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突然决定从井头线的F站附近,徒步到中央线的N站。起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在我拜访了居住在高并户的友人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便想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一走。也许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我曾在这一带住过,对这里多多少少地还有些怀念的缘故吧。秋天的夜晚,也正适合收集、回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因此,走在路上,浑身上一下也感到轻松愉快。
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还不到七点。深灰色的天空上,挂着随风飘流远去的云彩,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些秋虫的鸣叫声。尽管没有月亮,可周围的清凉、暗淡,已经充分洋溢着浓厚的秋霄之意。就在这样的夜晚,那遥远的过去,如箭似梭,穿过黑暗,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里的主要街道,仍然和过去一样,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变化。可一旦进入了小巷,已全无昔日的风貌了。那时——也就是昭和十五、六年,“二次”大战将要开始之前,这一带人烟稀少,到处,弥漫着浓厚的原野、乡村的气氛。无论到哪里,都是一片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因此,若是在大晴大,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富士山。连一点点遮挡也没有的灌木丛空地,常常令人感到:这一片片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连接着富士山。而如今,在同样的这块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房屋。很难再看到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了。
嗯?神社还保留在以前的地方。记得在神社门口有一棵非常大的树……。噢,这棵树还在,也原封不动地和过去一模一样。小时候,曾和四、五个朋友一起,手拉手地量过它有多粗,可那么多人也没能抱得住。比起这些记忆,眼前的这棵树似乎消瘦了许多。有可能,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吧。在小孩子眼里,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会感到非常之大、之广。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从树干的色调和树皮脱落的样子来看,它的模样依然和过去被叫做“大象的腿”的那种印像完全一样。神社已经彻底地翻了新。而且,院子里简直像是刚从理发店里理过发回来似的,收拾的特别干净,阴森森的地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到晚秋,这里的地面上就会落上一层橡子。在这些同样的橡子中,既有非常大的,也有扁的。大的正好可以用来做陀螺。由于长形状显得高贵,曾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屉中,封为“王子”,视为宝贝。
据说如果吃了橡子就会变成结巴。这是真的吗?既使在粮食极其短缺的时期,我也没吃过橡子。在江户的饥荒时期,橡子好像作为粮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由于我们从来也没有吃过它,这也许是近年来才有的说法吧。橡子本身并没有特殊的毒性……。
象这样杂乱无章的思想,填满了我的脑海,然后又消失。
在神社附近,有一大片叫做“赤土”的空地。这片空地正像名字所说,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的土。粗壮、而又有些生畏的杂草像是给鸟画的图案一样,横七竖八地、一块块的丛生在这块空地上。巨大的蚂炸王,伸展着翅膀,嗖——、嗖——地飞舞。还有另一种头形既尖又细的蚂炸,它的颜色是青绿色的,很难看。尚且年少的我、虽然不懂得秘密和恐怖之类的事,可这种蚂炸的体态,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可怕。
由于我的运动神经迟钝,捕捉蜻蜓时笨拙得叫人可怜。白色胴体的,是长蜻蜒。黄色胴体的,是紫长蜻蜓。但像这样的喽罗小卒,我就是捉不住,而我最羡慕、最想得到的是另一种格外漂亮的大蜻蜒—我们称它为银君蜻蜓。胸绿,腹蔚兰尾黑,就连茶褐色的翅膀的纹脉也强劲有力,使其显得更加威风。
我一次也没有捉住过这种蜻蜓。仅仅从小朋友们的虫笼里,看到过它在拼命挣扎的情形。
有一天,一个居住在市里的朋友到“赤土”来玩。这个朋友曾在学校参加过运动会的接力赛跑。所以,捉起蜻蜓可谓是出类拔萃。那天,他一下子便捉到三只。在回家的途中他豪爽的对我说:
“这个,给你啦!”
“真的?”
“嗯,真的。”
我一路上蹦蹦跳跳着回到了家,把它放在了起居间。
他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热情的朋友。可是以后,他进了中学,加入了不良少年的组织,以致于当了杀人犯。一时,报纸也曾对此大发过议论。现在他怎么样呢?在干什么呢?无从知晓。
——那片空地的确是在这个拐角处。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赤土”的空地,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那地方,还残存着红土吗?
即使我想找找看,道路已经用水泥抹上了。民家的院子,被高大的围墙挡着,想往里看一看都不可能。
我可以确以说,自己就曾在这一段住过。但这里也已经重新建造了新屋。围墙的样子也是过去的祥子了。很难再找到和记忆里相象的风景。对了,在这前边,隔了两个家的那个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们的家也变样了吧?那女孩是叫做什么来着?
尽管她长得很美,可心地却一点也不善良。她有一个弟弟,只要她看到我和她弟弟在一起玩,她就会用尽一切的坏主意,想尽一切办法来陷害我。那种“卓越”的才能。在以后的人生中起到作用了吗?啊哈——,那女孩子的家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里,甚至就连过去的麦田,也都变成了一片民家的住宅。以前,这里是一个特陡的坡道。现在再看起来,这种倾斜度已经是很一般啦,再也没什么可值得一提。是这一栋栋的住宅把坡道变平了吗?
麦田、坡道,然后再往前走是一个教写毛笔字老师的家,在这后面就是学校,接着便是公共浴池。学校——已经重新翻建了,只是位置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记忆中的地图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只是公共浴池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次,在这个公共浴池里失了火。最初发现火的,是我的祖母和我们家年青的女佣人。
祖母出生在仙台,发现正在燃烧的火,用仙台口音大声喊了起来:
“失火啦!”
女佣人是从偏远乡下来的。她用乡下当地的口音也大声叫起:
“失火啦!”
几个路过这里的人,听到意想不到的喊叫声,起初都没有能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才搞清楚,女佣的口音让大家哭笑不得。
在这条道路的拐角处,有一个非常大的门。我对门牌上的名字还好像有些记忆。如果再走进这条小巷,离车站就会越来越远。可是道路的样子总觉得有吸引人的地方。于是,就迈开了脚步往前继续走着。
近四十年的岁月已经流逝。其间经过战乱、经过战败;也经过了像发狂似的复兴期。四十年,仅仅如此,这是多么长的岁月啊。可这四十年并没有白过。这里的一切,发生着如此跳大的变化,也是当然的。
这一带的地价也绝对不便宜。单从那成排的、像是中产阶层职员的住宅中,就不难想像。突然,在这成排的住宅中,我发现有一座曼爬着常春藤的白色西式房屋,这是谁家呢?注目一看,才知道它是一个咖啡馆。店名叫卢贝库。
这“卢贝库”是指恺撒越过的那条河吗?是他采取断然的行动,决定冒犯元老院令,破釜沉舟的那条河的名字吗?
也许是这家人的父亲,因某种事故丧失了性命,其余的、软弱无助的老老小小聚集在一起:
“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开个咖啡店怎么样?”
“在这样的地方?这不是正在住宅区的中间!”
“如果我们做得好喝或许客人会来?”
“是啊。说的也是。”
然而,遗属们下定了决心,采取了果断的行动,放手开始了新的事业。以“越过卢贝库”的心境……。猜对了吗?
喝点咖啡吧?我停住了脚步,可又觉得没什么胃日。比起咖啡倒是想要点什么酒。就像是为了回报我的愿望,不久便出现了一个酒吧间似的小酒吧,大概是距繁华街道已经不远了吧。
这家店的开业、很可能会拥有和卢贝库咖啡馆相似的经历。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是酒吧。整个店用白色的铁栅栏围着,上面缠绕着玫瑰枝。在花开的季节,这里一定会更加艳丽。和铁栅栏同样白的门朝着里边的酒店门口开着。这个门口好象是为了迎接客人而被改造成的。因此,从这里可以推断出:本来这是作为居住的房子,因故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改换成了西洋式酒馆。
我推开老式的彩色玻璃门,走了进去。可没有一个客人。听到门铃的响声,一个年青的男子,从帘子后面伸出了头。
“可以进来吗?”
“请。”
房间不算很大。大概是由门和门之间的过道改成的。墙壁上抹着黄土色水泥,虽然非常粗糙,可这种粗糙感反而呈现出古朴、雅观的趣味。大大小小一共四只花瓶,插满了弯弯下垂的鲜花;壁画也是花。清一色的装饰。尽管令人感到有些少女之情,却一点也没有愚钝的感觉。
“您要点什么?”
“一杯威士忌。”
“好。”
年青人格外地沉默寡言,没有一点表情,由于他蓄着胡须,看上去他大概岁数不小,可实际上他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大概是个打工的学生。他把威士忌和小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柜台后面坐下,看起书来。
“再来一杯。”
“是。”
他动作十分敏捷。让人觉得:他是为了不打搅客人休闲,而故意在后面看书的。
我扫视着放在酒瓶之间、装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相当标致,额头下垂着卷发,大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地倾斜着,看上去,她化的是淡妆。但平常象这般秀丽的女人确实不多见。照片中的背景是这个店,她就站在柜台中间。
“那是老板娘吗?”
“是的”
“她今天……休息吗?”
“九点左右来。”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因为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
回想起来,这个店有非常奇妙的地方。就拿在非商业区、民宅居多的这个地方,开这样的店来说,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今晚,即便是没有这些,信步而行在年幼时期住过的地方,也总感觉是在梦乡。也许只有像在这样的夜晚,才有可能幸运地遇上美女。
可是,时间过得真慢。喝一口酒,嚼一粒花生,然后看一下手表。仅仅才过去五分钟。
把旁边的晚报拿过来看了看。但是,这也没有起到消磨时间的作用。
快到九点的时候,进来两个职员,开始喝起啤酒。
刚过九点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了,坐在我的左边。他们似乎都知道老板娘到来的时间。
——我可是己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过样强调起先后顺序的想法,是因为自己似乎已被某种看不见的魔力所控制了吗?
即将到九点半时,老板娘终于出现了。而我却已经等累了,正想要回去时,门开了。店里顿时活跃起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喘着气说到。然后象是问候似的,用眼神一一和客人打着招呼。
我的期待并没有落空。看上去,她比照片中的年纪显得稍微大了一些,但她的容貌却超过了黑白照片给人的感觉。
她大约有二十多岁吧?一笑起来,略微可以看到这些皱纹,可是就这皱纹,和她那幽雅的美配合在一起,相反地也令人觉得十分有魅力。皮肤润滑、雪白。不是白人的白,是东方人那种具有亲近感的白。口红的颜色是朱红色,正适合她的神态。
她真的这样漂亮吗?
我怀疑起刚才看到的那种美是真还是假?为了确认又重新看了几次。可每次看过去都碰上她的微笑,这使我感到有些狼狈。
“您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嗯。”
待片刻之后,她又问:
“您住在附近?”
“不,不是。”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过去,曾在这一带住过,所以来看看、走走。”
“啊,是这样。今晚的夜色非常美……特别漂亮!”
“月亮出来了吗?”
“唉——也许是刚刚出来的?”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装束——淡茶色的领子,草绿色条条的上衣,裙子是淡茶色,色调配合得恰到好处。在她取柜台上的酒杯时,双肩仿佛是在传达她苗条的身材的风韵似的那样蠕动着。
“在什么地方住过?”
“从这里到F站的途中。”
“是吗?”
“原来有一个叫‘赤土’的广场。”
“嗯……”
“你知道?”
“不知道。”
老板娘仰脸摇了摇头。
“‘赤土’?啊——你还真提起了令人怀念的地方。”
坐在旁边的人插起了嘴。
“您知道吗?”
“嗯,知道。那个,有多大呢……?大概有学校的运动场那么大吧?也许比这还大?战争结束后不久就成了什么工厂的材料堆放场地。”
“我经常在那里捉蜻蜓。”
“蜻蜓嘛,己经没有了。还有‘银君联合队’什么的,乱叫。”
“是说什么呀?”
老板娘眨巴眨眼。
“‘银君’就是大蜻蜓。‘银君联合队’指的是雌雄蜻蜓连接在一起飞。”
“什么呀?”
“银君蜻蜓,你知道吗?”
他望着老板娘的脸。
“我知道。绿和蔚兰……,那种蔚兰色相当别致……”
“噢,你知道。”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又进来一个客人,坐在我的右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且不时地望着老板娘。他带着一副淡色玻璃眼镜,这个人看样子也是一个老板娘迷恋者。
酒吧间里、由于老板娘的到来,非常活跃,充满了生机。
“再来一杯怎么样?”
“好,谢谢。”
己经喝了多少杯?不管怎么说,在等待老板娘时已经喝了四、五杯。之后,由于老板娘劝酒的技巧高超,渐渐地越喝越多。其他的客人也喝得很多。
这里的话题,大致都是些儿童时的事情。左邻是滔滔不绝,右邻则一言不发,微微含笑。
在井头浅的沿线小河中钓鱼;最初落下炸弹时的情形;探照灯的长长光线在夜空中来回摆动。类似这种话题是越扯越远,越说越来劲。
“那时,要买块地皮就好了。”
“可是,当时还是小孩子呢!”
“咱们的父亲略微动一动脑筋,现在也是大财主啦!”
“不过,继承税也不得了啊。”
“你没看见吗?这一带的麦田可都成了住宅地啦,农民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老板娘一边洗耳恭听,一边一个劲地做深呼吸。
“怎么啦?”
我熄灭手中的烟,问道。
“不要紧,没事。我是常常得这样呼吸的,大概是毛病吧。”
“在小学校附近的拐角处,有一棵象弯着腰似的大松树,要是在夜间看,有时会令人心惊胆颤。”
我转换了话题。
“对,有过。”
老板娘附和着点了点头。
“今天我路过那里,已经没有了。”
“当然是没有啦,战争完了之后没多久,那棵树就被伐掉了。”
老板娘似是而非地晃了晃酒杯。
自刚才开始,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直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浮现。
——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我本以为她只有三十多岁,可是……。
看上去,觉得她对有关过去的话题仅仅只是知道一点。可是,她又好像对过去的事情了如指掌,在不由自主地点过头之后,又为了掩盖其事实,有意地表示出亲近的样子而打马虎眼。如果那棵奇怪的松树,在战后不久就被伐掉了这是事实的话,老板娘见到过这棵树吗?她能有四十多岁吗?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也并不奇怪。酒吧间的老板娘对道听途说的学问大都造诣不浅。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是当地人。中年人的话题多半是谈论些过去的事情。对同样的事物,在反复地听过多遍以后,自己就会觉得实际上也知道了。不是也有象这样的事吗?天知道。
“我该走了。已经到关门的时间。”
坐在我右边的人站了起来,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两个小时,简直不相信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
无论是谁,一醉起来,大脑的功能就会缓慢、迟钝。假若在平时,一分钟之内大脑可以接收一百个信息,那么在醉了以后,在相同的时间内,只能接收五十?三十?也可能是二十来个信息。为了处理同样的信息量,在醉的时候一定需要更长的时间。醉后的这段时间,在感觉上显得特别不正是因为这样吗?
“我,也以后再来。”
我并没有必须得早回去的原由,但也站起了身。
“请再光临。”
“好吧。”
出来后看到的仅仅是一栋栋黑色的住宅,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弯弯的月亮在房顶放射着青光,一只小猫踢了踢垃圾箱,跑了。
“是到车站吗?”
从后面赶上来的是坐在我右边。一直听我们说话的那个带眼镜的客人。
“嗯,到能见到出租车的地方。”
“噢,一块走吧。”
我们肩并肩地往前走。
“这月亮多漂亮啊!”
“是啊。”
醉意使我感到浑身轻飘飘,凉风也感到十分清爽。月亮像画似的挂在天空上,抖落着梦幻般的光芒。
“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唉……?”
“在这前边有一个旧院子……,金木犀、银木犀,可以嗅到花香……”
夜已经很深了,他能想找到吗?我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可他并没有想再说什么,然后接着说:
“你看,就在这里。”
他用手指着。
黑夜里的视线,也许看得不清楚,这是一栋非常大的住宅地,现在正在改建中。是把旧的木房子拆掉,然后建筑钢筋水泥的楼房吗?
“当心脚下。”
我弯下腰,跟着他悄悄地进了庭院。
为什么会跟他过来?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天晚上,和以往的夜多多少少地有所不同。尽管只是略微有些不同……,但是,的确是在什么地方感觉不一样。
踏在童年时的路上,心旷神怡,仿佛进入了梦乡。
“对吧!嗅到香气了吗?”
甜爽的芳香,乘着若有若无的秋风迎面而来。这个院子好像特别地讲究,从围墙下开始就是草坪。右手有人造山,左手是一条人造小溪上面还架了一座小桥。
两个人坐在平坦的石头上。
“今晚是寝待月吧?”
他仰望着月亮说道。
“啊?”
“是说—从十五的月亮开始数,十六的月亮以后叫做立待月、居待月、寝待月。”
他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可从他说这么古老、费解的活来看,也许年纪更大些。
“嗯?”
“从十五以后,月亮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最初站着等待的,第二次就会坐着等,最后就是睡着等了。”
“噢!”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聊天,一边想起了在柜台中站着的女人。
她是寡妇吗?
从把民房勉勉强强地改造成店的情形来看,这种猜测,八九不离十。
“您经常到那里去吗?”
“那个店?不,有好久没去过了,一年也就去一次吧。”
“她真漂亮。”
“是老板娘吗?”
“对。”
“过去更漂亮。”
“是吧!”
“那里是前陆军中将的住宅。虽说是军人的家,却没有生一个男孩。中将好像为此一直都很遗憾啊。他有三个女儿,个个长的如花似玉、标致动人。”
“是吗?”
他说话时,常常象要欣赏空气的味道似的深深地呼吸。对了,老板娘也有这样的习惯,和她那个动作十分相近。
“只有在战争中,军人才吃香,战后就不行了。中将在缅甸的战场上被击败而剖腹自杀。女儿们就不用提啦,就连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也是如此。说起来,你也许一点都不知道,战争结束之后,少食缺衣,流浪者到处都是,就别提有多惨啦。”
“我多少还有些记忆。”
“是吗?先是夫人得了肺病,卧床六、七年后死了。随后,同样的病魔又缠上孩子们,她们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卧卧起起、起起卧卧的生活,后来还动了手术,手术后的恢复也不理想……”
“你们以前就认识?”
“嗯,过去我和她们的父亲在一起……”
在酒吧间,他一直都是默默无言,可现在话突然多起来;而且,仍然是一边说,一边做深呼吸。是肺活量不够吗?他是不是也患过肺病?看他这样子,我既使没猜对,也不会差得太远。
尽管如此,他有多大岁数呢?从外表来看,也就是四十多岁。可是他对过去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有玲子的身体还算好些。所以她又是出远门买糖食;又是当舞女维持了一家人的生活。”
我感到很纳闷,他所说的玲子是那个老板娘吗?
可是。无论如何,从年龄上来说,不相符合,既使玲子是三姐妹中的最小一个,至少现在不也应该有三十六、七岁了吗?她的父亲在战争中就死了,所以……。
就算是三十六、七岁,她在战争结束之后的混乱期,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这无论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外出买糖食、舞女什么的……。啊,对了,玲子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店的老板娘也许是玲子的孩子,这样的话,差不多就对头了。
我这样想到,于是就问他:
“玲子是谁呀?”
他又吸了一口气:
“就是那个老板娘。”
“三姐妹的老小?”
“不是,玲子是老大,其她的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她还是那么健康地活着。”
我摇摇头,笑着问道:
“这不是有点奇怪吗?要是大姐的话,岁数应该不小了?”
“因为她长的漂亮。”
他这样回答一了我。
“既使非常漂亮……”
“为了支撑一个家,必须得漂亮,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拼命地努力……”
“无论怎样努力……”
他象在逗我似的笑着:
“你,没注意到吗?”
“什么?”
“老板娘来了以后,不觉得时间过的特别快吗?”
“嗯,是这样……。人一醉,不都是这样吗?”
“不对,那不是因为醉,实际上是时间短了。”
他十分自信地说。
“唉?”
“一直从过去开始,不少人都在研究。”
“研究什么?”
“长生不老的方法。在欧州,圣日尔曼伯爵很有名吧?这个人发现了长生不老的妙药——炼金药。还有,据说印度教的三大神之一的湿婆,把沙漠中的栋褐角烤制成药,保住了美貌。噢……,对了,不是还传说浦岛太郎,珠宝箱中装着长生不老的白烟,吸了它就会永保青春。”
“什么?”
“因为让那些白烟跑掉了,瞬息间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果查找一下中国古代的记载,也有不少长生不老的秘方。”
“这么说,那个老板娘?”
我当时一定是忍不住地笑了。
“是的,她的父亲是在中国,发现了西藏一种秘方。大概把它记录在什么地方了,刚才在那个店,时间过得格外地快,这不是你醉了,是时间快了。是有人把醉的时光‘偷’走吃掉了。”
“怎么可能?”
“真的,玲子在酒吧间做女招待时,已经掌握住了时光的方法。每天一点一点地把别人醉的时光‘偷’掉……,所以,她总也不会老。”
他咝地发出声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拿走我沉醉的时光那样。
然后,他站起身,转过去,快步走到院子的门口:
“今天的夜晚可真美啊,再见。”
“他刚把话说完,就无影无踪了。”
我紧追了过去。
走到道路上左右张望。
可是,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了”
我不由自主地嘟哝了一声,因为我的手表时针已经过了两点……。因为时间又象长了翅膀,飞逝过去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试着尽情地吸了一口空气。可是,只有凉气从喉咙里通过,其它什么变化也没能觉察到。
那个男人也显得格外地年青。
再到那个店去看看吧?
我既使这样想,可是,那个店在哪里呢?前后的记忆也仿佛被“偷”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