∶"扯淡吧,就你那六块钱津贴能干什么?我们哥俩儿要没饭吃了,你能给我们寄饼 干么?你丫就吹吧。"
袁军争辩道"我他妈总不能永远是六块钱津贴吧?万一哥们儿提了干,五十二块钱的工资总 够买饼干的吧?"
钟跃民拍拍袁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家伙最好冲动,也最不让人放心:"回去吧,袁军,以 后常通信,到部队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响起了铃声,列车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列车上的知青 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月台。
袁军和郑桐泪流满面地握手告别。
钟跃民微笑着凝视哭泣的人群,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双响爆竹。
列车徐徐向前滑动了。
人群中的哭声更响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滑行的列车跑动。
砰!啪!双响爆竹被钟跃民点燃。
人群被惊呆了,哭声嘎然而止。
钟跃民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 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