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在天快亮的时候,夜色显得更浓。
在这时候应该是个没灯的时候。
可是在这座小楼里却亮着灯。
这座小楼里的灯光是一夜没熄,抑或是楼中人早起刚点上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座小楼建筑得非常精致,也显得小巧玲珑。
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块砖,完全是竹子搭盖成的。
它旁依着一座林木茂密,树荫极浓的小山,连那靠着山壁,完全罩在树荫下的楼梯都是竹子编札而成的。
楼外围着一圈竹篱,竹篱里有一块花圃,花儿一朵一朵的开着,都是异种。
卓慕秋站在竹篱外看了一阵,看眼神,他像在回忆着什么?这地方这座小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以前他来过,不但来过而且是楼头常客,经常来这儿喝喝酒,下下棋。
任何人都会把这儿当做一处销魂蚀骨的温柔乡;可是卓慕秋却不同,他始终没把自己陷在这儿,也没把自己忘在这儿。
看了一阵之后,他抬手在那两扇朱柴扉上轻轻敲了两下,在这夜静的当儿,这两声显得特别响亮。
“谁呀!这么晚了还来吵人?”
应该说这么早才对,除非她一夜没睡。
话声是个清脆的女子话声。
话声刚起的时候,是在小楼的楼下,等到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话声却已到了两扇朱红的柴扉后。
两扇朱柴扉呀然一声开了,当门而立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淡绿裤褂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没乱一根,只是一脸的倦意跟一脸的不耐烦神色。
卓慕秋含笑说道:“小青!还认识我不?”
小姑娘美目猛地一睁,倦意跟不耐烦之色全没有了,一只手飞快地掩上了她那小嘴儿,道:“哎哟!卓三少,是您哪!姑娘说过您会来的,可没想到您会来得这么快!”
卓慕秋道:“来得快还不好么?”
小姑娘小青往里一侧身道:“您快请进来吧!”
卓慕秋说了声:“谢谢”,迈步进了竹篱。
小青接着说道:“您请楼下坐会儿,我上去通报一声去。”
卓慕秋道:“怎么?我来还要先行通报么?什么时候兴起的规矩?”
“您要是白天来,当然用不着通报,可是现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姑娘披散着头发,衣衫零乱,脂粉不施地见您么?”
卓慕秋笑了:“几年不见,你越发地会说话了。”
小青道:“您坐会儿啊。楼下有茶,您自己倒吧。”
头一低,像一只凌波乳燕似的转身掠上了竹梯。
小楼里,春意盎然。
那张美妙的纱帐低垂的牙床上,静静地躺着那位宫装人儿。
她现在没穿那袭宫装,不但没穿那身宫装,就连内衣也没穿,那鲜红的兜肚搭在床头一张椅子上。
她,只在腰间搭着一角棉被,上半身跟下半身都露在外头,隔着纱帐可以一览无遗。
她,一头亮丽的秀发蓬松着,枕畔钗儿横,隐透脂粉香,娇靥上红红的,显似春潮未退,美目闪着,酥胸均匀地起伏着,娇慵无力,睡得正香甜,那双修长,圆润,没有一点瑕疵的羊脂般玉腿,一条微曲,一条直伸。
单看这春色无边的睡态,就难怪任何人把这座小楼当做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卓慕秋没把自己陷在这儿,没把自己忘在这儿,应该是个惹人恼火,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木头人。
小青飞一般地掠到床前,掀开纱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然一阵摇,急道:“姑娘!醒醒,快醒醒,他来了!”
她娇慵地伊唔两声,长长的两排睫毛一阵抖动,然后皱着眉睁开了眼,含混道:“死丫头!干嘛跑来吵人,你明知道我刚”
小青忙道:“姑娘!他来了!”
她妙目微睁,目光一凝,道:“他?谁呀?”
小青道:“卓慕秋。”
她猛然一惊,睡意全消。道:“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人呢?”
小青道:“我让他在楼下坐坐,上来给您送个信儿。”
她挺身坐了起来,道:“快把衣裳给我!”
小青动作飞快,转身抓起兜肚塞了过去。
她的动作也不慢,转眼工夫就披着一件蝉翼般轻纱晚装下了床,一边往妆台走一边道:“我梳梳头,你去请他上来吧!”
小青答应一声,转身下楼而去。
她到了妆台前,对镜随便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走到旁边衣柜前,打开衣柜,她要拿出一件衣裳,可是她一双眸子转了几转之后,又把那件衣裳放了回去,仍穿着她身上那件等于没穿的蝉翼般轻纱晚装。
竹梯一阵响动,先进来的是小青,卓慕秋跟在小青身后。他进来了,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对那若隐若现,玲珑诱人的胴体,连看也没看一眼。
他望着她那张红晕已退的娇靥含笑说道:“我来得太唐突,吵了你的觉了。”
她妙目一瞟,娇媚无限的嗔道:“我还会跟你计较这个?我这儿你随时都能来,只有你!坐吧。”
卓慕秋笑笑说道:“我至感荣宠。”
随着她的手势坐了下去。
小青看了她一眼,道:“卓三少如今可算得稀客,准备些酒菜去。”
小青答应一声,扭头下去了,当她的目光跟她这位主人的目光相对的时候,她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丝奇异的色彩。
酒菜都是现成的,小青准备起来方便得很。
小青在楼下厨房里切了几味酒莱,她拿一把银壶盛酒,酒满盛一壶,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白瓷瓶,打开瓶塞,从瓶里倒出一颗豆般大小的赤红药丸,两根水葱般玉指拈着,就要往壶里放。
从背后伸出一只手,一下抓住了小青的手腕。
小青吓了一大跳,手一震一松,那颗赤红药丸掉在了地上。
她吓得要叫,可是背后伸来的另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同时,她背后响起个低沉而有力的话声:“你敢叫一声,我就让你永远躺在这儿!”
掩住她嘴的那只手松了,可是那另一只手仍抓着她的手腕,她的身子被扳转了过来。
小青看见那个人了,那个人就站在她眼前,一身黑衣,很年轻,长得也很英俊,并不惹人讨厌。
她凝望着他道:“你是谁?”
那年轻黑衣客道:“卓慕秋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小青道:“敢到这儿来的人,不应该是无名之辈。”
那年轻黑衣客目光炯炯,逼视着小青,一眨一眨,小青只觉得他那双目光像把刀,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道:“我姓金,叫金羽。”
小青两眼一睁,道:“十丈飞红?”
十丈飞红道;“不错!”
小青道:“难怪你敢到竹楼来!”
十丈飞红道:“竹楼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小青道:“在你十丈飞红眼里也许不是”
看了抓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一眼,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放开我!”
十丈飞红笑了,是冷笑:“玉姬的侍婢还怕这个么?”
小青一跺脚道:“你,你这个人好可恶,赔个不是会怎么样,会少块肉么?”
十丈飞红道:“我从不跟人赔不是,也从不对人低头,尤其是”
小青两眼瞪道:“尤其什么?”
十丈飞红脸色一怔,道:“姑娘,卓慕秋的安危掌握在你手里,耽误一刻他便”
小青眉梢儿一扬,道:“十丈飞红,算你厉害。她一双手十个指甲里藏有剧毒,只让她抓破一点皮,半个时辰之内断肠封喉。”
十丈飞红吁一口气,道:“好厉害,好阴毒,姑娘!酒菜让我拿上去,你打算怎么办?”
小青摇摇头,道:“别,还是让我拿上去吧,你跟在我后头上去。”
十丈飞红道:“姑娘非上去不可么?”
小青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那么关心我的安危么?”
十丈飞红看了她一眼,道:“姑娘!你还小!”
小青道:“我或许比你小了两岁,可是我懂的不比你少。”
十丈飞红看了那只银壶一眼,道:“姑娘,喝了这种酒之后,是玉姬害人的最好时机,可是不喝这种酒,她照样也能找机会害人。”
小青瞟了他一眼,道:“你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你别弄错了,我也不是像楼上那个女人一样的女人。”
端起酒菜走了出去。
十丈飞红皱眉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楼上,玉姬跟卓慕秋仍对坐谈笑着,玉姬很安份,坐在那儿连移动都没移动过。
小青进门便道:“姑娘!三少有位朋友来了。”
卓慕秋转脸问道:“谁?”
十丈飞红一步跨了进来,道:“卓三少!是我。”
阜慕秋怔了一怔,道:“阁下”
玉姬也有着一刹那间的错愕,可是旋即她便又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望着十丈飞红道:“这位不是”
十丈飞红淡淡然道:“我姓金,单名一个羽字。”
玉姬“哦”地一声轻呼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十丈飞红’,更是稀客,快请坐!”
十丈飞红老实不客气地走过来坐在卓慕秋的身侧,道:“我跟卓三少不打不相识,一打打成了好朋友,听说三少到姑娘这儿来了,姑娘这儿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可是我却始终不得其门而人,今夜沾卓三少的光,赶来叨扰一杯,也顺便为阻三少赴约事来赔个不是。”
玉姬娇笑说道:“别说你金大侠和卓三少已经成了好朋友,即便不是,大名鼎鼎的‘十丈飞红’莅临,我也毋任欢迎!都成了自己人了,还说什么赔不是?金大侠见外,我也不敢当”
向小青一抬手,道:“小青!菜摆过来,斟酒!”
小青走过来摆上了酒菜,酒壶是银的,酒杯是玉的,筷子是象牙的,玉姬这儿的应用杂物相当讲究。
小青斟上了三杯酒,玉姬水葱般两根玉指提起了面前酒杯,那勾魂荡魄的水灵眸子一转,含笑说道:“深夜客来,竹楼生辉,我敬二位这头一杯。”
卓慕秋有点迟疑。
十丈飞红却笑道:“三少!玉姬姑娘这儿的酒,可不是容易喝着的,别人求还求不到呢,我沾光不少干这头一杯了。”
他抓起酒杯,一仰而干。
他喝得点滴不剩,卓慕秋又怎好不喝,他只有含笑举杯,也来个尽饮。
一杯饮毕,十丈飞红一双目光转到那张纱帐仍垂的牙床上,笑问道:“想必三少吵了玉姬姑娘的觉了?”
玉姬瞟了卓慕秋一眼,娇媚一笑道:“卓三少是我的鬓眉知己老朋友,以前常到我这儿来坐坐,最近大概是忙了些,再不就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很久没来了。我可真是盼还怕盼不着呢,那怕吵了什么觉?”
十丈飞红哈哈笑道:“三少的福气真是令人羡煞妒煞。”
卓慕秋一时摸不透十丈飞红突然赶来的用意何在,想问又不便问,只有笑笑说道:“金兄见笑了。玉姬姑娘交游甚阔,鬓眉知己遍天下,那在乎卓慕秋”
玉姬“哎哟”一声道:“三少!你可别没良心哪。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的心里却只有三少你一个呀!”
十丈飞红大笑说道:“三少!听见了么?这种事儿可冤枉人不得,玉姬姑娘情有独钟,心有所属,三少你怎么忍心?”
玉姬幽怨地瞟了卓慕秋一眼,道:“说得就是嘛,三少一颗心顶硬了。”
十丈飞红笑道:“玉姬姑娘却又冤枉三少了。三少刚才那句话里,多多少少带了点儿醋意,他怕的是玉姬姑娘你因为他不常来而对他情淡心转,其实这也难怪,普天之下仰慕玉姬姑娘绝代风华天香国色的人,多得不可胜数”
玉姬看了他一眼截口说道:“金大侠这是捧我了。别说没有这种事,就是有,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任他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
十丈飞红拊掌笑道:“好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伊人情重,堪爱堪怜,三少还有什么话说?”
玉姬扬了扬眉,娇靥上掠过一片幽怨神色,轻说道:“我蒲柳之姿,承卓三少看得起,我万分感激。只要卓三少别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就知足了。”
十丈飞红两眼一睁,道:“听见了么?三少,玉姬姑娘这儿的酒已经是相当香醇的了,玉姬姑娘的情意却比这酒还要浓,连我这局外人都为之感动不已。三少要是有一天薄情负心忘了玉姬姑娘,别怪小弟我头一个不依,又要跟三少大打出手了。”
卓慕秋笑了笑,没说话。他明白,三个人有一对半在演戏,他能说什么?十丈飞红忽然抓起面前酒杯,一仰而干,道:“好了,久别相思难耐,两位相聚不易,我不敢夹在中间大煞风景,这就告辞。”
卓慕秋为之一怔,不由看了他一眼。
玉姬忙叫道:“金大侠”
十丈飞红脸色一怔,道:“玉姬姑娘!我还有话说。”
玉姬讶然看了十丈飞红一眼,道:“金大侠请说,我洗耳恭听。”
十丈飞红道:“好说。我与其说还有话说,不如说有件事要请玉姬姑娘帮个忙”
玉姬微微怔了一怔道:“金大侠有什么要我效劳的,请吩咐就是,只要我做得到,我无不全力以赴。”
十丈飞红道:“我先谢谢了。这件事对玉姬姑娘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看玉姬姑娘肯不肯了。”
玉姬道:“金大侠,我刚说过,只要我做得到,无不全力以赴。”
十丈飞红道:“我有个至交好友,年前身罹奇疾,四肢瘫痪,不能行动,群医束手,药石罔效,卧身病榻,吃喝均需由人伺候,痛苦异常”
卓慕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玉姬却忍不住插口问道:“这是什么病,这般厉害?”
十丈飞红摇摇头道:“以前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我足迹遍天下,遍访世上名山大泽之余,最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久隐于山-林中的良医,经过他一番诊断之后,才知道我那位朋友是中了一种奇毒;他既然看得出病因,自然便能下药,如今药是有了,只是药引难求”
玉姬“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金大侠敢是要在我这儿求药引?”
十丈飞红一点头,道:“正是,玉姬姑娘!”
玉姬表现得相当慷慨大方,当即说道:“金大侠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这儿有的,金大侠尽管拿去就是。”
十丈飞红道:“玉姬姑娘生就一付热心肠,令人好生感激。据那位大夫说,需要用阴人身上的两样东西做为药引”
玉姬笑了,她的笑永远是那么娇媚动人:“难怪金大侠要找我。需要女人身上的那两样东西做为药引,金大侠只管说就是。”
十丈飞红道:“我想向玉姬姑娘求十根秀发,十片指甲。”
玉姬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别的不能给,头发跟指甲还不能给么”
十丈飞红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有的人”
玉姬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种事别人不愿意,我还求之不得呢。小青!你拔下十根头发,剪下十片指甲包好”
十丈飞红道:“玉姬姑娘!这位姑娘年纪太小不行。据那位大夫说,必得,必得玉姬姑娘!有句话我不便出口。”
玉姬道:“都是自己人,金大侠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只管说就是。”
十丈飞红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原谅。那位大夫说,必得在妇人身上求取这两样东西。”
玉姬怔了一怔,道:“原来金大侠怎会知道我已经不是”
十丈飞红看了卓慕秋一眼,道:“这个”
窘迫地笑了笑,住口不言,没再说下去。
卓慕秋被他看得脸上猛然一热。
玉姬笑了,笑得娇媚,也略带点儿羞涩,飞快地瞟了卓慕秋一眼,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好吧,小青,拿剪刀来。”
她居然答应了,而且这么容易,这使得十丈飞红微微一怔,也不禁暗暗怀疑小青告诉他的是否属实。
小青脸上也浮现一丝儿错愕神色,可是她旋即转身走向床后,转眼工夫之后,她拿出一把利剪递向玉姬。
玉姬接过利剪,当即拉散一绺秀发,数了一把,一刀剪下,把十根头发往桌上一放;她就要去剪指甲,忽然,她脸色一变,抬眼凝望十丈飞红,笑问道:“金大侠!是那位名医让你求妇人的头发跟指甲做药引的?”
十丈飞红一看她的脸色,再一听这问话,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小青说的是真不假,这位蛇蝎美人刚想起指甲不能剪,他这里开口便要答话。
小青那里突然说了话。
“是我,姑娘!”
玉姬转望小青,嫣然一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医术,也没想到你还有济世救人的好心肠”
小青扬了扬眉道:“我早就有济世救人的心肠,只可惜没碰见一个想治他自己的病的。”
玉姬道:“现在总算让你碰见了一个。小丫头!你要再忍些时日,我会分你点好处的。”
小青脸一红,道:“我跟你不一样”
她这句话没说完,玉姬突然冲她扬了手。
玉姬的动作相当快,可是她没能快过十丈飞红,十丈飞红隔着小方桌倾身探掌,他那只手已落在玉姬的皓腕上。
玉姬一惊色变,道:“金大侠!你这是干什么?”
十丈飞红没说话,冷冷地望着她,五指微一用力,玉姬那只手里一连掉下了四五根银光闪亮的东西,那是些比绣花针还要细小的钢针。
四五根钢针都掉在一盘卤肉里,小青扬了扬眉道:“这盘卤肉现在能毒死上百个壮汉。”
十丈飞红道:“那么我现在就让她先尝一块。”
另一只手抓起面前那只象牙筷子挟起了一块卤肉,抬腕直向玉姬那诱人的香唇边递去。
玉姬脸色大变,连忙偏头。
十丈飞红手里那双象牙筷子却跟着递了过去。
玉姬拼命地转头别脸躲避。
十丈飞红却把那块卤肉直往她唇边递。
玉姬一只皓腕挟在十丈飞红手里,她躲的地方是有限的,当十丈飞红掌中一双夹着有毒卤肉的象牙筷子逼得她没地方可躲时,她颤声叫了出来:“三少”
十丈飞红冰冷说道:“卓三少是你要杀的人,要不是我及时出现,要不是小青姑娘天生一付菩萨心肠,卓三少今天非死在你这张勾人魂,摄人魄的牙床上不可。”
玉姬嘶声叫道:“小青她胡说。”
十丈飞红道:“你让她在酒里下媚药,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你那指甲里藏有剧毒,只抓破人一点皮,被抓的人便活不过半个时辰。在杀人之前还要销魂一番,你这种女人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你比蛇蝎还毒三分。”
玉姬道:“我这双手指甲里本就藏有剧毒,我是用来对付那些想强占我的人的”
十丈飞红道:“谁?西门厉么?”
玉姬娇躯一抖,道:“西门厉?我见也没有见过他”
十丈飞红道:“不会吧!卓三少迟来了一步,要是早了他就能在你这座小楼上看见一对一丝不挂,缠在一起的无耻狗男女了!要是来得再早一点,也就是你驱车相邀的时候,他更可能碰上被杀之险。”
玉姬道:“十丈飞红,你可别无中生有,含血喷人!”
十丈飞红道:“据小青姑娘说,西门厉刚走。”
玉姬突然发了泼,道:“她放屁,这个吃不着馋得慌的丫头,她会烂嘴烂舌头”
卓慕秋忽然开了口说道:“金兄!放了她。”
他的神色跟语气是那么平静。
十丈飞红一扔筷子松了手。
玉姬没敢转过脸来,另一只手握着她那被抓过的腕脉,轻轻地揉着。
卓慕秋吸了一口气道:“玉姬!不管怎么说,你我总算得老朋友?”“是啊!”玉姬霍地转过脸来,一双妙目中泪光闪动,带着无限的委曲,楚楚动人。
“咱俩是什么样的朋友?我人没给过你,可是我的心早就给你了,你想我会”
卓慕秋道:“我相信今后你不会了。”
“今后?”玉姬一怔,睁大了一双妙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我都不计较,你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西门厉?”
玉姬两串晶莹珠泪夺眶而出,带雨的梨花一般,一对眸子直楞楞地望着卓慕秋:“三少!连你也不相信我?”
卓慕秋道:“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西门厉?”
玉姬泪如泉涌,哭得好伤心。
“三少!早在当年我就把心交给了你,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人交给你。我一颗痴心,一片深情,没想到连你也不相信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抓起桌上的利剪,直向心窝扎去。
十丈飞红像没看见一样,一动没动。
卓慕秋一惊,就要抬手。
小青适时说道;“我最了解她,三少!她不会的:”
玉姬脸色大变,刹时变得狰狞可怖,跟厉鬼似的,戟指小青厉声叫道:“死贱货!怎么说我总算待你不薄,你,你,你,我就是要死也非先杀了你不可!”
霍地站起来就要扑小青。
十丈飞红跟着站了起来,横跨一步挡在小青身前。
玉姬她没有扑小青,突然丢下利剪,转身一头扑上了她那勾人魂,摄人魄的牙床,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卓慕秋皱了皱眉,缓缓的站了起来,冲十丈飞红一抱拳,道:“谢谢金兄。我已经欠金兄太多了,以后的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他转身往外行去。
十丈飞红道:“三少请等等,咱们一块儿走。”
转身跟了上去。
小青呆了一呆,忙叫道:“十丈飞红!你等等我!”
玉姬又哭了,翻身坐了起来,脸色煞白,脸上布满了泪渍,望着那扇门,一双带泪的妙目之中射出两道怕人的异彩。
口口口
十丈飞红一直皱着眉头,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转脸望着小.青道:“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小青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我不跟着你跟谁?我年纪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子家,难道让我一个人在江湖上流浪不成!你忍心么?你放心么?”
十丈飞红苦着脸道;“小青!我-直是一个人”
“我知道。”小青道:“就因为你是一个人我才跟着你,不多我一个,是不?我跟你做个伴儿不挺好么?”
十丈飞红眉锋皱深了三分,沉默了一下道:“小青!你有亲人没有?”
小青摇摇头道:“没有,要有我也不会非死皮赖脸地非跟着你不可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求人,求人让我在后头跟着,羞都快羞死了。”
小青不但是个有心人,而且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十丈飞红无可奈何,转脸前望,道:“三少”
卓慕秋停步回身,含笑说道:“能得相逢总是缘,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个忙我帮不上,小青姑娘也未必愿意跟我。”
小青眨眨眼,倏然而笑,道:“三少说对了,我还真不愿意跟您。”
十丈飞红转过脸叫道:“小青!你别跟我开玩笑好不?”
小青道:“谁跟你开玩笑了。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么?亏你还是个昂藏七尺的鬓眉大男人呢,肩膀软得连一点小事都担不起来。”
十丈飞红吁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小青!我不是担不起事的人,要知道你还小”
小青道:“就是因为我小,所以我才需要个人照顾。要是像玉姬那么大,我那儿不能去?谁不能跟?再说,我总会长大的,是不?”
十丈飞红又皱了眉,道:“小青”
小青柳眉一紧,跺了脚:“我羞都快羞死了,你还让我怎么说?”
十丈飞红双眉也为之一扬。
小青走近一步,胸一挺,脸一扬,道:“你打好了,你骂好了,我不在乎,也都能受。不管怎么说,我是跟定了你了,由你看着办好了。”
十丈飞红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摇了头。
十丈飞红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连“神剑”卓慕秋,“魔刀”西门厉这种人物他都敢斗一斗,可是他就是吃不消小青这一套。
卓慕秋笑着说了话:“我看还是由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小青姑娘说得不错,她现在年纪小,需要人照顾,将来也总会长大的;那么金兄何不照顾她些时日,等她长大后再让她走”
小青哼了一声,冷冷说道:“等我长大之后,他就是跪着求我我都不会留下。”
十丈飞红苦笑一声,耸耸肩,没说话。
小青明眸一转,小嘴唇儿边掠过一丝笑意,道:“不管怎么说,我该谢谢三少!”
卓慕秋道:“那倒不必了。我只希望你能赶快长大,能早一点离开十丈飞红,也免得让他受罪。”
十丈飞红又苦笑了,笑得比刚才还要苦。
卓慕秋笑了笑冲十丈飞红抱起双拳,道:“金兄现在有伴儿了,不需要再跟我一块儿走了。就此别过,咱们有缘再谋后会。”
他转身要走。
一条人影飞掠而至,疾射落在前面。
卓慕秋凝目一看,他马上认出是那位曾经救过他的神秘老人第五公,他忙抢前一步向第五公抱拳说道:“老人家别来无恙!”
第五公须发一动,楞楞的突然跪了下去,颤声说道:“三少!是老奴。”卓慕秋正待躲避,闻言不由一怔。
就在他这微一怔神工夫,跪在他面前的第五公,已经变了一个人,长眉细目,黑髯如漆。
卓慕秋两眼猛地一睁,失声叫道:“佟福!怎么是你”
佟福道:“三少恕罪,老奴不得已。当日老奴是诈死的,为瞒西门厉,也为暗中照顾三少。是金哥儿帮了老奴的忙。”
卓慕秋霍地转过脸来道:“金兄,是你”
十丈飞红截口说道:“佟老人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日我带着重病摇摇晃晃地到了‘无人渡’,倒在佟老人家酒馆儿门口,佟老人家救了我。可巧这时候西门厉前来强索‘血花录’,佟老人家受他一掌诈死,要我代他留在无人渡等候三少自大漠返来,这样暂时可以摆脱西门厉的骚扰,也可以让佟老人家有足够的时间练那‘血花录’头三页上所载的奇绝武学,以便后日帮三少对付西门厉”
卓慕秋扶起了佟福,道:“佟福!你可害我好难受了一阵子。”
佟福道:“老奴该死!?卓慕秋道:“对我,你不该说这种话。我一直拿你当我的长辈。”
佟福道:“您这是折老奴”
卓慕秋道:“你不该这么说。遍数‘剑庄’,对我好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娘,一个是你。我娘过世了多年,你也照顾了我多少年,你我之间不该有主仆之分。你健在,我还能看见你,上天对我已经是相当恩厚了!”
佟福老泪夺眶,道:“三少!您这么说,叫老奴怎么受得了?老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虽结草衔环也不足言报”
卓慕秋伸手抓住了佟福的手,道:“别说了,佟福!只你健在,西门厉加诸于我的,我可以忍受。走吧!咱们远离这个地方,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清静渡日去。”
佟福怔了一怔道:“三少!‘剑庄’”
卓慕秋淡然说道:“他居长,‘剑庄’本该是他的,我无意跟他争。”
佟福两眼猛睁,道:“三少!您,您知道了”
卓慕秋道:“只能说我想明白了。前前后后这么多年,我还想不明白么?”“三少!您可知道严姑娘已经变了心?”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严姑娘已经变了心?”
佟福道:“老奴刚才跑过一趟‘剑庄’,她早就知道真象了,而且处处护着他”
卓慕秋“哦”地一声,笑着:“我还以为大嫂她对大哥变了心呢!原来你也真是,她是他的妻子,她不护他护谁?”
佟福道:“您可知道他不是庄主的亲骨肉?”
卓慕秋道:“这是你错了!佟福!我才不是庄主的亲骨肉呢。”
佟福一怔道:“三少您怎么说!?您不是”
卓慕秋道:“这还是我娘临去世之前告诉我的。姨娘生了大哥之后,我娘备受冷落,她老人家逼于无奈才偷偷出庄抱了一个回来的,这件事只有娘跟我知道”
佟福诧异欲绝,道:“三少!这,这怎么可能”
卓慕秋道:“佟福!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佟福定了定神道:“可是三少您不知道,大少也不是庄主的亲骨肉!”
卓慕秋看了佟福一眼,道:“你怎么知道大少爷不是庄主的亲骨肉?”
佟福老脸上闪过一丝抽搐,道:“这件事老奴略知一二,说来说去只怪庄主千不该万不该当年又娶了二房……”
“我娘没有为卓家生下一儿半女,庄主唯恐绝了卓家的香烟,只有娶了姨娘,这也是人之常情。”
佟福道:“话是不错,这种事古来也不少见,只是要纳小也得找个好人家的姑娘,而庄主带回来的却是……”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佟福。”
佟福道:“三少,老奴说的是实情实话,本来老奴身为下人,是不该诉说主人的不是的,可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也是明了眼前这件疑案的关键所在,老奴不得不说。”卓慕秋沉默了一下道:“你说吧。”
佟福道:“老奴原不知道二夫人是什么出身,可是老奴知道当年庄主把二夫人带进剑庄的时候,二夫人是带着身孕进门的,因为二夫人进卓家之后不到九个月便生下了大少……”
卓慕秋道:“听我娘说,当年庄主是在离家半年之后才带着姨娘回来的,有这回事么?”
佟福道:“是的,三少,那一回庄主离庄确实整整半年,其实半年还算是少的,在那回离庄之前,曾经有一次一出去就是年把!”’卓慕秋道:“这个我知道,庄主当年经常出门,一年总有八九个月不在家,据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娘无所生……”
顿了顿,道:“或许,姨娘在没进卓家之前就怀了大哥,是庄主带她回来的,那次庄主离家整整半年,并不是没可能她怀的是庄主的亲骨肉,是不?”
佟福道:“这个老奴曾经想到过,那么大少既是庄主的亲骨肉,二夫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大少在庄主过世之后突然成了西门厉?”
卓慕秋道:“那不过是他的化名,既是化名么,还不是随便找几个字……”
“不,三少。”佟福道:“化名虽然是随便找几个字,可是老奴以为大少这西门厉三个字并不是他的化名,而是他的本名。”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西门厉三个字是大少的本名?你这话……”
佟福道:“你可知道当年武林中有个神秘组织‘天魔教’?”
卓慕秋道:“听说过,怎么?”
佟福道:“天魔教’的教主,复姓西门,单名一个飘字。”
卓慕秋神情一震,道:“西门飘是‘天魔教’的教主?”
佟福道:“不错,这也就是‘海角红楼’那位姑娘千里迢迢,远来中原要找的人。”
卓慕秋一怔道:“怎么,你知道……”
佟福道:“不敢瞒您,眼下武林中这些事,老奴了若指掌。”
卓慕秋道:“那,你提‘天魔教’西门飘是……”
佟福道:“当年的西门飘精擅刀法,一把刀神鬼莫-,不但快捷而且狠毒辛辣,跟庄主在剑上的造诣可以并称,而如今的西门厉也精擅刀法,号称‘魔刀’,同时老奴亲耳听见有人称他少教主,根据以上这两点,老奴敢断言,大少纵不是西门飘的后人,也必跟西门飘有极其深厚的渊源。”
卓慕秋微一摇头,道:“佟福,这就不对了。”
佟福道:“三少,怎么不对了?”
卓慕秋道:“大少是在剑庄出生的是不?”
佟福点头道:“不错,这是实情。”
卓慕秋道:“那么,西门飘呢,大少是在‘剑庄’出生,在‘剑庄’长大的,并没有跟西门飘在一起,他那里学来西门飘的刀法?”
佟福道;“而事实上,大少就是西门厉,西门厉就是大少,这您是知道的,而西门厉精擅刀法,号称‘魔刀’:这您也是知道的……”
卓慕秋道:“我知道,他精擅刀法,可并不一定就是西门飘当年仗以纵横睥睨的刀法。”
佟福道:“话是不错,只是有一点您没有想到,诚如您所说,大少是在‘剑庄’出生,在‘剑庄’长大的,咱们‘剑庄’以‘剑’为名,庄主的剑术独步宇内,那么,大少那快捷,狠毒又辛辣的刀法是从那儿学来的?”
卓慕秋呆了一呆,瞿然点头,道,“不错,这一点我确实没想到,对啊,大少的刀法,是从那儿学来的,是什么人传授的?”
佟福道:“以老奴看来,大少的刀法是在‘剑庄’里学成的,但却不是经过庄中什么人传授的。”
卓慕秋微愕说道:“你的意思是……”
佟福道:“而是二夫人藏有一册西门飘的‘刀法’,在大少长大之后暗中交给大少研习,除了这没有别的可能,您想,当年庄主曾打算把他的剑术一并传授给大少跟您,二夫人却以体弱为由,不许大少学剑,恐怕打从那时候起,二夫人就有了异心,把那册刀法暗中交给大少。”
卓慕秋沉吟说道:“姨娘藏有一册西门飘的刀法……”
佟福道:“三少,这是十分可能,除了这也没别的可能。”
卓慕秋点了点头,道:“照这么说,他有八分可能是西门飘的后人,怪不得他藏有‘海角红楼’的‘龙涎香’,这我就不懂了,庄主是个很精明的人,也精明了大半辈子,怎么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都不知道……”
佟福道:“三少,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像您,您说您是夫人抱回来的,而这件事只有夫人跟您知道。”
卓慕秋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或许……”
佟福道:“或许庄主知道大少不是他的亲骨肉也未可知?”
卓慕秋摇头说道:“不会的,佟福,庄主是不能忍受这个的……”
眉锋一皱,接道:“要照这么看的话,姨娘原该是西门飘的什么人,庄主怎会把她带进了‘剑庄’,事先庄主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佟福道:“这恐怕就要去问庄主了。”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奈何庄主已经过世了,要不然这件事定可问个明白。”
佟福口齿启动了一下道:“三少,老奴怀疑庄主仍健在。”
卓慕秋一怔,道:“佟福,你说什么?”
十丈飞红突然说道:“三少可还记得我让三少去找的那位地下古冢中的……”
卓慕秋霍然转注,道:“金兄,难不成那就是……”
十丈飞红道:“佟老人家跟我只是这么推测,却不敢断言,不瞒三少说,那座地下古冢有个洞通卓庄主的长眠处,我看得出,那个洞并不是原有的,而是后来被人挖的,而且我也到卓庄主的长眠处去看过,土里埋葬的只是一具空棺。”
卓慕秋一阵激动,道:“这么说庄主并没有……为什么他们告诉我庄主已经过世,而且安葬在东山……”
佟福道:“三少,以老奴看,庄主定是发现了大少的阴谋,却无法制止,因而诈死避难等候三少自大漠返来,便是大少用心歹毒害了庄主,而吉人天相,庄主在人土之后又苏醒了过来。”
卓慕秋扬起了双眉道:“孰可忍,孰不可忍,他夺我爱侣,念在二十年手足之谊我可以忍,他夺取‘剑庄’,看在寒贞的份上,我也可以让,然而,不管庄主是不是他的生身父,对他毕竟还有二十多年养育之恩……”
佟福道:“三少,严姑娘已经不是以前的严姑娘了。”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你最近见过她么?”
佟福须发微动,道:“不敢瞒三少,老奴刚从‘剑庄’来。”
卓慕秋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异样神色,沉默了一下道:“她最近怎么样?”
佟福冷笑一声道:“她过得很惬意,可比三少您惬意得多,当年,您为她两个远赴大漠,差点没能回来,回来之后又常惦记着她,她全都忘了,如今她心里只有那个西门厉……”
卓慕秋道:“这是应该的,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夫妻之间就该这样,要是夫妻双方心里还有别人,还成什么夫妻,又像什么话?”
佟福道:“三少,你怎么还……”
卓慕秋道:“佟福,我说的是实情实话。”
佟福道:“她要不知道大少就是‘魔刀’西门厉还有可说,她现在明明知道大少就是多年来一直阴谋加害您的‘魔刀’西门厉了……”
佟福遂把夜入“剑庄”,会见严寒贞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卓慕秋久久没有说话。
佟福道:“三少,您听老奴劝说一句,不值得。”
卓慕秋就像没听见似的,缓缓说道;“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我要先找到庄主……”
佟福迟疑了一下道:“三少,您一个人恐怕应付不了他。”
卓慕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道:“你是说,我不是他的对手。”
佟福道:“以前他绝不是您的对手,可是现在……现在……”
突然身躯一矮,跪了下去,道:“三少,老奴该死。”
卓慕秋一怔,忙伸手扶起了他,道:“佟福,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他的对手,跟你有什么关连?”
佟福低着头道:“三少可知道,老奴在‘无人渡’留有一张图,告诉三少老奴已经把那册‘血花录’交给了严姑娘代为保管……”
卓慕秋道:“这个我知道,怎……”
忽地神情一震,道:“她把‘血花录’给了西门厉了?”
佟福点了点头道:“老奴夜入‘剑庄’,一方面固然为告诉她这件事的真象,另一方面也为找她索回那册‘血花录’,谁知……
老奴该死,当初老奴要不把那册‘血花录’交给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卓慕秋倏然一笑,道:“她可是真护她的丈夫啊!”
佟福道:“三少,老奴……”
卓慕秋伸手拍了拍他,摇头说道:“不要紧的,‘血花录’上所载武功奇-博大,不是任何人都能参悟的,大少固然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可是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参悟多少,也不可能有多大的进境,在这时候跟他放手一搏,应该还来得及。”
佟福猛然抬头,道:“三少,老奴有个不情之请。”
卓慕秋道:“别跟我客气,咱们之间过于客气了会显得生份,有什么事你说就是。”
佟福一脸郑重神色,缓缓说道:“让老奴先试试他究竟已经参悟了多少。”
卓慕秋笑了,又伸手拍了拍他,道:“佟福,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刚说过,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
佟福道:“三少,‘剑庄’的安危存亡完全系于您一身,您不能轻易涉险!”
卓慕秋还待再说。
十丈飞红突然说道:“三少跟佟老人家聊聊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
卓慕秋忙道:“金兄只管请,鼎助之情,容我后谢。”
十丈飞红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换了三少是我,三少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我虽然相交日浅但却一见如故,三少说这话就见外了,告辞了,异日再谋后会。”
冲卓慕秋跟佟福一抱拳,转身而去。
小青道:“十丈飞红,你别想甩了我。”
飞步赶了上去。
卓慕秋笑了,摇摇头,道:“这位姑娘也真是,其实也难怪,十丈飞红确是英雄豪杰。”佟福望着十丈飞红的背影,老脸上泛起一种异样神情,道:“至少他是相当知机的人!”
卓慕秋收回目光落在佟福脸上。
佟福道:“也难怪,他跟咱们并没有深交,老奴救过他的命,他也帮过老奴的忙,彼此谁也不欠谁的。”
卓慕秋道:“佟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佟福道:“他迟不走,早不走,偏偏在听说西门厉拿到了‘血花录’之后走,这您还不明白么。”
卓慕秋摇头说道:“佟福,别冤枉他,十丈飞红虽然是个介于正邪之间的人物,行事但凭自己的好恶,但他却是个有血性的性情中人。”
佟福道:“老奴并不怪他,他也不欠咱们的,咱们没理由勉强他帮咱们去拼命去,老奴只是觉得,这年头儿的人,未免过于现实了些。”
卓慕秋笑笑说道:“其实,人又那一个能不为自己?别过于苛求,人家帮了这么多忙,咱们应该知足了,今夜要不是他,我很可能伤在白娘子那尖尖十指,一双玉手下,夫复何求?我相当感激了。”佟福看了他一眼道;“打从在‘剑庄’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您永远待人宽厚,永远会为别人着想。”
卓慕秋又笑了笑道:“别净在这儿站了,到你那儿坐坐去吧,也好商量商量怎么能先找到庄主。”
佟福恭应一声道:“老奴前头带路了。”
一躬身,腾掠而去。
口口口
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一碟下酒的小菜两块既干又硬的豆腐干,可以数出来有多少颗的花生米。
小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屋子是座小茅屋,一明一暗,暗的那一间垂着一块布帘,明的这一间算是厅堂,摆设简陋,屋角还放着一袭蓑衣。
小青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十丈飞红,一只手在玩弄着桌上的花生皮,道:“这是你的家么?”
十丈飞红倏然一笑道:“武林中有几个有家的,你看我像有家的人么?”
小青道:“那么这儿是什么地方,谁的家?”
十丈飞红喝了一口酒,道:“这儿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农,他害了重病,我从这儿路过,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埋了他,于是这儿就成了我的暂时栖身处。”小青四下看了看道:“怪不得这儿阴森森的,原来这儿死过人。”
十丈飞红道:“世上这么多间房子,那一间房子里没死过人?”
小青道:“白娘子玉姬那竹楼就没死过人。”
十丈飞红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到竹楼去。”
小青翻了他二眼道:“别惹我伤心好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哪,人家什么都不要,宁愿跟你……”
十丈飞红道:“跟个没良心的,你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而且非输不可。”
小青道:“我可没跟你逗着玩儿!”
十丈飞红举起了酒杯,望着杯里的半杯酒,道:“我说的也是实情实话。”
小青道:“你是存心让我断肠,白娘子那儿虽然没死过人,可是她那座竹楼里比北邛山还要阴森,因为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鬼。”
十丈飞红浅浅喝了一口,两眼又落在酒杯里,道:“卓三少跟我也是鬼么?”
小青。道:“卓三少不是,你是,要不我怎会让你迷了心窍。”
十丈飞红没有一点反应,跟没听见似的。
小青眉梢儿一扬,道:“你就只认酒杯么?”
伸手便抓。
十丈飞红有意无意地往后仰了仰身,小青那一抓恰好落了空,他眼皮也没抬,道:“你这话要是迟说几年,我的感受或许会有所不同。”
小青霍地站了起来,绷着脸道:“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十丈飞红举了举杯,道:“跟这杯里的酒一样,入口的时候是辛辣的,但下喉之后却让人浑身舒服乐淘淘的。”
小青笑了。满意了?带点娇羞含嗔地白了他一眼道:“讨厌!”
她又坐了下去,探着身子,距离得十丈飞红近了些:“你很喜欢喝酒么?”
十丈飞红笑笑放下酒杯,道:“你看我像个老于此道的人吗?”
小青点了点头道:“有点像,有人说,要不会喝酒,身上要没有汗酸味儿,就不是男人。”
十丈飞红摇摇头,捏一颗花生来放进嘴里,道:“你错了,我身上有汗酸味儿,却是头一回喝酒。”
小青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这是头一回喝酒我不信?”
十丈飞红目光一凝,道:“你连我的话都信不过,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小青道:“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好吧,我信,只是,你以往都不喝酒,今天为什么特意既买酒又买菜。”
十丈飞红举杯又喝了一口,脸上的神色像在受什么罪,道:“壮壮胆。”
小青一怔,笑了:“壮胆?你怕什么?怕屋里这股子阴森?”
十丈飞红道:“白娘子的竹楼我都去过了,生平见过的死人也不少。”
小青睁大了眼,道:“那你是怕什么,怕我?”
十丈飞红道:“你会比竹楼玉姬白娘子可怕么?比起来,白娘子可说是我生平所见最善良的人。”
小青道:“这就怪了,那你究竟是怕什么?”
十丈飞红摇头说道:“我并不早怕什么.我要去办件事,觉得我的胆气还不够,听说酒能壮胆,所以我要喝点儿。”
小青笑了:“你这个人真是……你要去办件事?你要去办什么事?”
十丈飞红倏然一笑道:“打鬼,你信么?”
小青摇了头,但旋即她又点了点头,道:“我信,我可不敢说不信了。”
十丈飞红笑笑说道:“听说鬼气阴森,青面獠牙,长发披散,七窍流血,好可怕,我能不先喝点儿酒壮壮胆么?”
小青眉锋一皱,道:“讨厌,你究竟要去干什么嘛?”
十丈飞红“咦”地一声道:“你不是信了么,信了怎么还问……”
小青道:“你别让我着急好不,我真急了可是会哭的。”
十丈飞红摇摇手说道:“你千万别哭,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见不得女人家哭。”
小青道:“那你就赶快告诉我。”
十丈飞红摇头说道:“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唯有这件事不行,不过等我办完事回来,我要是还能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
小青睁大了美目道:“你要是还能回来?什么意思?”
十丈飞红道:“这件事很危险,你想嘛,打鬼的事还能不危险么。”
小青道:“既然你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十丈飞红道:“我这个人就是这脾气,越是危险的地方我越想去,越是危险的事,我越争先跑头一个,要是一辈子都平平稳稳,庸庸碌碌的,那多没意思。”
小青皱皱眉,道:“别跟我开玩笑好不?”
十丈飞红道:“我这个人从不跟人开玩笑,这次尤其正经。”
小青急了,道:“你究竟是要……”
十丈飞红道:“我说过了,等我办完事后我自会告诉你,只要我还能回来。”
小青道:“那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十丈飞红道:“是我带你来的么?”
小青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你在前头,我在后头,就是你带我来的。”
十丈飞红一点头道:“好吧,就算是我带你来的,那么,你赌一赌自己的运气,我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三天,三天之内我要是回来了,算你运气好,我照顾你一辈子,要是过了三天我还没回来,那么,离开这儿,另外找照顾你的人去,好不?”
小青脸色变了一变,道:“我怎么知道到时候你是不能回来,还是不愿回来。”
十丈飞红吸了一口气,道:“我拿十丈飞红这四个字担保。”
小青没说话,一颗深邃清澈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半天才道:“我有点明白了,信不?”
十丈飞红道:“你明白什么了?”
小青道:“我有点明白你要去干什么了。”
十丈飞红“哦”地一声笑笑说道:“那最好,省得我告诉你了。”
小青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你跟卓慕秋有多少日子的交情?”
十丈飞红微微一怔,道:“没几天。”
小青道:“犯得着么?”
十丈飞红神情一震,道:“小青,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交情的深浅不在认识的日子多寡,有的人一见如故,有的人处了好些日子也谈不拢。”
小青道:“你许他为知己!”
十丈飞红道:“主要的还是因为我敬重‘神剑’卓慕秋,他待人永远宽厚,永远会为别人着想,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能为别人做点事。”
小青道:“你要知道,这不是别的事。”
十丈飞红道:“我很清楚。”
小青道:“你舍得么?”
十丈飞红道:“我看得很淡,要不然我也不会喝这杯酒了。”
小青沉默了一下道:“我不拦你,可是,我要告诉你我非跟你不可,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能回来,我跟你一辈子,你要不能回来,我会给你戴孝,为你守一辈子。”
十丈飞红道:“你年纪还小。”
小青道;“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大年纪么,我比谁都清楚,不过我愿意为你虚渡年华,我愿意为你守一辈子,又没有谁勉强我。”
十丈飞-道:“你跟随竹楼玉姬不少日子,白娘子她算得上是一个高手,你应该知道,对敌过招,厮杀拼斗,不能疏神分心,心里也不能有一点事,最好胸无牵挂,毫无顾虑!”
小青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作违心之论,也说不出口!”
十丈飞红摇摇头,道:“要是这样我恐怕就回不来了。”
“不,”小青摇头说道:“你一定会回来,你得把西门厉的武功深浅带回来,你也怕耽误我一辈子,欠我太多,不是么?”
十丈飞红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小青,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功力的深浅是丝毫无法勉强的,高手过招相差一发便足以致命,对西门厉,老实说我没有把握。”
小青道:“我知道,有把握也不会喝这杯酒壮胆了,不过我心理有这么一个预感,你一定会回来,因为西门厉在毫不知情,而你是存心找他的,你有杀气,他没有,这,他就稍逊你一分,胆气也要比你弱一分,尤其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你有一腔正气,他有的是一股邪气,你知道,邪永远难以胜正。”
十丈飞红看了她一眼,道:“谢谢你,但愿如你所说。”
他推杯站了起来,道:“我要走了,小青,别让我有牵挂。”
小青摇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作违心之论。”
十丈飞红目光一凝,刹时间两眼之中涌出一种极其复杂,令人难以言喻,也难以意会的神色。
半晌,两眼之中那种异样神色忽然敛去,他缓缓说道:“你自己找吃喝吧,天黑之后紧闭门窗亮着灯,这一带有狼群。”
转身行了出去。
小青站了起来,但没动,也没说话,容得十丈飞红走远.她那双大眼睛之中突然挂落两串晶莹珠泪。
口口口
小青是个会武功而又聪明的姑娘,她把茅屋打扫了一下,虽然摆设还是那么简陋,可是每一角落都却点尘不染,让人有一种改头换面的感觉。
除了特别懒的女孩子之外,女孩子家都有一种“理家”的天性,也似乎天生有这种爱好。
小青不但把屋子打扫得千干净净,而且把摆设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样子,尽管它还是那么简陋,却又给人一种清新之感。
装酒的瓷瓶子里,还有一点酒,小青把它倒了,改装了半瓶水,插了枝屋外摘来的野花。
她把这座小茅屋当成了自己的家,当成了自己跟十丈飞红的新居。
十丈飞红告诫她,晚上紧闭门窗亮着灯,因为这一带有狼群,她利用白天找了不少的枯枝,打了不少的飞禽走兽,这,够她跟十丈飞红吃用好些日子的了。
这两天来她是够忙的,也够累的,唯一的一件衣裳上挂落了好几个口子,脸上手上,胳膊上时常可以看见有片黑灰,找块破布包着头发,俨然已为人妇。
忙、累、狼狈,可是看着眼前这些成果,至少心里是舒服的。
现在,只等十丈飞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