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是1933年1月9日,从虎林过界去苏联的。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据说连帽子都没戴,只穿了一只鞋,只带着妻子和副官,孩子和保姆扔在虎林,连参谋长杨惠忱都未来得及过去。
王德林是一天后,从东宁县城三岔口东越界河瑚布图河过界的。当时三岔口城里枪炮轰鸣,硝烟弥漫,救国军官兵还在殊死抵抗。那条满语意为“流淌沙金的河流”的瑚布图河,用东宁人的话讲,冬天打个“滑跐溜”就过去了。
2001年春,笔者在东宁县城东宁镇东苑北1胡同30号,见到一位八十五岁的瘦削儒雅的老人侯怀恩。他原是三岔口学堂的学生,参加救国军当了司令部粮秣文书,随总部退到苏联的双城子(乌苏里斯克)。听说苏联要把他们送去新疆,他悄悄溜了,冰天雪地中摸了几夜山道,潜回三岔口。
老人说,三岔口东门里有个娘娘庙,日本子在那里杀人,让老百姓都去看。都是救国军官兵,大都是负伤后被俘的。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按到铡刀下,脖后垫上几根高粱秸,铡刀一按,咔嚓一声,人头就下来了。
老人说,俺哪敢去看呀,那不是白给了吗?老娘病了,这地方待不得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山东老家,就听变成了杀人场的娘娘庙那边那个喊呀:
中国不会亡!
打倒日本子!
小日本子,俺操你八辈子祖宗!
额穆的义勇军山林队大小队头,都算上大约有五六百名的样子,在此地的主要头子,是从前救国军的吴司令义成,他自己的队伍还有五六十名,他们天天蹲在森林里向老百姓要吃要穿,对于老百姓“赶边朱(猪)”“绑票”“压马”抢东西等,胡乱闹一阵,老百姓对他们厌恶极了。这些队伍的思想都是“暂时对付着混吧,等关里出兵或者是老毛子和日本开仗,就有办法了”。特别是吴义成,他天天当士兵讲“关里快(出)兵了”,再不就是“关里给汇来了大洋钱了”。
吴义成本来和我军的关系就不好,所以当我军一到额穆时,他表面上对我们非常客气,暗地里他向一切山林队宣传说:“他们是共产党的红军,他们是要共产的,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们接近,他们竟玩奸心眼儿,弄来弄去就上他们的当……”
这是1936年6月22日,《中共吉东特委关于抗联第五军问题的报告》中的文字。
李杜、王德林过界后,大量义勇军散落在吉东、东满地区,仅宁安一带就有几千人,沮丧、失望,士气低迷。还有前面写过的唐聚五进关后,辽宁义勇军那种被欺骗了的感觉:有能耐的大官都跑了,扔下俺们不管了。
群龙无首——这是个需要有威望的领袖出来收拾残军、残局,重振信心,继续奋起抗战的时刻。
也不能说群龙无首,救国军前方指挥部总指挥吴义成,这时无疑是最高首领了。当时,他和参谋长周保中正在东宁县老黑山奔往宁安的路上,立即下令停止前进。这么大的事情,下一步如何动作,是得好好琢磨琢磨。此人虽是大老粗,却天生聪慧,足智多谋,偏又好作愚钝状,还自称“吴傻子”,王德林说他是大智若愚。现在的问题不是愚智,而在于没了信心,精神头不行了,也要越界去苏联。
周保中不同意,给他分析形势,日军只是占了几座县城,城外还是咱们的天下,完全可以重整旗鼓打下去。4旅旅长柴世荣说,咱们是中国人,到人家那边去算怎么回事儿?其他一些旅长、团长,也说俺不到老毛子那边去。
走不了,那就得干哪。大家推举吴义成代理救国军总司令,周保中为总参谋长,并将部队编为四个路军和一个游击军。1路军司令吴义成兼,2路军司令周保中代,3路军司令姚振山,4路军司令柴世荣,游击军司令李延禄。
队伍继续西进,拿下安图城,救国军稳定阵脚、局面,控制了桦甸、抚松、敦化、蛟河等县大部地区,建立了辽吉边游击区。吴义成当然高兴了,进了县城就像进了天堂,好吃好喝好日子。攻城时抓获的伪警察局长,家人给吴义成送来金银首饰,还有虎皮、紫貂皮什么的,那就放人呗。这小子暗中勾结日军,突然反攻,吴义成措手不及,弃城而逃。
9月,吴义成指挥攻打东宁县城,未果,就带着他的基本队伍进山,老熊蹲仓般蹲起来。
这时周保中的处境与赵尚志在“朝阳队”后期有些相似。吴义成已经没多少队伍听他的了,周保中则众望所归。从一开始就被戴上“上层勾结”帽子的周保中,倘能继续“勾结”下去,那后来5军成立时的基数,八成会更大。可这时正赶上“‘北方会议’路线回潮”,吉东局指示他退出救国军,到宁安着手建立党直接领导的绥宁反日同盟军。
明清时称“宁古塔”的宁安,为清代正一品将军衙署地、著名流放地。城内随处可见的两人合抱的老榆树,述说着古城悠久的历史。一座座四角高耸炮楼的大院套,则显示着古城有钱大户的众多,但已多属过去的故事了。1934年全县人口23万,说明这里仍是吉东地区人口最稠密的县份。而一座宁安城人口达两万多,赶得上东大荒一些新移民县份的人数了。
1934年2月16日,绥宁反日同盟军办事处在宁安平日坡成立,周保中任办事处主任。同盟军以周保中带来的边区军两个连和宁安工农义务队为基础,吸收柴世荣旅、王毓峰团、傅显明团、裴振东团、王汝起团,另有八道河子自卫队,宁安地区一些山林队也陆续加入。
从游击队到人民革命军,再到抗日联军,东北抗联大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而5军从一开始就让人想到“抗日联军”。
珠河游击队成立时,并未引起敌人的注意,而绥宁反日同盟军可是很快就被盯上了。这不光是因为前者只有13个人,后者据说达6000多,还因为“同盟军”这3个字在敌人心目中是非常可怕的。倘若各种反日武装都同盟起来,对“满洲国”将意味着什么,那还用说吗?
4月初,从长春开来1个伪警备旅,会同当地日伪军,围攻同盟军根据地平日坡密营。由于出了叛徒,已经无密可言,头道卡子的榆木炮未打响就被敌人打坏了,二道卡子房子也被炮弹打着了,就剩最后一道卡子了。
枪炮声中,宁安工农义务队队长李荆璞嘶哑着嗓子大叫:顶住!谁也不许退,俺要退就把俺打死!
不能打笨仗!
李荆璞闻声回头,是周保中,手拿一支烟斗站在背后。
周保中将烟斗凑近旁边一棵燃烧的大树,点燃后吸一口:咱们是游击队,不能打顶牛仗。不说别的,子弹就耗不起。顶一阵子行,掩护部队把密营里的东西搬走,马上撤离。
李荆璞说俺明白了,可你也得麻溜走呀?你在这儿,俺们得想法保护你,打不好仗。说着,硬把周保中扶上马,瞪一眼几个警卫人员:还不快走!
平日坡密营失守后,同盟军各部分头游击。柴世荣旅在八道河子沟口伏击日伪军,毙伤多人。工农义务队和边区军收缴光棍屯、大荒地、上马莲河等地反动武装,攻袭日本林业公司,打死日本经理、副经理,将卧龙屯伪警察署缴械。又挺进哈东,里应外合,未费一弹,将伪军一个连缴械。王毓峰团和“四季好队”打下小城子,又攻进宁安与延吉间的城子街。
195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授衔的1000多位将帅中,有4位出自东北抗联序列,都是少将,李荆璞是其中之一。
李荆璞原名李玉山,1908年生于宁安县沙兰乡营城子屯,三岁丧母,十岁给大粮户当半拉子。从小受苦,看透人间不平,听人说书讲故事,特别崇仰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因他常为东家上山打猎,练得一手好枪法,也就艺高人胆大。
乡下消息闭塞。1931年冬,他去县城为东家办事,住在义发园大车店。车老板子走州过县,属社会底层见多识广的一群,那烙屁股的南北大炕就是民间新闻发布中心,就听说日本子占了奉天城,正往北边来,就快到这地界了。
那时,这个扛大活的壮小伙子,不懂的事情太多。他最想搞懂也最搞不懂的,是少帅养那么多兵,怎么不打就跑了呢?日本子的飞机、大炮再厉害,不也是人操弄的吗?就算它长着三头六臂,咱中国人这么多,抱成团,怕谁?
回去跟几个扛活的穷哥们一合计,都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让日本子骑到脖颈子上就更没活路了,大哥你说怎么干吧。李荆璞不光枪法了得,人也精明,豪爽仗义,在乡间颇孚众望。找几块木板,先用锯拉,再拿刀削,做成几支“匣子枪”,用锅底灰染黑了。半夜三更翻墙进了大粮户魏奸头家,几支“枪”顶住魏奸头和炮手,缴了几支枪,拉起一支12个人的队伍,报号“平南洋”。
那时的庄稼人,通常知道“东三省”、“关里”、“关外”,知道自己住的那个屯子属于哪个县。有的连这些地理概念也是一知半解,称日本侵略者为“东洋鬼子”,对许多人来说是后来的事。如今管外国人叫“老外”,那时不是中国人就是洋人,日本子是从南边来的,就叫个“平南洋”。宁安还有个叫“平西洋”的山林队,跟“压东洋”、“平日本”、“打日本”都是一个意思。
救国军兴起后,“平南洋队”加入救国军。王德林退东宁准备过界,李荆璞没走,把队伍拉出救国军,自己干,很快发展到200多人。
1933年12月,《中共满洲省委吉东局关于绥宁、饶河工作给满洲省委的报告》中,这样评述“平南洋队”:
这个队伍是按旧有的“胡子”队编制的,有掌柜的和四大柱,枪是个人私有,过年过节“挑片子”分赃,掌柜的二个,四大柱一个半,弟兄们一个片子,此外掌柜的有“红钱”(提成)。队内大部分是新破产的农民和学生,有烟瘾的很少,有些小队内只有二三个。各队队长由士兵推举,但多半是以前的惯匪,因为他们山道熟,对游击战争有经验。他们虽是“绑票”,但对劳苦群众相当同情的,所绑的多半是地主豪绅、走狗,对农民很少有害,整个队伍不受国民党的影响。
这样的一支队伍,即便是“北方会议”路线时期,也不能不受到共产党的青睐。宁安县委先后派于洪仁、王光宇、黄佐清、陶净非、陈翰章等人,到队中做政治工作,将其打造成宁安一带最有威望的抗日武装,改称“宁安工农义务队”。5军成立后编为1师,成为东北抗联主力军中的主力师,师长李荆璞。
1935年3月16日,师长兼1团团长李荆璞,率1团在宁安东南山石门子设伏,击毙日军20多人,缴获2挺机枪和20多支步枪。27日,又在二道河子袭击日本守备队,打死9人,俘虏7人。
莲花泡战斗,是1师,也是5军经历的最残酷的战斗之一。
1936年2月,1师所属3个团在宁安东京城西的莲花泡一带休整。部队刚从敦化、额穆归来,正赶上春节,官兵大多是这一带人,老百姓杀猪宰羊欢迎子弟兵。有情报说东京城敌人要出动“讨伐”,师领导觉得不大可能,只是让各团向东京城方向派出警戒。
27日夜,驻东京城日军和伪军1个营,另有马莲河1个伪骑兵团,分头向莲花泡进袭。28日拂晓,战斗首先在莲花泡东石港子屯3团驻地打响,很快师部和1团驻地也被围攻,师长命令3团、1团就地抵抗,2团从右侧发起反击。
冰天雪地中一场激战,实为抗联应该极力避免的战斗。敌人吃够了被游击的苦头,总是挨打,却抓不住对手的影儿,最喜欢拉开架势这样打了。轻重机枪子弹扫得积雪飞扬,像平地卷起大烟泡,迫击炮、掷弹筒不断发射着,屯子里的茅草房被打着了,火舌舔着房顶上的白雪和门上的春联。战至下午两点来钟,2团反击屡屡受挫,1团、3团被敌大半面包围。炮弹倾泻在阵地上,这回烟雾特别大,官兵突然感到头昏脑胀,敌人发射的是毒气弹。李荆璞命令2团两个连掩护,其余部队立即分路撤退。
担任掩护的2团4连马连长和19个战士,被毒气熏得迷迷糊糊后,潜伏在一片榛柴棵子里。清醒过来时,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队打扫战场的鬼子,正朝他们走来。马连长的匣子枪响了,随即战士们的枪也响了。
莲花泡战斗,双方伤亡惨重。尤其使鬼子恼怒的是,本来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又被打死包括森田中佐在内的10多个鬼子。当地反日会后来收敛烈士遗体时,近80人只寻到42具比较完整的,其余都被敌人肢解了、毁坏了。
离休前为重庆市人大副主任的胡真一老人,1920年生于奉天省凤城县胡家堡子,七岁时随父母走北荒到吉林省林口县后刁翎镇(今属黑龙江省)。镇子中间有个小山样的大土包,顶上是个警察局,周围一圈人家。
八岁放猪,十二岁放马,是匹瞎马。那年母亲去世,父亲把妹妹送人当了童养媳,瞎马是婆家给的彩礼。打那以后,只要有人提亲,看着父亲好像中意了,她就收拾个小包袱要走。父亲问她去哪儿,她就说找云龙去。云龙是有名的杀富济贫的女胡子头,镇里商铺和货郎担子卖的扇子上,有云龙的画像,白马红衣,手执双枪,英姿飒爽,是她的偶像。
五岁那年,母亲给她裹脚。用热水烫了洗了,把二脚趾向脚底掰去,要尽力靠近大脚趾,三脚趾也一样,以此类推,然后紧紧攥住,再用裹脚布一层层死死缠住。这样持续三年光景,一双脚就整个变形了,脚底凹陷,脚背隆起,成了小尖尖脚。开头双脚不敢沾地,要扶着炕沿才能站起来,走路得拄根棍子。至于发炎、溃烂了,就更苦不堪言了。
十指连心,脚趾也一样。母亲裹,她就解,系上死疙瘩解不开,就用剪子剪,再裹就挣扎、反抗,杀猪般号叫。父亲心疼女儿,站出来干预,母亲气得哼儿哈儿的,说你要害她一辈子呀?人没见面,脚进屋了,怎么嫁人呀?
这样对峙了几天,母亲不理她了,有时一天也没句话。她以为没事了,谁知母亲竟喝了卤水。父亲和邻居们乱成一团,忙不迭地用热水把狗屎搅稀了,给母亲硬灌下去,那一顿吐呀,好歹算把人救过来了。
七十七年后,在重庆市老人家里,老人说脚的解放,对我人生的命运是决定性的。朝鲜族妇女不裹脚,那时的汉族女兵都是大脚,或是裹了又放开的半大脚。三寸金莲,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万丈雄心,也只能在家囚着。参加抗联后宣传群众,就说妇女解放,从脚开始。
又道:俺娘性子烈,俺像俺娘。
母亲漂亮,两个女儿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求婚的不断。那时那人十五六岁就结婚了。兵荒马乱年头,就更急着给女儿找个人家,寻个着落。胡真一就觉着这辈子真得走云龙那条道了,没想到来了“胡子”“共产党”。
1936年秋,庄稼快上场了,5军打下前刁翎。前后刁翎相距5公里,消息一阵风就过来了。这是个什么绺子呀?人家不是绺子,叫“共产党”,听说是从关里来的。不是绺子,那他干什么呀?有人说打日本子,还“共产共妻”。“共产共妻”是怎么回事儿呀?那时都叫“老婆”、“媳妇”、“孩他妈”、“屋里的”,庄稼人哪有叫“妻子”的呀?有人就讲“共产”是把有钱大户的东西分给穷人,“共妻”是你的老婆也是俺的老婆,俺的老婆也是你的老婆,什么也没有自己个的,都是大家伙儿的。“俺的妈呀!”人们大惊失色,这不是比胡子还胡子吗?
胡真一老人说,有姑娘、媳妇的人家炸窝了,穷人不怕“共产”,怕“共妻”呀。俺赶紧收拾包袱,俺爹还用锅灰在俺脸上抹两把,刚出门就听见街上“呜哩哇啦”吹喇叭,还是喜庆调。一看,是前刁翎来送亲的队伍,其中还有两个小学教员郭铁坚和李淑贞,是两口子,后来都参加抗联了。那时人们都信服教书先生的话,两个人又能讲,更重要的是事实明摆在那儿。共产党要是“共产共妻”,还能有这送亲的队伍吗?人们心里踏实了,可送亲的娘家人不高兴了,说商量好的事,怎么不出来迎亲呀?欺负娘家穷,没势力呀?
几天后,5军来了。贴标语,开大会,宣传共产党的主张,抗联是什么样的队伍,号召人们为抗日救国出力。让人们感到稀奇又好笑的是官兵“大叔”、“大婶”叫着,到各家各户去让捐粮。大家都笑,说这共产党怎么像要饭的似的呀?越这样,人们越爱给,自古谁见过这样的军队呀?不过,晚上组织妇女开会,一些人还是不大放心,特别是老头、老太太,悄悄跑去溜墙根,看里面究竟在干什么。
有个谢兴华,和胡真一是干姊妹,前刁翎人,父亲当甲长,一家人都参加抗联了。胡真一跟着她和几个女兵,这跑那颠,成天不着家。父亲见她跟当兵的在一起,不敢说什么,暗中和两个哥哥盯着她,怕这个“疯丫头”跟人跑了。
队伍走了,父亲放心了。胡真一早问好了,队伍离开后刁翎,要在许家屯住几天。她跟后院的宫小丫、前街的吴华敏是干姊妹,一商量,约好了,跑。每人挎个小包袱,还有个烟袋。那时农村妇女少有不抽烟的,“关东山三大怪”嘛。
到许家屯10多公里,快走一半了,路边树棵子里突然钻出个人,手里拎着根棒子。3个人吓了一跳,再一看不是劫道的,是胡真一的大哥。怎么商量也不放行,3个人就坐在地上耍赖。大哥把包袱、烟袋“缴械”了,再硬把胡真一拖起来:爹说了,打断腿也要把你扛回去。
“文化大革命”中,胡真一被批斗,父亲哭着说:都怨俺呀,那时把你找回来就好了。
胡真一道:打日本不会错,到什么时候也不会错。
敌人逼迫参加抗联的人家上山找人。宫小丫的父亲故意钻树棵子,挂得破衣烂衫的,回去给敌人看。胡真一的父亲是真找,拄根棍子,披件破羊皮袄,这山那山喊哑了嗓子。月亮出来了,狼嚎,他还喊。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更别说个大姑娘了。队伍再好也是兵呀,这不是掉虎口、狼圈里了吗?
走到一条盘山道,坡下都是茅草,底下一个半人来深的水塘,边上结着冰碴儿。胡真一给两个伙伴递眼色,宫小丫就说要撒尿,两个人钻进树棵子里。胡真一假装跟大哥说话,冷不防一推,大哥“妈呀”一声,就听“叽里咕咚——扑通”一阵响。跑出老远了,还听大哥带着哭音喊:你们不听话,枪子不认人呀。
抗联各军中,2军、5军女兵最多。2军朝鲜(族)人多,5军汉族人多,又以刁翎人最多。著名的“八女投江”中,刁翎人占一半。而刁翎参军的30多个女兵,幸存者只有两个,另一个是李淑贞。郭铁坚牺牲后,她嫁给金京石。金京石是朝鲜人,抗战胜利后回朝鲜,任平壤市长。
女兵和十几岁的小孩,都送到教导队去学习。新队员登记,一个王处长问胡真一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小买子”。王处长笑了,又问她姓什么,想了想,道:俺给你起个名,从现在起,你就叫“胡真一”了。
胡真一老人说,那时东北叫“小买子”的人多了,意思是买来的,不是妈生的,命贱,好养活。有的男人都没个大名,只有小名,更别说女人了。俺妹妹一辈子也没个名字,婆家姓任,就叫个“任胡氏”。俺要不参加抗联,也一样。
在教导队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找个宽敞点儿的大屋子,南北大炕上一坐,教员在墙上挂块木板,把大家的姓名写上去,边写边讲解,然后个人练习写个人的。讲马克思是德国人,列宁是苏联人,斯大林是列宁的接班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等打走了小日本子,中国也要建设跟苏联一样的国家。
学习个把月,敌人来“讨伐”,教导队要转移。人多目标大,年纪大点儿的就分配工作了,胡真一和几个人分到依兰喀上喀密营被服厂。
胡真一参军时,5军服装比较统一,是黄色的。黄色是掩护色,而整齐划一,“对于军威上和政治影响上有很大的关系”。不但威风、气派,更像支正规军,让老百姓觉着不是胡子,免去不少口舌、麻烦。军装对于抗联的这种功用,应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
女兵服装与男兵的差异,是棉裤大腿两侧有个囊,叫“马裤”,这在当时就是一种时尚、时髦了。再打上绑腿,腰间皮带一束,自我感觉,别人瞅着,漂亮、神气极了。1937年,正是抗联的好时候,5军领导对女兵的生理特点想得也周到,被服厂特制裤衩和类似胸罩的小背心,还有土造月经带。那时穷人谁穿衬衣衬裤呀,冬天也是空筒子棉袄,更别说背心、裤衩了。做着这些小衣服,胡真一以为是给孩子的。再一想谁家孩子胳膊腿能这么粗呀?缝个尺把长、比擀面杖粗点的布袋,里面装上草木灰,两头缝上带子,上边再来一圈,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呀?一问,脸就红了。大家都笑,说你这“疯丫头”、“野小子”还会脸红呀。
半年后,胡真一和3个女兵被调到军部。一天,副军长柴世荣让她收拾打扮得精干、利索些,腰间特意挂支小手枪,再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就带她去见“九彪队”首领“九彪”。
“九彪队”有200多人,是与5军联合作战的一支山林队。这天来商谈什么事,不知怎么提起5军的女兵。那时女人除了生孩子,就是围着锅台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寸金莲也迈不动。当兵打仗,更是想也不曾想。骡马上不了阵,军中有女人不吉利、丧气,打败仗,开头连抗联都有人这样说,更别说山林队了。
“九彪”四十来岁,中上个头,稍胖,一身黑衣裤,腰插两支匣子枪,说话挺和气。问胡真一家在哪儿,怎么参军的,爹妈同意吗,打过仗吗,打枪害不害怕,有没有受伤的,伤了哭不哭,等等。
胡真一老人说,那时管这种事叫“办外交”,俺哪办过外交呀?看副军长挺严肃、认真的,心里就像揣个小兔子,比第一次打仗还紧张。可一听“九彪”提的这些问题,这还不好回答吗?现成的,张口就来。他还问男男女女的,晚上睡觉怎么办。俺一听就笑了,给他们讲个故事,把大家伙儿都讲笑了。
当班长不久,部队深夜进屯宿营,全班十几个人一家挤不下,就自己找人家,看准炕上躺着的是长头发,就上炕躺下了。那个女人浑身直哆嗦,打摆子似的,问一声没回音,抖得更厉害了。她寻思这是病了,伸手去摸人家脑袋,就听“嗷”的一声,那女的一下子跳起来,大喊“救命啊”。一家人“嘁咚咕咚”跑进来,说这小子想糟蹋新媳妇,喊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胡真一说,俺是个姑娘家,能糟蹋谁呀?
听声音挺水灵,看模样看不出来。头发跟男的一样,棉裤上倒是有俩囊,可老百姓不懂呀。再说了,谁信女人还能扛枪打仗呀,有人拿着菜刀、烧火棍什么的就往炕上上,有的说揍他,有的说拿他去见官,让当官的收拾他。
胡真一端起步枪,吓唬着大喊:老爷们儿都给俺出去,俺脱衣裳给你们看,看俺是男是女。
自参军后就没脱过衣服睡觉,就脱这么一次,还不是为了睡觉。
胡真一第一次参加战斗,是1937年秋,快割麦子了,在刁翎的黄鼠郎子沟。部队部署在山坡上,山下一片麦地,前边是条河,日军骑兵100多人,半渡时开始射击。在教导队学习,教员讲射人先射马,她就瞄准最前面的那匹马。枪响了,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明白不是自己打的。就继续瞄呀瞄,右手食指就用上力了。“咣”一家伙,好像不是枪响了,而是脑袋炸了,眼前一片混沌、空白,后来发现枪也扔了,人趴在那儿傻了似的。
就这么放出第一枪,打了第一仗。之后就行了,瞄准了,一枪,又一枪,有时还告诉自己放近了打。曾亲眼见到打倒一个鬼子,死了伤了说不准。
第二年冬天,在兴隆沟把敌人打垮了,就追。跑出1公里多,女兵落后了,胡真一在女兵中跑得最快。小时候登山爬砬子,一些男孩子都没她快。街坊邻居家老母鸡抱窝,都让她去往窝里摆鸡蛋,说她手脚麻利,小鸡出壳快。跑着跑着,发现路边沟里趴着个鬼子,呢子大衣上好多血,还活着。她把枪对着鬼子,四下瞅瞅,寻思这可怎么弄呀,那鬼子冲她瞪眼睛,说着日本话,就听懂两个字“八嘎”。她火了,“俺叫你‘八嘎’!”上去就是一刺刀。
女兵们追上来了,站那儿瞅着血渍糊拉的鬼子,有的还瞅瞅胡真一枪上的刺刀。胡真一也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儿,这毕竟与老远用子弹射杀敌人不大一样。
袭击敌人列车前,通常要扒段铁道,然后埋伏在铁路两边。用斧子、锤子、榔头把道钉砸活动了拔出来,用木棒把钢轨撬起来,再按原样摆那儿。女兵和男兵一样干,大冬天一会儿一身透汗。手闷子窟窿眼子的,沾上铁一拽掉层皮。
打伪军,攻警察署,袭击山林警察,有时不让女兵直接投入战斗,让她们唱歌、喊口号,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见有女兵,有的敌人就喊“抓活的”、“抢老婆呀”,大家恨得牙根痒痒,男兵女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死里打。
5军女兵最多时达300多人,那时足够一个团的兵力了。虽然没有妇女团这个编制,女兵也从未都编到一块儿,可官兵喜欢这支别样的队伍,时间久了老百姓也熟悉了,见到女兵就说“妇女团”来了。
这还得从一个女人说起。
冯淑艳,1910年生于奉天,六岁随父母走北荒,到吉林省穆棱县(今属黑龙江省)九站(今穆棱镇)泉眼河屯落户。1933年7月,邻居于凤阁家娶儿媳妇,日军突然闯来,说参加婚礼的人中有反满抗日的。喜庆的喇叭调变成炒豆般的枪声,血溅宴席,六七个人倒在血泊中,其中包括冯淑艳的母亲和侄女。
从此,这个长得高高壮壮的血性刚烈女子,就把生命的意义浓缩成两个字:报仇!
要问具体怎么报仇,二十三岁的农家少妇还真说不上来。她不知道是哪个鬼子杀了母亲和侄女,在她眼里,这帮一身黄皮、戴着战斗帽的两脚禽兽,都是一个熊样。一命抵一命,你们就得还俺两条命。
屯子里难得见到鬼子,就去九站。通常都是晚上去,一是农家活忙,二是这活就该是晚上干的。大营不能去,那是白给。她的目标,是单个或不超过两个的鬼子。后来又多了个目标。听说九站有共产党,有的还说得挺吓人,她不怕,只要打鬼子就行。她要找他们帮忙,或是跟他们合伙,一起杀鬼子。只是共产党脸上也没贴帖,就像她这个深更半夜巡街的“大老爷们儿”,谁知道会是个怀揣杀猪刀的青年女子呀?
这天半夜时分,在车站附近发现一户人家有灯光。上前趴窗看,里面好像在开会,隐约听见“反日”两个字,就寻思这是共产党吧。突然有人从背后把她抱住了,“啊”出半截嘴也被堵住了,拼命厮打、挣扎也没用,被两个人拖进个小屋里,绑在柱子上。
你是干什么的?
俺落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便,俺就问一句:你们是不是共产党?
你是个女的吧?你问共产党干什么?
杀日本子!
由于刚才激烈地搏斗,三个人都大口地喘着粗气。没点灯,看不清嘴脸和表情,但她有种直觉,对方不像坏人,可能就是共产党。是不是也无所谓,她早就豁出去了,就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讲了。
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冯淑艳家来了个伪警察。老总有什么事吗?那伪警察却嬉皮笑脸地道:不认识俺了?再看,却是她的丈夫王杰忱。
丈夫也帮她找共产党,找到宁安去了。钱花光了,想起表弟李文彬是宁安县伪森林警察大队大队长,就奔去了。再一寻思,两口子找共产党没少耽误活,当警察,挂个名,多少挣几个,也能贴补家用。而冯淑艳揣把杀猪刀“巡夜”,看到伪警察也没动手。她觉得这帮东西可恨,又可怜。可你也不能帮狗吃食,穿身狗皮回来呀。
冯淑艳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笤帚疙瘩就打:你这个不知好赖的东西,咱们打离婚!
那时提起离婚,前边都要加个“打”字。也是,有几个不打呀吵的能离婚呀?
王杰忱边躲边叫:别打了,俺明个就去辞退了还不行吗?
这事得向组织上汇报。穆棱县委书记潘寿廷沉思一阵子,一拍大腿:咱想往里派人还派不进去呢,让他在那儿好好干,当地工,收集情报。
1936年2月,5军1师参谋长张镇华,受周保中派遣,来找冯淑艳。张镇华和王杰忱是磕头兄弟,叫王杰忱三哥。冯淑艳知道他来肯定有事,边张罗弄饭边说,你说吧,俺听着。张镇华说李文彬这个人不错,组织上想把他的队伍拉出来反日,那边只有三哥一个人,想让三嫂也去。冯淑艳说行啊,什么时候去?张镇华说越快越好,冯淑艳说俺明天就去。
表嫂来了,李文彬热情接待。
李文彬,1902年生于双城县三姓屯,读过3年私塾。种地、赶车,到三十六棚(哈尔滨铁路工厂)学徒,1920年参军,从士兵到班长、连副、连长。“九一八”事变,所在18旅投降日寇,李文彬回家。1934年经旧同事介绍,任伪依兰县森林警察大队大队副,第二年调任宁安县森林警察大队大队长,驻防牡丹江左岸的三道河子。这个大队150多人,大都是原东北军,许多人参加过抗战,有战斗经验,所以参加抗联后立刻成为一支生力军。
李文彬精明、沉稳,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对付鬼子也有一套。奉命“讨伐”,哨子催命似的震天响,立即整队出发,瞅着认真极了,有时却走错路了。有时枪声炒豆似的,比日军打得还激烈,那枪怎么打的,对手当然也知道,不然就不会来策动哗变了。
谈话是在饭后好像不经意间进入正题的。
冯淑艳说:你这个差事挺好吧?
李文彬道:好他妈啥呀,还得受日本子的气。
窗外北风呼叫,室内表兄弟夫妇坐在热炕上唠嗑。李文彬方脸膛,浓眉大眼,戴一副黑边眼镜,人很壮实,又是个武人,言谈举止却像那名字文质彬彬的,可也压抑不住地出口就是句粗话。
冯淑艳说:你这官也不小了,这一百多号弟兄不都得听你的吗?
她早不是那个只凭血性之勇的女中豪杰了,这一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呛李文彬的肺管子。
李文彬叹口气:弟兄们听俺的,俺又得听谁的?光这院子里就有8个日本子,都是军官。这年头中国人当多大的官,也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吃饭,是日本子手里的棋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冯淑艳就开门见山了:张镇华是你哥的磕头兄弟,他常去俺们家。前几天让俺给你捎话,希望你能当个真正的中国人。
李文彬沉思一会儿,道:这事非同小可,千万声张不得。你转告张镇华,这边还得好好做做工作,把弟兄们的心都拢到一起才行。
李文彬豪爽、仗义,肯为部下担待,颇受官兵拥戴。所属三个小队,小队长都有爱国心,又是磕头兄弟,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
冯淑艳和李文彬确定的方针,是先官后兵,先易后难,先重点后一般。军官没问题,重点人就是两个机枪手了。这机枪手是日本人认为可靠的人,不过王杰忱已经和其中一个姓毕的磕头拜了把子,另一个姓赵的挺会在日本人面前来事,受到信任,难度就大。冯淑艳让人把他那挺机枪偷出来,放到大队部院墙豁口处,日本军官每天晚上巡查,自然发现,这还了得。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日本人把姓赵的拉到西门外,绑在树上。
李文彬不动声色的一声令下,官兵们操起武器冲出来,把赵机枪手团团护住。毕机枪手把枪口对准日本指导官和教官,大叫:你们日本人太不是个物了!弟兄们给你们卖命,你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有点儿毛病就“死了死了的”,你们不把俺们当人待,老子今儿个也豁出去了!
眼见着硬撑下去肯定要吃大亏,指导官津村昌咕噜一句,鬼子们就把枪放下了。
1小队长费广兆把手一挥,官兵们也把枪放下了。他走到津村昌面前,说:俺们有两个要求,不知指导官能不能答应。
你的大大的好人,说了说了的。这工夫,津村昌当然希望有个台阶下了。
费广兆道:第一,今后对有错误的士兵,要先训教,如果不改,才能处理。第二,今儿个这事,由俺们大家伙儿帮赵机枪手改正错误,他要不改,连俺也算上统统枪毙。
幺西,统统的可以。这小子答应着,还亲自上前为赵机枪手松绑。
这件事一举数得,甚至就是一次哗变、暴动预演。
7月12日这一天,正巧8个鬼子都在,就决定当晚行动。在李文彬指挥下,半夜时分,掐断电话线,关键部位骨干布置好了,两挺机枪堵住日本人的房门,将鬼子全部消灭。然后,烧了房舍和军事设施,全体官兵和家属分乘3艘大船,沿牡丹江向5军驻地三道通进发。
李文彬率队起义,成为七七事变后吉东地区伪军反正、起义的先声。随后,依兰县伪38团和警察队哗变,勃利县伪29团哗变,带出大批枪械弹药。
七七事变对伪军,包括伪官吏,是一次重大冲击。
前面说过,“九一八”事变后义勇军奋起抗战的一种重要心理支撑,就是期待关里出兵,收复失地。而今关里打起来了,虽然还未出兵,但是觉得这回有指望了。有的就动作起来,没动作的也变得动摇了。
为策反三道河子伪森林警察大队,张镇华等人曾编了一首《伪军反正歌》,其中一句歌词是“拉出队伍奔抗联”。七七事变后,“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一个特点,就是一些伪军哗变后,直接投奔了抗联。
有人也是投机,看风使舵,变来变去——留待后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