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仲根二郎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
在梦里他好像在喊叫什么,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变化。
啊——,对了,昨天晚上是住在旅馆。
仲根住的这个房间很简陋,在这里住宿的就他一个,如果声音不是太大的话,不会有人听见的。
仲根的心依然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了。
为什么会如此胆战心惊的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梦的内容,他还隐隐约约地记得。
他象演歌舞伎“沉默无言”似的一个一个地追溯起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于是,梦中的场景就开始浮现在他眼前。
记得有个一张很白的脸的陌生人,好像是把她给杀死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所以一定是个年轻人吧……她被深深地埋在了一个院子的角落里。
这个梦不是什么好兆头吧?
这的确不象是有什么好征兆的梦。
但是,这也不至于被吓得非得大喊大叫的梦。
“是不是因为太累了吧?”
仲根咚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脖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苦于张罗钱,两条腿都跑细了,但仍没有一点着落,因此,这一段他的心情很急躁,动不动就想去杀人,如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笔钱的话。对自己的这种心情,他本人都感到恐惧。
仲根在崎玉县的K市经营着一个小印刷厂,只有三个工人,象这样小小的企业,本来利润就少,经营起来十分辛苦,再加上现在来往着的客户又拒绝付款,使得财务上蒙受了严重损失,他经营的这个厂,眼看就要倒闭了。
从金融合作社那里早已经借不出分文,剩厂的只有靠找熟人低三下四地借些钱,东拼西凑地设法来度过眼前的难关。
昨天晚上他来到了横滨,到他唯一的哥哥的家。在公司里当小职员的哥哥便开始挖苦他:
“当社长的,也不好过啊!”
当话题一涉及到借钱,老兄就一边顾忌着身边坐着的老婆,一边故意紧紧地皱起眉头夸大其词地说:
“这还用说,如果有的话真想借给你,可是,唉,你都看到了,这个家,破破烂烂的,你我都是穷光蛋,惭愧啊。”
撒谎!去年你们全家不是一起去美国的关岛旅游了吗?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侄子们那得意洋洋的高傲样子。而且,你们又不是没存一点钱。我又没说是“给我”,等救了厂子的急,到时候马上连本带息一起还给你们的?
一听说要借钱,嫂子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紧紧挨着坐在哥哥的身旁,片刻也不离。
“今天晚上,你怎么办呢?”
仲根被嫂子这么一问,反倒觉得再也没心思住在这里给这个嫂子添麻烦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今天晚上就不住在这里了。”
既然已借不到钱,谁也不愿再长时间呆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之中。
明天下午两点之前,仲根还要去拜访一个住在小田原的熟人。如果今晚回崎玉县,明天再出来,挺麻烦的,倒不如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这种旅馆应该到处都会有吧。
嘿!哥哥是个“气管炎”。
过去,哥哥要比现在更通情达理些。嫂子总是那样,像个狐狸精,只顾为自己打算,视野狭窄毫无远见,她脸上那坑洼不平贪得无厌似的皱纹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一副死也不肯借钱给小叔子的德性。
想到这里,仲根突然“咯嗡”一下打了个寒战。
不会吧?在梦里我杀死的人,难道是嫂子不成?
假如是这样的话,兴许哥哥会借给我钱……
不,不对。
仲根缓慢地用脚踢了踢被一子,摇了摇头。
梦中的女人更年轻更漂亮,而且要比嫂子的心眼好。
梦中的人物形象,一般是模糊一片的。可是,在早晨想起来却显得格外地鲜明,如果会在路上碰到她——
“啊,就是这个人!”
他完全可以立即指出她来。
梦中的一个个场面,记得是如此的清楚,他感到有些可怕。
“再加上,另一件事……今天,是五月十三号吧?”
另外还有件事令仲根惴惴不安。
若是在平时,他是不会这样忧虑烦恼的,但最近,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不由自主地觉得会凶多吉少。
这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也是为了筹备钱累得死去活来的他,正走在去上野站的路上。
“你好像有心事啊?”
突然一个算卦先生和他搭起腔来,他停住脚步。有一盏老式的灯,灯罩上罩着“星卜、梦卜”,这位算卦先生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显得洋里洋气的。
于是,仲根问道:
“这个月,钱还有希望吗?”
算卦先生问过仲根的生辰之后,在一张“双陆”似的图上,放上了三色的棋子,陈述了仲根的性情和大致的运势之后说:
“你问的金钱运嘛,唉呀!金运目前可不太好,而且现在是最糟的时候,不过嘛,慢慢地会有所好转的,特别是13这个数字,和你很有缘份。哦,是这样的,十三号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人借些钱给你。方向嘛……?在南方!南边有一颗亮而有力的星在移动,这就是说你的运气正在上升。”
“嘿——,十三号?真是这样的话,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没错儿,只是……”
“只是?”
“在同一个时期,离恶魔的星也很近,所以你也许会做恶梦,如果你做了很奇怪的梦,请再来找我,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仲根被他要去一千日元,心想:“真是吃了个哑巴亏”。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正是在这个时期,仲根确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怎能不叫人思虑重重啊。
为什么会做一个杀死素不相识的女人的梦?
那女人被铁丝勒住了脖子,直到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全部过程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一点也弄不明白。
仲根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过八点半了。早餐时间是到九点,这个房间也只能用到九点。过了九点,就要另外收费了,这是昨天晚上来住旅馆时就被叮嘱过的。这样简陋的旅馆,多呆一会儿还得另外加钱,真让人受不了。
他拉开了套窗。五月的天空像用颜料刷过一样,碧蓝一片。照这样下去的话,今天中午想必会很暖和的。
仲根洗过脸后,告诉服务员:
“我不要早饭了。”
他走出大门时,刚好时钟指到九点。
到哪里去呢?
两点之前能到达小田原就行,所以他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到小田原去拜访朋友也是为了借钱。如果那个算卦先生说得准的话,说不定这个朋友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不过,也没准。
耀眼的阳光照射着大地。他仰望着天空。
为什么在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里,非要去为那糟糕透顶的事而东奔西跑的呢?
他真想找个什么地方好好地休息上一天。
他想起一个叫野毛山的公园,离这儿不远。
到那里去消磨点时间吧。
于是,仲根离开了商店街,不知不觉地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去公园的坡道。
幼儿园的专车、做步行锻练的老人、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两条野狗、市里的卫生车……
星期天,公园里总是被很多带着一家老小的人群挤得满满的。可是,今天却没有什么人。强烈的阳光和一片片的翠绿,只为仲根一个人而存在而伸展,对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仅仅这些,也是项奢侈的恩赐。
他觉得自己十分厌恶动物园里野兽散发出的气味,突然,他又感到自己饿了。在一个小卖部里他买来了面包和牛奶,坐在路椅上草草地打发了早饭。
如果能想个法子,顺顺当当地借到钱那该多好啊!
小田原的那位朋友是他原先当职员时的先辈,现在正经营着金融业。不久前,他们在一块喝酒的时候,他曾很痛快地说过:
“我说,如果你为了钱而为难,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是为了你,即使我生意不做了,也得先给你垫上。”
他真是大方。
仲根当然知道,这只是醉酒头上的假威风,可是,如今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捞一捞,总之,得去碰碰运气。
或许出乎意料地他会痛痛快快地借钱给我……。
不知怎么的,仲根会这样想。觉得即使去打赌也无妨。
为什么?
简直是个大傻瓜,完全不存在可以理解的理由。换句活说不就是自己算过卦,而且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心情畅快算卦先生说过,也许会做奇怪的梦,他说对了呀!
仲根列举些连边也不沾的理由,给自己鼓气。男子汉大丈夫,混到这般地步,也实在是可怜。
公园里来了一位老太太,身着连衣裙牵着一只大狗在散步。
老太太、狗、梦卜,一个接一个的联想,使仲根回想起小时候的光景。
离仲根家有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很旧的西式住宅,经常是只有一位老太太住在那儿看家。这位老太太总是穿着西服,头发往上拢,非常时髦,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门口拴着一条大狗,看上去很是可怕,实际上却是条很友善温顺的老狗,无论和谁都可以很快就熟悉。
真是只没用的看家狗。
虽然老太太有时候会这样发些牢骚。其实,老太太本身也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她即使在很严肃的时候,眼角也总是带着一丝微笑。
孩子们总是天生具有本能性的寻找朋友的才能。没有人和自己玩耍时,或者是和别人玩够了时,仲根总是会望一望老太太住的那座西式住宅。一般来说老太太总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忙碌着。仲根时常还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些水果糖之类的奖赏。
老太太是个博闻多识的人物,尤其喜好圆梦。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梦了?”
你只要把梦说给她听,她就会给你判断命运啦,性格啦等等。
像算卦之类的,这也是不会准的。
即使在说些不中听的风凉话,但只要你一看到她一边看着厚厚的外国书,一边郑重其事地讲解的样子,就会觉得也未必不准。
尽管如此,有些时候还是有些孩子不相信。老太太就会举好多梦卜的例子去说服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老太太的卜术是相当高明的。据说她年轻时当过学校的老师,说话富有技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土耳其的一个村庄里,有一个贫穷的青年人。他总是祷告‘无论如何我想当财主’。”
真是不可思议,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老太太抑扬顿挫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他脑海里。对了,那座西式住宅的院子里也有一块很大的草坪,他总是一边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一边听她讲着。只是,那时候的他活得无忧无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世间的痛苦……。
在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遥远的故事。
“有一天,年轻人正在坐无花果树的树阴下打盹儿。在远处隐约可见呈现着伊斯兰教寺院特征的球形星项。
“突然,一个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说:
“‘喂,你真的是那样想当地主吗?’
“他大概是喊了一句梦话:
“‘是的……’
“‘好吧,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到巴格达去。你的财富在这个小城镇里是找不到的。’
“老人这样念叨着,和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年轻人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脸。
“这是梦吗?对,除非是梦,无法想像啊。就是梦。可是尽管如此,这梦做得可真清楚。既然如此,那好吧,就到巴格达去看看,也许会走运呢。
“这年轻人心地很单纯,而且反正在这里也是过着乞丐般的生活,所以,他马上就下定了决心。
“但是,到巴格达的路程很远,中途有沙漠,有强盗出没,也许还会碰上野兽。
“他遭遇了好几次危险,可他一直坚信着梦里的神托,终于到达了巴格达。
“在路上,他想像着,只要一到巴格达,那儿遍地是金银时宝。谁知,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他才知道,在这座大城市里,一片冷冷清清,只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走来走去的。
“‘咦,是怎么回事?珠宝都在什么地方呢?’
“他离开村子时所带着的仅有的一点盘缠都已用完了,肚子饿得是前胸贴后背,这里可根本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找的。
“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只好依靠着寺院的中庭的墙壁,饿着肚子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醒来一看,周围的人群慌里慌张的。
“‘有小偷啊!来人啊……’
“从隔壁的住宅里传来喊叫声。
“好像是寺院隔璧的豪华的大公馆里进了强盗。
“有好几个黑衣人吧嗒吧嗒飞跑过来。
“这群人经过中庭逃跑了。紧接着夜问巡逻的官吏也飞跑过来了。
“‘嘿,抓住那小子!’
“正在徘徊着的年轻人,果然不出所料被误认为是强盗的同伙给抓了起来。
“‘混蛋!老实坦白!’
“‘我冤枉啊!我不是小偷!我是头一次从乡下到巴格达来,今天是第一天,所以既没有朋友也没有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只好在寺院的中庭露宿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混乱起来……’
“看上去确实是个乡巴佬,不像是强盗的同伙。
“于是,官吏就问:
“‘那好,我问你,你是为什么到城里来的?’
“‘我,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不可思议的梦?’
“‘是的。梦里有个湿淋淋的老人,他说‘你想要钱的话,就到巴格达去。只要到那里去,到处理的都是全钱。’
“年轻人老实巴交地说着,他越说,官吏们的笑声越大。
“‘你这小子,真是傻瓜透项了。梦里的神托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你至少也要冷静地用脑子想想。哦,对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梦。是在……乡下的一个村子树阴下,附近有一棵非常大的无花果树,在这棵树旁有一眼泉水,梦里说那里埋藏着我的财富,确实是这样托付的,不过,我可不像你这么傻冒,我根本就没有相信。好了,废话少说,你也甭信什么梦里的鬼话,赶快回乡下去吧,巴格达可不是你这样身无分文的人游玩的地方。’
“他听着官吏的话,浑身上下都兴奋起来,差一点就叫了出来。
“在一个村庄的树阴下,有一株非常大的无花果树,附近还有一眼泉水……这不正是自己梦见老人的那个地方吗?
“年轻人被松了绑,从官吏那里得到一点钱,转身就踏上了回乡之路。
“这是真的!这次绝对不会错了!
“袍着这种信念,年轻人加快了步伐。
“他一回到家乡,就去挖那眼泉水,果然,那里理藏着大量的金币……”
这是那个老太太讲过的故事。
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故事呢?
仲根躺在公园的路椅上,朦朦胧胧地在左思右想着。
大概和公园里春光明媚的天气有关吧。过去听老太太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在暖洋洋的向阳处。
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的预言没有百分之百的实现,但是年轻人仍然是相信了神托的梦才得以成为百万富翁。他知道这也许是老太太的——或者是过去的人的——虚构的故事。但是,他却发现了在孩子们的心中对梦也怀有神秘的向往。像故事里的这种奇迹,即使发生,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自己就注定做不出惊人的梦?每天晚上,在钻进被窝时他总是心情非常激动,如今,他眺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漂浮着的游云,特别怀念童年时光。
“啊,真是风和日丽呀!”
他躺在路椅上,仰望着无边无际的晴空,张大嘴巴,深吸一口阳光,就像知觉被吸进去了一样。
小时候,最常做的梦就是往天上飞,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具备有可以漂浮在空中的能力……。
但是,飞起来并不那么简单。特别是从地上二三米到十米左右这段最难漂浮。就像风筝,一旦进入高空飘起来了,就简单多了。
即使是想使劲飞,起初也是飞不好的,要先跳起到有自己身高那么高,然后把身子放水平,只要身子是水平的,浮力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有点像游泳时的感觉。
如果身体是水平的,只要轻轻地摇晃一下手脚,就会飞得更高,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越过树林,越过房屋。有一次连从未见过的城市的鸟瞰图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像是年轻人做的梦。是个好梦啊。”
老太太满心欢喜地解释道。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俯瞰世界。”
这是老太太给算的卦。
可是嘿——,一点也不准。
一个终日为借钱而奔波不已的印刷厂的老板,怎么可能去俯瞰世界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仲根从路椅上爬了起来,叭叭作响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由于好天气的引诱,他想起了遥远的往事。他的心情已缓和多了,借钱的事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怎么得了。
今天可不是悠然自若的眺望晴空的日子。
他看了下手表,己经十一点多了,也该到车站去了。仲根往左右做了个弯腰动作,又拍了拍脸颊,下了公园的坡道。可是已被放松的气氛,总也紧张不起来。
事先约定好的,在今天下午两点见面。不过,还是再打个电话,先问问情况的好。
在商店街的街头,仲根找到电话亭,拨起了电话:
“喂,我是仲根啊。”
“啊,你好。”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嗯,已经快到夏天啦。”
“我今天下午两点打算到你那里,会不会打扰你呀?”
“什么?两点?是已经这样约定好的吗?这恐怕不行哪。”
前天确实是这样约定好的。可是对方却忘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仲根真想痛骂他两句。但他努力地抑制住情绪,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下午有点事情要处理。”
“哦,是这样——”
仲根真有点火了。
失信的虽说是对方,但为了便于今后的交往,得说上几句讨俏的话。
他虽然这样想,但情绪一直很低落,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
“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啊?”
“只是……这个,我已经好不容易到横滨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是,事情很急。”
“是什么事啊?”
“等和你见了面,再详细说给你听。”
“如果是钱的问题,那可不大好办。”
仲根狼狈极了,诚惶诚恐地说:
“正,正是这事。实际上……”
他的舌头似乎一下子就变得不太好使唤,话说得也不清不楚了。
“现在这个时期都不景气。”
“不过,你就先听一听也行,我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了。要是两点不行,你说几点都成。”
“让你白跑一趟也不好啊。”
“这没关系,我还是去一趟吧。你说几点合适?”
“嗯——,四点,四点的话可以抽出身来吧。”
“那,到时间我到你办公室打搅你了。”
“知道了。”
对方很不情愿地回答道。一种失望的感觉开始占据仲根的心。这几天,无论见到谁都是这样不顺心。
到四点还有四个小时,他走出电话亭,但无处可去。
他站在街上,直愣愣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对了,昨天看到了野崎。
当时仲根已在公路旁的快餐店里吃晚饭,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到的,确实是旧友野崎贞雄。
因为是在去哥哥家之前,所以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在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的、被雨淋湿了的县公路上,一辆豪华的外国小轿车停了下来。
“有钱人也不是没有啊。”
他刚想到这,一个他认识的人从车里出来,急急忙忙走进了电话亭。因为刚在去年的同学会上见过他,所以是绝对不会错的。
野崎有一个女同伴,她正在车里睡着。车窗离仲根坐的地方很近,尽管车内有些暗,但车内的情形他仍然可以看到一半。他边想着要去和旧友打个招呼,边张大嘴巴把最后一匙咖喱饭塞进嘴里。就在这时,车子开走了。
野崎的家离这儿不远,坐公共汽车不一会儿就到。高中的时候仲根曾去过几次。
他拥有父母遗留下来的大量土地如今正过着整天吃喝玩乐的生活。
“我开了两三个公司,不过,我根本就用不着去上班,一般总是在家里闲呆着。如果你到我家的附近来,可得到我家里坐坐啊。”
这是野崎在同学会上说的。
突然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野崎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过去,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说不定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如果是野崎的话,他有的是钱。
野崎性情阴郁,一开始不太好接触。但是他心肠软,是个好人。仲根想不起来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去查一查吧也挺麻烦的,反正在横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即使是白跑一趟也没什么关系。
正巧,往返的公共汽车驶了过来,仲根飞奔过去,上了车。
野崎家的附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如此,仲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他家。以前,这里是郊外的野地,一片绿油油的。可现在已铺了柏油路,道路两旁盖满了楼房,还夹杂有高级公寓式的大楼,只有野崎的家,还依然如故。这座宽大的旧式构造的住宅建在高大的围墙和乔木之中。在这周围,野崎拥有几千坪的土地,所以,他一定能卖很多钱。
只要他能卖个二三十坪,把钱借给我,那我就起死回生了。
仲根一心想着自己,浮现出这祥的念头。
对了,算卦先生不是说会有意想不到的金运吗?也许指的就是这个。
他一想到这里,又轻而易举地满怀希望。
说不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野崎带着的那个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虽然表情凶狠,总之觉得还算是个美人。今天早晨在梦里看到的也许正是这个姑娘。昨天晚上,仲根从车窗的缝隙往里看的时候,就想“她和野崎是什么关系呢?肯定非同一般。”也许正因为这件事一直残留在他心头,才会意外出现那样的梦。
仲根忽然露出了苦笑。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野崎也曾和低廉的卡巴列的女郎鬼混在一起,被他老婆给发现了,两人大闹过一场。
野崎这家伙,现在怎么样呢?给他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仲根按响门铃,可是没有人回答。
在他按第二次的时候,通向院子的木门轻轻地开了个小缝。野崎身着工作服,沾满水泥,表情有些惊讶,正从门缝往外看。
“喂,你好!”
仲根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
野崎好像没能一下子就认出仲根,但他那带着帽子的头立刻歪了歪,笑了起来。
“原来是仲根啊。”
“我到横滨来,正好有些空闲时间,就想起了你,来看看。你在弄庭院吧?”
“也算是吧。”
“已经收拾完了吗?”
“啊,完了。”
“你的手艺很高吧?”
“哎?你是刚到吗?”
“当然,怎么啦?”
“哦,没什么。进来吧,你等一下,我去把大门开开。”
这座房子盖得十分结实,但毕竟已经旧了,每走一步,走廊上的地板就会“叽叽叽”地发出声来,客厅是新修建的。
“我太太不在家,所以招待不周了。”
野崎笨拙地打开了可口可乐的瓶盖,倒入玻璃杯。
“没关系,没关系。我连一点礼物也没带,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来了,真不好意思。不过,你还真在家,太好了。”
“嗯,星期三和星期六我都在家。”
“这一带已经变成漂亮的住宅区了。”
凉饮料喝起来十分舒服。大概,这时的气温已经升得很高了。
“嗯,现在什么都挺方便的。”
“你不是有很多土地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坪大概要几十万吧?”
“说是挺贵的。”
“你已经处理了一些吧?”
“为了交继承税,是不卖不行哪。现实多残酷啊。”
“不过,我真羡慕你,即使只有能卖的东西,这样不是无忧无虑的吗?”
“也不是这样。总之生活还过得去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有那么多的财产,快让人羡慕死了。你也替别人想想看,即使整天像老鼠似的转个不停地干着,债务还是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你能借给我一点吗?”
“不至于吧?”
“不,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先给贫穷人垫上一点,不会遭报应的。”
反正不是一点钱也没花,从父母手里白白地得到的财产吗?在仲根的脑子里,存在着这种想法,所以他说的话听起来有点太强求了。野崎紧紧地闭着嘴,板起了脸。于是,仲根连忙慌慌张张地改换了话题。
“田村最近怎么样?”
他提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不知道!”
野崎的情绪好像是受到了伤害,很粗鲁地答道,并不时地偷觑仲根的表情。有钱人一旦有穷人来访,就觉得自己的财产会被夺走似的,好像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两人很尴尬地沉默一会儿之后,野崎板着脸问了起来:
“你,是为了什么事才来的?”
“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仲根连自己都觉得寒伧,苦笑着。
“其实,昨天晚上,在街上,我看见了你。”
“嘿——是几点?”
“大概是九点之前吧,在县公路旁的快餐店那个地方,你开车去的吧?”
“……”
那一带有很多供男女寻欢作乐的旅馆,野崎他们似乎刚从那里享受后出来。
“汽车里坐着一位穿红色衣服的美人,可不同一般啊。”
“哪有这种事?”
“好了,好了,我是不会对你太太说三道四的。好汉不食言,其实我也做过那种事嘛,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呀。哈哈哈。”
“只不过是一个熟人。”
对方如果生起气来,开口否认的话,相反地,这边就越发想继续挖苦、耍笑。
“不对,不对,这当然一定是熟人啦。不过……可不仅仅只是一个熟人啊,关系可是相当的深……她很漂亮啊。”
“你看见她啦?”
“对,对,隔着玻璃窗看见的。那么漂亮的人,好像只要看一眼,无意识之中也会印在脑海里的。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就梦见她了。”
“是什么梦?”
“可不是什么好梦……”
仲根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身穿红色衣裳的女人和野崎到底是什么关系,仲根也不清楚。大概是非同寻常……可是,就算说的是梦里的话,如果说那女人被杀死了,好不好呢?
“你说不是什么好梦,那是什么样的梦呢?”
“我也曾为女人伤透脑筋啊,所以,这种印象还一直留在心里的什么地方。”
“哦?”
“是杀死一个女人的梦。用铁丝紧紧的勒住脖子……嘻嘻嘻,真令人不寒而栗呀。那女人的白眼球一瞬间就向上翻,无论我用手怎么样去合,也合不上她的眼睛。”
“然后呢?”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坑,把她给埋掉了。可是呢,无论怎么埋,她的脸总是又从土中冒出来。快把我吓死了。真不知道那些杀人的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可杀不了人。哈哈哈。”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吗?”
“不——这是头一回。是不是得去找个算卦先生算算梦?说不定这对我来说是个意外的好的预兆。”
“算梦?算不准的。”
“谁知道呢!我认识一个算卦先生,他说这个月的十三号,我会做个奇怪的梦,一下子就被说中了。”
“准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知道。据他说是金运大吉,会有意想不到的人借给我钱,还说是南面的方位好。”
仲根故意地笑了笑,暗示“说的就是你”。可是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眼角的鱼尾纹在跳。
仲根看了看手表,已经二点了,该离开这里了,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院子里的活干完了?”
“唉?嗯、是啊。”
“哦,我现在得去小田原,明、后天有时间,我再来。钱的事,你先考虑考虑好不好?我可是在说真话。”
“钱?”
“拜托啦!就给我点方便吧。”
“你需要多少?”
“暂借一千万……”
“这样就可以了吗”?
“说实话,三千万左右……最好。”
好歹总算有了一线希望。不,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的。等一等,按照那个卦,应该是运气上升,万事好转的……
“总之,明天我再来一次,和你商量商量,你就先考虑考虑吧。”
仲根多少像是在威胁似的,加重了语气。
“等,等一下,你是要去小田原吗?那好,你再坐一会吧!我也正好要出去,顺便可以开车送送你。”
野崎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如果能开车送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借钱的事也许还可以在车里好好说一说。豪华的外国车坐起来也肯定舒服得很。
昨晚仲根在那小客栈的被窝里没有怎么睡好。他喝了一杯野崎端来的咖啡,莫名其妙地犯起困来。过去的那座西式住宅、好星卜的老太太、灰溜溜的借钱之旅、红衣女人、野崎的脸,多种多样乱七八糟的形象浮现在梦寐之中。仲根不知怎的又感到了恐怖,想叫又叫不出声,意识空白,逐渐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一天,野崎贞雄又一次换上了工作服,动手侍弄起庭院来。
他把已经凝固了的金鱼池的水泥又一次扒掉,所以还必须再重新抹上。
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对这家伙可不能麻痹大意。是梦里的话什么的,尽胡说八道——如果是在汽车里往这里运的时候被看见了,那没有办法,但是,他连用铁丝勒住脖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坑都知道……
那种低声下气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强加于人,借钱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暂时一千万,说真话是三干万日元,如果让他尝到了甜头,谁知道他还会再要多少呢?
偶然回来看看什么的,他也真会说如此露骨的假话,打一开始就是打算来敲竹杠的。“明天再来,先好好考虑考虑”。不正是这号人的手法吗?话说得那么郑重其事的,反而让人更害怕。
坏苗头趁早除掉的好,趁还没有泄露给别的什么人……
“咳!咳!”
野崎擦去头上的汗。
被无聊的女人纠缠上,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把她处理掉,刚松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那个现场被仲根看见了……
不过,他也已经解决了。
只是要挖一个比埋那个女人更大些的坑,一旦进入初夏,日子也就长了,到太阳落山时,大概工程就可以结束。
“说什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这小子也真够会说话的。”
野崎一边嘴里嘟嘟嚷嚷,一边把铁锹的土一锨、一锨、又一锨倒入深深的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