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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下班之后早一点儿去她那里。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去上班,这两天,我只是去公司报个到之后就离开了那里,我一直徘徊在全市的几个文物市场里。我是想给那一对黄花梨交椅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接到电话之后,我猜测着,是不是她已经知道了检查结果。是不是我在她面前泄露了天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从来就不是我心灵合格的卫士。
我并不是在病房里见到流星的,而是在住院部大楼与门诊大楼构成的医院的大院里。
大院里游鱼戏石,怪木横空,仿佛天籁。零星的坐椅,掩映在绿树之中,一处处的花坛和人文景观,让这里显得美妙而又人伦。我是快要走到医院时又接到了流星打给我的电话之后,才知道她是在那里等着我的。流星的一身病号服装,掩饰不住她那份与生俱来的美丽,我远远地就看出了坐在那里的她。
“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你。”我特意想让我们的见面轻松一些。
“你看这一大堆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怎么可能?你就是挑好听的说。”流星并没有领情。
“即便是在万花丛中,我也会不经意间认出你这一朵。”
流星轻轻地用手扭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知道如果不是在这样无数目光频繁流动的风景里,她一定会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看出了我的话发挥出了如同以往一样的作用。
还没有等我开口,流星便说道,“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多少有些吃惊,“商量?商量什么?有什么事需要商量?”
“我想让你陪着我出去旅游一次。”
我更加吃惊,“怎么突然想起了出去旅游?”
她告诉我,她很早就有那样的想法,很想去普陀山,而只是基于没有时间,也没有人陪同,才一直没有成行。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机会,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工作,我的工作也不是她认为最合适的选择。她让我请个假,也是为了陪着她出去散散心。
即便她有一千条理由,我也没有办法一下子答应她,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旅游,而是疾病的治疗。我不能马上告诉她这些,我也不能马上答应她的要求。
“你正在住院,还是等着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再说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但不是现在。”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理由。
流星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我马上便意识到,真的验证了我的猜测,一定是她知道了检查结果。我起身坐到了她的另一侧,我面对着她,拦截了她射向远方的目光。我已经发现她的眼睛正含着泪水。
她的眼睛对于我来说,如同是她心灵的一道卷闸门帘,它几乎从来就没有对我真正地关闭过。透过那道窗口,我可以任意地透视出她的心灵,那对于我而言,如同是一个开发区,我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便可以从容地走进她的世界。只是有时不愿意将她全部的谜底揭开而已,那是我对她的一份尊重。此刻,却不一样,我完全断定她一定是知道了她的病情。
她又把头转回了原来的方向。我紧跟着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她没有再移动目光,而是轻轻地说道,“我只有现在,没有未来了。”
她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我依然又一次证明了我并没有她那样坚强,我的泪水也顿时涌出。尽管我知道这绝不是此刻我应该有的表现。
或许是我的情绪感染了流星,她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我把她一下子揽在怀里。我们的脸贴在了一起。
我们仿佛已经忘记坐在行人目光散淡的花园里。
这时,我才明白流星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与我见面,而不是选择居住着六个人的病房。
几分钟后,她哽咽着告诉我,她已经知道检查结果了。那并不是因为我眼睛的泄密,而是她在我还不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天,她自己走进了病理化验室,她并不认识那里的工作人员。她告诉人家她是流星的姐姐,她马上要离开中国去欧洲。她急需知道妹妹的病情,也好做出选择。当时病理化验室的一个工作人员并没有马上答应她的要求,而是给陈丽丹医生打了一个电话。在没有联系上的情况下,流星便得到了检查结果,而她又将这些材料轻轻地放在了陈丽丹医生的办公桌上。
就在那天我知道结果之后不久,流星就走进了一家网吧,她在网上查证了自己所患的是什么病。
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候在流星的身边,没有离开病房。我坐在她的身边,与病房内所有的病人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夜。这是我第一次在流星住院之后,陪伴着她在医院里度过的唯一一夜。这是我意识到的一种需要,一种深入骨髓的需要。因为我从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已经读出了绝望。那是我能够身临其境领会到的绝望。我毕竟曾经绝望过。所不同的是,我那时面临着的是一次“假设死亡”,而流星怕是不会再有我那样的幸运。我当然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假设她的病情诊断是一次错误──是一次错误的美丽。
第二天上午,我便离开了流星,走进了我爸爸那间出租屋里。爸爸感觉到了突然,他问起我为什么没有去上班。我特意淡化着爸爸的疑惑,主动提起了出售那对交椅的事。爸爸还是感觉到了什么,“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犹豫了半天,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爸爸的疑惑。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他实情,我不能让他带着新的疑惑而兑现那痛苦的决定,“爸,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我真觉得难以开口。”
爸爸有些着急,他一定是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逼着我简单说,快点儿说。
“爸,我之所以同意出售那对交椅,是因为流星病了。”我还是没有一下子将实情和盘托出。
“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已经住院了。”
爸爸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潮湿的。他呆呆地坐在那把交椅上,一动不动。
几分钟之后,爸爸站了起来,指着交椅说道:“拿走吧。给它们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归宿。”
我把爸爸又按在了交椅上,“爸,这意味着这笔钱很可能不会都花在还债和新房的投资上。”
爸爸抬起了头,“我刚才想过了,如果不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谴责自己。”
在我离开时,爸爸又一次提醒我,东西并不一定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出手。所有的古董在你最需要出手时,它的经济价值都会大打折扣。这是不可避免的。人家会掌握你的心理。我记住了爸爸的忠告。
我并没有带走那一对交椅,先走出家门,直奔医院而去。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消息告诉流星。在我看来,这可以增加流星战胜疾病的信心。
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流星时,流星竟然一下子当着病房里那么多病人的面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被我爸爸感动了。
我告诉流星,我已经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她所患的这种病是有治愈希望的,那就是骨髓移植。而骨髓移植除了需要配型合适之外,还需要大量的手术费用。这是我们走出绝望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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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在寻找钱的来源,一边不断地与医生接触着。我明确表示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流星的病。
我与陈丽丹医生谈过,我希望为流星制定最好的医疗方案。陈丽丹医生表示将通过中华骨髓库等多种渠道帮助寻找合适的配型。她同时问起我流星是否有兄弟姊妹和父母。我当即就给了否定的回答。关于配型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医生身上。
我按照流星的嘱咐准备从家里将她的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去。我先将电脑打开,把一些我可能有用的东西都拷在了U盘上,不久前,我曾经因为家中的台式电脑不能搬动,而坐在床上多次使用过她的电脑。
此刻,我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是流星住院之前写在电脑里的一篇心理记录。那是她去医院做第一次检查那天,也就是她把我叫到医院去的那天,她写下的。那天医生的怀疑,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流星,她是敏感的,她知道如果当真有问题的话,一定是有关血液方面的疾病,那种结果是不寒而栗的。作为新闻记者,她无数次地听到过她的记者同行采访过那些患者时的情景,尤其是采访过一些患者家属的情景。
看过了她留下的那些文字之后,我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让我陪着她去普陀山。她是想在我们一起前往普陀山的旅途中,跳进大海从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将悄无声息地让这一切发生,也将悄无声息让这一切瞬间消失。她竟然和我当年的思路完全相同,她同样不想让自己生命的弥留成为别人的负担。哪怕会成为我的负担,她都是那样地不情愿。
我又看了一遍那段文字:
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过度悲伤,那并非我的情愿,是因为命运的捉弄。如果不是这样,即便是有再多的困难,即便是有再多的波折,我都将会与你继续携手向前走去。
可是我不能再那样做了。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那样,我将会把你拖入更加困难的境地。我已经不可能再将我的不幸告诉我远在万里之外的姨妈,我不忍那样做。她因为我的拖累,才刚刚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更不忍心将你拖垮。即便是将你拖垮,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和我的同事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许多白血病患者或因无钱医治,或因无法找到配型而无奈地离去。
新奇,我不会告诉你这些。我却不会让这一切成为我死后的谜底。我才将我此刻的真实心理感受记录在案。当你看到这些东西时,我注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愿我继续检查下去的结果,会颠覆我此刻思维的远行。
我匆匆地将这段文字看完,我的心又一次颤抖起来,我重新担心起流星的安全来。我想到在我已经告诉她我将积极地筹钱为她治病的前提下,她为什么又那么执拗地提起外出旅游的事。尽管当时,她的态度并不是像前一次提起此事时那样坚决。此刻,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顽固不化,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她最初的想法。我明白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竟然都不想给我一个在她离去之后我可以面对她的机会。她是想让自己化作乌有,根本不想再给我增加任何一点儿负担。
这与我当初在汉堡的情景是何其的相似啊。我没有想到,当面临着同样生与死的考验时,我们竟然还会如出一辙。
我能够理解作为一个八零后的思想轨迹。可是我却难以理解流星为什么也会与我这样惊人地相似。
一种对社会对亲人的责任感,穿透了我思维的深邃,升华着我们那原生态的爱。
我先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手机依然关机。我迅速跑出门去,风也似的朝医院里奔去。
我愣头愣脑地闯进了病房,流星并不在那里。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流星去哪了?”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我的惊魂不定,他们一定是怀疑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房间内的人做出反应,流星走了进来,我一下子看到了她,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就走。我拉着她朝走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站了下来,我一下子没有好气地将笔记本电脑递到了她的怀里,“你带上她去死吧!我们今天就去普陀山。你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给我留下。”
流星愣愣地站在那里,她显然已经知道我看到了那段文字。她并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却哭了,我轻轻地哽咽着,一点儿不像是一个男人。连一个大男孩儿都不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遭遇这么多麻烦的情况下,还能对流星有这种感觉。
几分钟之后,流星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们一起朝外边走去。
我们站在电梯里,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流星轻轻地抱住了我,仿佛是在向我致歉。
走出电梯后,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感悟出了爱的定义:爱是拿起后永远放不下;爱是即便坐在轮椅上,推着她行走时的依然从容和无悔;爱是罹患绝望时,依然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