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山洞时,孩子们都在。从他们无比兴奋的表情中可以判断出,他们昨晚应该去山洞觅食了,所以现在还没睡觉,聚集在门口迎接我。
我推开冲上来撒娇的孩子,往山洞深处走去。疲惫的身体倒在地上,此刻,我实在没有任何心思去答理撒娇的孩子们。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半人半鬼的生活,这三年来实在压抑得太久太久,很多东西都无法释放,简直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我并没有失眠,我想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闭上眼睛后便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外面又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双手抱住双膝,把头埋在膝盖之间,长长的头发盖住了我的脸及视线。洞里面很安静,孩子们可能结伴出去觅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叮嘱孩子们出去觅食时尽量避开丛林里的人,即便碰见,也不要正面发生冲突,能避则避。幸好,远山的树木高大茂盛,这为我们隐藏行踪提供了很多方便。再者,孩子们身体瘦小,紧急关头可以钻入地上长年累月堆积的落叶堆里。
我也选择了昼伏夜出,尽量避免与任何生物遇上。我渐渐麻木,迫切希望忘掉远山外的一切,忘掉邵德,带着孩子们在山林里一直生活下去。
远山里也变得安静下来。邵德以及他身边的那群人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消失得非常彻底,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一直到那天傍晚。
那天天还没黑,有几个孩子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意思是他们要出去觅食。那段时间一直很平静,我就放松了警惕,点了点头。
几个孩子咧着嘴,牙齿闪着慑人的光,嬉笑着爬出了山洞。剩下的孩子围在我身边,听我哼唱日本的童谣。
大概半个小时后,洞口传来孩子的怪叫声,叫声很短促很尖锐,通常,他们只有在遇到意外情况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忽”地站起,往洞口爬去。那几个出去觅食的孩子正从洞外爬进来,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表情非常怪异,不停地指手画脚比画着,还做出开枪的手势,神情非常关切。
我愣住了,我们身处的山洞位于远山里的最顶端,如果底下丛林里真有枪炮声,我们这里是能听见的。可孩子们做的手势,分明是告诉我有人正在扣动扳机。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几个孩子见我依然不明白,更加激动起来,上蹿下跳着,有一个孩子还摆出一个匍匐的姿势。
我开口问道:“有人躲着?”
孩子们也愣住了,半晌才明白什么意思,纷纷焦急地点头。我更加奇怪了,按理说,丛林里的日本人对孩子们曾经有过那么多次伤害,孩子们肯定非常惧怕日本人,就算看到了也会躲起来,不可能会流露出这种关切的眼神。
我试探性地问道:“是九日要伤害别人?”孩子对于“九日”这两个字非常敏感,在他们看来,远山里的所有日本人都可以用“九日”这个名词替代,所以我故意说到“九日”这个词,目的就是指向远山里的日军士兵。
孩子们频频摇头,依然张大嘴怪叫着。
眼见孩子们如此关切,我决定下去看看,于是便站了起来,对孩子们说道:“带我去看看!”
那几个孩子听懂了这句话,转身往外面爬去。其他孩子也跟在我身后,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可神情却非常激动,一边爬动着,一边兴奋地龇牙咧嘴。
我心里浮出一丝凉意,孩子们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这种嗜血的兽性,始终让我担心。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我多想,赶紧跟在那几个孩子身后,爬出了山洞。
夜色正慢慢来临,我们快速地离开显眼的山崖,冲进了树林,在树上快速行进着。那晚有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是我们行进时最好的掩护。
很快,一片空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空地后面的树林里冲了出来。
是邵德身边出现过的那个男人——那个让我感觉非常熟悉的男人。
只见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从树林里闪出后,用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那块空地。他的正前方是一个下坡,下坡前面是一片更加茂密的树林。
一个速度和他一样惊人的日军宪兵跟在他身后。这宪兵剃着光头,双手各握着一把大砍刀,看情形是在追杀前面的男人。他魁梧的身体像一个冒着蒸汽的火车头,即便远远地瞅着,也能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杀气。
孩子们在看见这个光头后,变得异常激动。我相信,如果不是我在身边,他们肯定已经朝前扑上去了。
我挥了挥手,示意孩子们都别动。我也猫在树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就在前面那个男人冲到下坡处时,从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枪声非常大,听得出是狙击枪!
那个男人中枪了,往前奔跑的身体往空中一弹,一股血从他胸口处喷射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下坡的暗影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了。
没想到那人是邵德!邵德弯着腰朝中枪的人扑去,他的速度也出奇地快,趁那个中枪者身体还没摔到地面,邵德便已经抱住了对方,并就势往地上一滚。
紧接着,那下坡处多出了几个人影,同时朝前方握砍刀的光头冲了过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当看到心爱的男人遇到危险的这一时刻,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选择平静。我身子往前一扑,叫喊道:“上!”
孩子们早已摩拳擦掌多时,这下见我下了命令,迅速从我两侧向前方冲去。我继续叫道:“杀死那个光头!”
我的尖叫声被再次传来的狙击枪枪声盖住了,我甚至不能确定孩子们有没有听见我的叫喊。
孩子们非常有默契地分成了两队,有七八个孩子朝着发出枪响的树林里冲了过去,其他孩子则扑向了邵德与光头那群人的方向。
我看到与邵德一起从下坡处冲出的人群里,又有一个人被第二声枪响击中了,扑倒在地上。另外一个高大的黑影却突然举起了枪,对准了跟他一起钻出来的一个男人。
我不明就里,往前扑去。孩子们已经在我之前冲到了那片空地,他们灵巧地隐藏在树叶堆里,往光头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去。
我扑到了空地前的最后一棵树上,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应该是冲过去的孩子们扑倒了躲藏在里面的狙击手。
那个举枪对着邵德队伍里的人的男人,以及那个光头,也在同一时间被地下钻出来的孩子们扑倒了。孩子们似乎能够分辨得出敌我,准确无误地袭向了光头和举枪男人。
我松了口气。整个局面瞬间被孩子们控制了,邵德及其那群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愣在了原地。
我再次尖啸起来,示意孩子们赶紧脱身。虽然孩子们帮助邵德控制了敌人,但我不敢保证邵德他们在见了孩子们恐怖的外形之后,会不会对孩子们动手,并且,我也无法肯定孩子们在攻击完这几个目标后,会不会选择扑向其他人。
孩子们听到我的尖啸后,快速地跳回到了地上,往四周散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直没有动弹的邵德却突然转过身来,像是有预感一样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我的目光与他的双眼再次交会。
紧接着,他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如触电般抽搐了一下。然后……
我转过身,往丛林深处扑去。
我怎敢面对你?此生我最深爱的男人;我不过是一个丛林里的山妖,一个远山里的魈魔而已。
我发狂地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树木不断地从我身后掠过,我的过去都只是一场梦,消失在我与邵德最后的那一次散步……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了,在陆府的我接到了特高课的电话。对方的声音我非常熟悉,是负责特务工作调度的一个指挥官。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对我说道:“是孙舞阳吗?我是丽春舞厅的刘经理。你辞职这么久了,有些东西却还没拿走,为了防止偷盗现象,麻烦你回来整理带走吧!”
我应了一声,挂下电话。对方暗语的意思是:任务取消,最近要安排我离开陆府,离开艺名孙舞阳、真名李春梅的这小女人的世界。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我头发披散着,傻傻地发呆。我知道美丽的童话故事即将结束,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始终躲不过梦醒的一刻。
晚饭时候,邵德如往日一样,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陆正海和姜阿姨微笑着看着我俩。我强装无恙地笑着,饭菜在我嘴里味同嚼蜡。我深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有着温暖和无限亲情的家庭了,将要和所有的幸福快乐告别。
吃完晚饭,我木然地上楼,对着梳妆台化妆。我把头发盘好,从衣橱中找出邵德最喜欢的一件旗袍穿上,然后披上一件大衣,提着手袋,往楼下餐厅走去。
邵德和陆正海坐在餐桌旁抽烟,和平时一样闲聊。见我穿戴整齐地下楼,陆正海打趣道:“春梅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腼腆地笑笑,然后对邵德说:“邵德,我们出去走走,看场电影吧!”
陆正海哈哈大笑:“小夫妻情趣还挺多哦!邵德!赶紧陪你媳妇出去吧,不用陪老头子聊天啦。”
说完,陆正海便往楼上走去。邵德也站了起来,笑着对我说道:“要不要开车出去?”
我摇摇头,说:“走走吧!”
邵德抓起旁边凳子上的帽子,说:“走走也好!”说完便搂着我的肩膀,往门外走去。
此时正是深秋,略有些寒意,我们在沈阳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邵德似乎很开心,一个劲地笑着,我心里非常悲伤,或许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独处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静止不动。
风有些冷,邵德紧紧地搂着我,我也抱着他,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地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军用卡车出现了,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的直觉让我意识到:这应该是特高课的特工人员驾驶的车。以往的任务结束时,机构惯用的手段就是制造一次意外,让投入到任务的特务死于一场看似普通的事故。
我手心愈发冷了,邵德问道:“春梅你今天怎么了?额头上怎么出汗了?”
我慌忙抹了一下额头,强装无恙地说道:“没什么!我很好。”
可能没事吗?邵德只是个陆正海身边的心腹,他的存在对于沈阳关东军毫无益处。我不敢确定身后卡车接到的命令里有没有顺便除掉邵德的这一任务,就算没有,我也相信,如果我和邵德一起走到马路中央,卡车肯定会不加选择地撞过来。我自然会被车上的特务人员以送医院为名带走然后宣布死亡,因为这种卡车的车头都设计好了,只会把人撞飞,并不会出现真正的伤亡。
可是,如果邵德连带着被撞倒了呢?那么特务会不会顺便碾过邵德的身体?
想到这儿,我越发担心起来,于是便扭头往马路对面看去,对面有一家脂粉铺正在打烊。我连忙对邵德说道:“邵德,你等等我,我过去对面买点胭脂。”
邵德微笑着说:“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我强颜欢笑,娇嗔地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去脂粉铺像什么话?我还是自己去买吧!你在这儿等我。千万别动哦!”说完,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对面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如撕裂般地疼痛。我深知,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的告别。
身后的卡车果然飞驰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在了我身上。我摔倒在地,佯装昏迷。邵德疯狂地向我扑了过来,却被卡车上跳下来的穿着军装的日本士兵架住。
一个军官打扮的特务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一把抱起了我,假装非常焦急地往车上冲去。嘴里用日语对着邵德喊道:“我是日军司令部村边宁次,我现在送这位女士去司令部医院,救人要紧,这位长官你自己赶过去吧!”
说完这话,特务发动了汽车,往街道尽头飞快地驶去。
一个小时后,邵德在司令部医院接到了我的死亡通知书。然后一个顶罪的日军士兵,当着邵德的面被宪兵带走,日军军官会找陆正海和邵德谈话,声明这完全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日军司令部表示非常生气。同时也希望陆正海和邵德顾全大局,不要因为这么一次意外而否定了大和民族与中国人民的友谊。同时,这位军官会发表申明,为了不让事件升级影响到中日感情,我——李春梅的尸体会在最快时间内火化,希望陆正海司令和邵德长官能理解!
邵德是如何接受这一结果的,我已经不得而知。我当晚就被送到了特高课位于沈阳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办公室,几个日军士兵把我送进了一个封闭的审讯室。
我换上了军装,心情还是异常沉重,坐在里面发呆。每一个任务失败的间谍都会被送到审讯室接受询问,这一点我早就知情。当时时局混乱,特高课的军人可以说是国家核心机密的掌握者,很多机密的事情需要调查及核实清楚。当然还有其他的,对于任务失败者而言,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但是,大和民族不需要借口,失败了就是失败。这场审讯需要的当然不是失败的理由。特高课真正担心的是,任务的参与者是否在任务中变节。
我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任务的失败者接受这种审讯,白晃晃的灯管对着我,异常刺眼。几分钟后,几个黑影出现在灯光背后。主审官是本次任务的指挥官藤原少佐。
藤原少佐冷哼了一声:“南造云子,我可以先给你一点时间,让你考虑清楚,主动交代你在这次任务中对机构隐瞒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隐瞒,确实没有发现陆旭有与中国军队接触的证据。”
藤原少佐身边一个老头听完我的话,摇了摇头。我注意到他穿着宪兵的军装,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宪兵队是不能插手特高课事务的,除非接受审查的人已经被确定为有叛国叛军的嫌疑。
可我确实没有隐瞒。在我投入这个任务的几个月里,完全没有与陆旭相关的任何消息进入陆府。如果非要说有隐瞒的话,那就只有我在陆正海书房里的那些发现。
我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
藤原少佐拍了一下桌子:“南造云子,你是特高课的高级特工,帝国对你寄予厚望。你多年来为帝国的付出,军部也都知道。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忘记了你得到过的荣誉。帝国之花!军部不希望你就此凋谢。”
我还是摇头:“我确实没有隐瞒。我承认任务失败了,但是我没有做对不起大和民族的事情。”
“没有吗?”藤原少佐冷笑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吧!你之前反馈的情报,说在陆正海书房的暗室里没有任何发现。机构本来已经相信了你的鬼话,可上头有长官为了保险起见,又安排了一个特务潜入到陆府,也进入了那个暗室。嘿嘿!南造云子,你是军部培养出来的精英,不会连一个低级特工人员也能发现的东西,你居然没找到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是还抱着一丝侥幸道:“暗室里是没有异常的,除了墙上挂着一顶陆正海以前在清军军队的帽子。”
藤原少佐怒喝道:“南造云子,你还真不老实。这个发现你之前怎么没有对长官汇报呢?你不会告诉我们你没看到帽子里奇怪的番号,以及……”藤原少佐冷笑道:“以及这个吧!”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开关,一道光射向我背后的墙壁。我扭过头去,只见墙上映射出一个投影,正是我在陆正海床板夹层里发现的那相片。
我注意到投影的边缘有着相片与地板的交汇,所以可以确定这是另一个特工翻拍的,并不是原件。相片上酷似邵德的那男人依旧微笑着。
我定了定神,喃喃地说道:“我确实没有发现这相片,不知道这相片是你们在陆正海书房的哪个位置看到的?”
藤原少佐继续道:“南造云子,你最好老实点。这是在陆正海隔间床板里发现的。你有多大的本领,特高课有数,你现在狡辩说你没见过这相片,你觉得长官们会相信你吗?”
我只能点头:“我看到过这个相片又怎么样呢?包括那顶清军的军帽,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老军官对以前军旅生活的回忆而已。我们军队里很多将军现在也都保留着与俄国人开战时期的纪念品,并不奇怪啊!”
藤原少佐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如果你对特高课汇报了这些发现就不奇怪,你隐瞒这些,就有叛国的嫌疑。”
我选择了沉默,不再吭声。
对方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在讨论是不是需要宪兵队把我带走。但最后藤原少佐还是摇头,重新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南造云子,我想听你一句解释。你的能力与忠诚我们还是相信,但你需要对这一切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我抬起头来,迎着他们的目光:“我觉得陆正海与邵德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可以相信的好军官,他们的私生活也和我们大和民族本土的百姓一样简单和朴实。我不希望因为这些不能确定的线索,让他们遭到军部更多的猜忌和怀疑,同时,对军部投入的人力和资源也是一种浪费。藤原长官,我不知道这回答你满意吗?”
藤原少佐一愣,半响,他慢吞吞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了陆正海的义子邵德?”
我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简单,没有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他们普通的过去而已。”
藤原少佐再次和身边的几个人耳语起来。最后,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审讯室。
十几分钟后,两个士兵把我带到了地下室二层的一个停尸房。藤原少佐站在冷藏室里,背对着我,见我进来,他转过身来,表情比之前缓和了一点:“南造云子,我真想不到我们引以为骄傲的帝国之花,居然会对一个支那人投入了感情,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都看得出来。现在把你带到这里来,是给你看一个人。我们需要你明白,你应该有的爱人为帝国付出了什么!而你——南造云子,在他的面前,应该万分惭愧。”
说完,他拉开了冰柜的把手,一具冰冻的尸体滑出了柜子。
上面躺着的这具尸体我根本不认识,我往前走了几步,盯着他的脸,仔细在脑海里搜索。最终,我摇了摇头。藤原少佐继续道:“不认识吧?他就是你曾经的爱人,千面人武藏鬼雄。这是他真实的面貌,在上个月你与他秘密见面后,他去苏联执行任务,被苏联特务毒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要我接受一具陌生的尸体就是和我曾经共事的武藏鬼雄的事实,这个有点难度。只是,之前我和他多次执行任务时,武藏鬼雄的容貌总是频繁更改。
我木讷地摸了摸面前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会感到悲伤。当然,我流露的悲伤表情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与邵德分离的真情流露。特高课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阴谋,就算我与武藏鬼雄有过多次亲密接触,可那都是为了执行任务时的掩饰,包括上个月与他偷偷见面时的身体接触。
所以,我对武藏鬼雄并没有感情,尽管特高课里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我的爱人。可实际上,他在我眼里只是普通的同人。为了帝国,我并不在意在执行任务之时贡献身体。
之后,我被关入禁闭室里,再之后,土肥长官出现了,带我离开了沈阳,来到了远山。美梦就此结束,噩梦开始了……
回忆至此告一段落。突然,一个疑问出现在我脑海:三年前,武藏鬼雄带着我和美云逃出九日基地后,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顺利圆了自己的谎言,重新回到了特高课,然后和以前那样,化身为不同的模样,去执行不同的任务呢?
想到这儿,我的思绪突然停止了跳跃:那个被光头追捕,最后中枪的男人,那个从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邵德身边出现便感觉非常熟悉的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千面人”武藏鬼雄——特高课顶级特工!
我试着综合所了解的信息进行分析:按照特高课的思维方式,绝对不会允许一丝疑点存在。陆正海隔间的发现,无疑是一个非常有亮点的新线索。在我的任务失败后,特高课不可能就此罢手,那么,特高课会不会派了武藏鬼雄潜伏到陆正海身边呢?如果这个可能性被确定的话,武藏鬼雄出现在邵德身边就能理解了,武藏就是特高课插入到陆正海以及邵德身边的一颗铁钉。并且,以武藏鬼雄的本事,要取得陆正海以及邵德的信任,并不是难事,那么,现在的邵德岂不是非常危险?
武藏鬼雄——一想到这个男人,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泛出种种纠结和矛盾。像他这种高级特工,不可能生出怜悯之心而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决定。他经历的过去异常残酷,足以令一个男人遗忘本性里的善念。他救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深爱着我。
可是,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现在却出现在邵德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的那种人,可以说是邵德身边的定时炸弹。他不爆炸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我相信,只要他达到目的,那么,邵德就只有一死。
我心里更加慌了,甚至想停下步子,回去告诉邵德这一发现。可是,那些孩子们,他们不应该卷入到这里面。我答应过美云,要好好保护他们。我不能因为邵德的安危,把孩子们带入危险当中。
我在那道山壁前停止了脚步。孩子们抓住山藤正准备攀爬,见我止步不前,于是纷纷扭头疑惑地望着我。我挤出一丝微笑,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上爬,回山洞等我。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的身影消失在头顶的洞口,我正准备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此刻我面前是那道山壁与脚下相连的鸿沟,我往旁边缓缓走了几步,目光锁定在面前的山壁上。
邵统军与几个战友合影的背景是在陡峭的山壁之前,而现在我面前也有这么一道山壁。我伸出手,抚摸着这块光滑的石头,沿着鸿沟往旁边慢慢走去。之前我通过狙击枪的望远镜看到的那个武士,绝对就是本应该在二十几年前死于那次神秘任务的邵统军,这一点我能肯定。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并没有死,而是一直留在远山里。那么,多年前,他离开邵德的母亲及陆正海之后,去的地方会不会就是远山呢?
我往前继续走着,我非常熟悉这一块的地形,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分辨出前面是否有凸出的石头或者小小的坑。
走了几分钟后,我的手离开了山壁,往后退了几步。没错,那张相片的背景就是在这儿,绝对不会错。我努力回忆着那张相片的具体细节。
这个位置是邵统军站着的地方,旁边位置是手握黑色武器的男人所站的位置……那么,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当时给他们四个人拍照的人站的位置。我举起手,用手比画成相机的镜头。我身高有167厘米,邵德身高179厘米,想来他父亲个子也不会矮。可是那张相片里,拍摄的角度给人感觉是拍照的人站在高处,镜头朝下按下的快门。
我低头往四周看了看,地面上并没有凸出的石头,这让我排除了拍照者站在高处的怀疑。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给他们拍照的人个头不小,甚至要比估算身高在175厘米以上的邵统军还要高出半个头才对。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外国人?一个大胆的推断在我脑海里浮现。这念头闪出后,更多之前的疑点也能够得到解释。在1913年的中国,就算是北洋政府里,照相机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顶尖的高科技产品,估计没几个人能有。如果给邵统军他们拍照的是外国人,那么这个问题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1913年,邵统军接受的是什么任务呢?和他一起潜入远山的同伴里,为什么还有外国人?邵统军与陆正海是同僚,那么他们是不是同时效力于那个所谓的天字一号机构?那个机构又是干什么的呢?
一系列的疑问紧随而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担任特务工作多年,我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我的直觉告诉我,所有的这一切应该都是有关联的。或许我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因为在陆正海隔间里的发现,特高课派遣千面人武藏鬼雄渗透进了陆正海的生活。而邵德与武藏鬼雄在远山的出现,也很有可能是军部的安排,希望通过邵德,在远山里有新的发现。远山里的九日基地已经存在了快十年,按理说对于远山的了解,九日基地应该已经比较深入。那么,邵德之所以被作为一颗棋子开始使用,目的就在于他的亲生父亲——邵统军。特高课只要仔细地研究那张二十几年前的相片,应该就很容易推断出拍照的场所是在远山,照片中的男人是邵德的父亲……
全部都联系上了,我皱紧了眉头,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拨开。邵统军现在和远山里那群奇怪的武士在一起,武士们消失的位置就是我脚下的这道鸿沟。
对了!那个奇怪的村庄……武士们在那个夜晚冲进了那个村庄,他们是要寻找什么?当晚他们给我的感觉目的性非常强,像是要去村庄里做些什么。只是,他们在村庄里没有任何发现,紧接着便回到了这里,跳下了鸿沟。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完全是为了村庄才有了他们那晚的行动。
我转过身,往悬崖下方奔去。我要进入村子里探索一番,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一个多小时后,我趴到了那个小小的盆地上方的草堆里,往下望去。村子依然鸦雀无声,白天驻扎在这里的哨兵应该都已经撤防了。他们撤防的路线无非就是通过村庄中间的井,然后通往地下的九日研究所。我有点后悔,出来时候没有携带那柄狙击枪,要不我现在可以用它好好地观察下村子里的情况,也能看清楚我对面与侧面的树林里是否有其他人在。
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往下方一步步地走去。
村庄里依然一片死寂,安静像是地狱的气息,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行进。当我走到村庄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我所担心的生物冲出来,也没有任何声响让我起疑。
我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所房子跑去,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跟中国普通百姓家庭一样,整齐地摆放着农具和家什。炕上也铺着被褥和枕头。
这些看似平常的伪装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我闭上眼睛,让自己适应室内的黑暗环境。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炕旁边的那堵墙壁。墙壁非常整齐,整齐到让人觉得特别不正常。
如果真是普通百姓人家,那么,这堵墙壁也应该是布满了陈年的痕迹,不管怎么说,顶多也是拂去尘土才会彰显得异常整洁。可是,我面前的这墙壁却非常光滑,光滑到让人感觉糊在上面的泥土都是仔细抹平过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指在墙壁上抠了一下。果然,最外层是专程糊上去的,里面的泥砖应该才是墙壁本来的面目,那特意糊的这层泥是要掩盖什么呢?
我的手指在墙上缓缓移动,希望找出线索。
终于,在炕边的位置,一道非常不明显的喷射状深色颜色,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用手指刮去了一点点泥,然后搓了一点点粉末,在舌头上舔了舔。是血!而且应该是人血。也就是说,曾经有人的血喷射到这堵墙壁上。
我仔细地回忆三年前在九日研究所工作时了解的关于研究所的布局,在当时这个伪装成村庄的明哨,晚上是有驻军的。可是从我逃离基地进入远山后,晚上再也没有见到过村庄里有人驻防了。
难道是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所以那晚之后,这里就不再派人驻守?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对!在武藏鬼雄还没有冲进去救我和美云之前,我就已经听到了头顶有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是在我和美云被囚禁的牢笼上方传出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断当时地面上的远山里,正在经历一场战斗?也是这场战斗,让武藏鬼雄把握住了机会,顺利营救出我和美云。
武士!还是那群武士。我带着孩子躲在大树上第一次看到他们时,他们正从村庄的方向奔跑过来,身后紧跟着的不就是日军士兵吗?
我试着慢慢分析——武士袭击了驻防在村庄伪装成中国百姓的士兵,然后,他们之间有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我和美云听到的枪炮声就是武士与士兵交火发出来的。武藏鬼雄抓紧机会,趁着基地混乱之际,救出了我们。却没想到,我们在逃亡路上,与刚离开村庄的武士在那个树林不期而遇,便有了三年前我和美云经历的一切……
根据以上的蛛丝马迹,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推断正是三年前那晚发生的一切。墙上的喷射状血迹,绝对是冷兵器袭击制造的。子弹洞穿身体喷出的血迹,应该是爆破状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往门外慢慢走去。
就在我刚走出房子大门时,旁边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你好啊!无菌实验品!”
这突然的说话声让我顿觉毛骨悚然,因为声音非常熟悉——特高课调查股藤原少佐。
我猛地转过身,朝说话的方向望去,没想到却是三个完全陌生的身影。他们穿着宪兵的制服,很高大,头发修剪得非常短,呈品字形站在我身后。说话的是最前面的一个宪兵,有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另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瘆人的光。他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微笑地盯着我,见我转身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张嘴继续说道:“怎么了?云子小姐,不认识老战友了?不会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吧?”
我吞了下口水,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藤原君?特高课调查股股长藤原少佐?”
独眼宪兵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来云子小姐还是记得我的,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是陆军省圣战高级士兵而已,军衔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为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我往后微微地退了一步,面前的藤原和那两个士兵并没有动,依然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瓮中之鳖,完全不担心我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目前的局势。我双手空空,没有武器可以抵抗。我只能尽量保持这种对峙,瞅准机会逃跑。
藤原慢悠悠地把手里的长枪转到了背后,我注意到在他后背上,还挂着一把只露出长柄的武器,应该是刀或者剑之类的冷兵器。
我忙把目光往另外两个宪兵的后背上望去,只见他们除了手里握着的长枪外,也都背着一把黑糊糊的冷兵器。让我更加激动的发现是:其中一个宪兵背着一把长弓,另外一个宪兵背着的武器竟然与武士们携带的黑色长棍非常相像,也就是在邵统军那张照片里出现的奇怪武器。
我留了个心眼,然后把目光转向藤原。藤原保持着一种轻蔑的微笑,依然盯着我。
我用手把面前的头发拨开,露出脸皮,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藤原君,那真要恭喜你,是土肥将军给予了你这种称为高级士兵的机会吧?少了一只眼睛,换回来的是更为强大技能吧?九日研究所的最新成果我还真不知道呢!”
藤原点点头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土肥将军可以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对帝国的忠诚让我得到了这个新的身份。我不像你,南造云子,头上顶着诸多光环,却成为了背叛国家的叛徒。云子,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你生活在远山里,我刚才都不敢确定这半人半鬼的身影是你,虽然你的容貌完全变了,可是你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认识的。”
“容貌完全变了?”藤原的话让我一愣,但很快就释然了,我身上结满血痂,当然会有变化。
我咬紧了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刺激他。同时脑子里正在快速地思考:对于九日,对于军部,我早已经是一颗被放弃的棋子。我是生是死,完全不会影响九日的任何计划。那也就是说,藤原与这两个宪兵,或许有可能放我一条生路,让我继续以这种半人半鬼的样子,消失在远山深处。
我怀抱着这一丝侥幸的心理,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好看一点,镇定地对着藤原说道:“藤原君,对于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解释,这些年,军部给我的惩罚够多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还像个人吗?我目前的这个样子,已经不可能出现在任何有人的世界了,躲在远山深处苟且残生,是我现在唯一的目标。藤原君,求你网开一面,放过我,可以吗?”
藤原双手放在胸前来回搓动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放过你?云子,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应该了解我的作风。背叛者就是背叛者,就应该得到处罚。你现在这模样,都是你咎由自取。让我想想,你是为了一个男人对吧?假如我没记错,那个男人是叫邵德吧?”说到这儿,他眼睛睁大了,低吼道:“为了一个低等民族的男人,你居然选择了背叛!我为帝国有你这种战士感到可耻。”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往身后背负的长柄摸去,继而慢慢地拖动出来——是一把手柄很长的砍刀,刀背很厚,应该有一定的分量。藤原用双手握住了刀柄,刀朝上举着,慢慢地说道:“还想说点儿什么?云子,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我继续往后退,嘴里还是不死心地叫喊道:“藤原君,难道我为帝国做出那么多贡献,不能换回我现在这么半人半鬼的一条命?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藤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还有三十秒。”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继续后退,和藤原的距离拉到了十几米。我之所以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转身飞奔,是因为藤原三人均携带着步枪,我现在站在这个空荡的村庄中央,太容易成为枪靶。
我假装绝望,继续往后退,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自己战友的枪口下!”
藤原的头缓缓地低下,他身后那两个宪兵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居然一起往后面退了几步,似乎在等待藤原接下来的动作。
“哈!”大吼声在夜空中回荡,村庄似乎也因此震荡了。藤原猛地抬头,上半身往前微微倾斜,双腿弯了下去,这是一个冲刺的姿势。可是,在这一刻真正吸引住我的并不是他这奇怪的动作,而是他望向我的双眼。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却看不到眼白和瞳孔。
不对!不是没有黑色的瞳孔,而是整个眼眶里,都充满了黑色的瞳孔,瞳孔扩张到了最大化!
藤原动了,只是他并没有径直朝我奔跑过来,而是选择了跳跃。虽然他跳得并不高,可是身影快得惊人——他是用跳跃的方式来达到速度的最大化。
我突然想起来,那群武士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冲刺,还有邵德,当邵德从埋伏点冲出时,也是高高跃起。
我没时间多想,藤原已经面目狰狞地朝我扑了过来,他高举的刀锋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我急忙转过身,往地上一趴,双腿一起发力,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蹬,用我这三年在丛林中习惯的特殊方式,往村庄外的山坡方向跑去。
一直以来,我很清楚自己的速度。我用四肢奔跑能够适应丛林这种地形,所以,我的奔跑速度要比正常成年男性快很多。
可是,藤原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呢?他刚才的表现,足以说明他也在九日研究所接受了某种实验,身上有了明显变化,以他目前的爆发力,只怕我是在劫难逃了,今天很有可能是我生命的终结。
我不能死,求生的欲望在我心里熊熊燃烧。再次蹦跳落地后,我拼尽全力一蹬,就在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我弹跳起来的身体好像挣脱了地球的引力,这一次弹跳的力度格外巨大,差点儿让我头朝下摔倒了。
我落地时已经到了三米之外,这点让我对于生还的希望多了几分信心。我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双腿用力一蹬,伴随着双手一起用力,这一次因为有心理准备,跃起时无论是方向还是力度都恰到好处,达到了四五米的距离。
我迅速奔跑到了村庄外围的上坡处。紧接着,我手脚并用地爬动,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冲上了几十米高度的山坡。
可是,身后藤原的脚步声也同样紧促,自始至终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担心会影响奔跑的速度。我认为,一旦进入到树林,爬上树,用我现在这种惊人的爆发力,应该可以甩开藤原他们。
就在我距离那片黑色的丛林只有几步之遥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我的心一凉,以为是藤原或者另外两个士兵扣动了扳机,想要击毙我。
藤原的脚步声也停止了,随即我听见他转身往村庄跑去的声音。我不敢懈怠,不敢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往最近的一棵大树冲去。紧接着,我三下两下爬上了树的顶端。
钻入丛林里,似乎危机消除了。我这才稍微放下心,站在树梢上四处张望,确定藤原确实没有追上来,枪声并不是朝我的方向响起,说明有更加危险的情况吸引住了他们。
只见在那块空地里,额外多出了五六个人影。令人惊讶的是,居然是那群奇怪的武士,把两个高大的宪兵团团围在中间。两个宪兵背靠背地站着,手里握着从后背摘下来的金属武器。两人微微弓着背,像两只发狂的豹子一般,盯着面前的人影。
武士手里提着长长的武器,铠甲在月光下闪着阴森森的光。
藤原挥舞着长刀,朝武士们冲去。其中一个武士站了出来,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奔跑前来的藤原。接着,这名武士把手里的长铁棍往上提了提,上半身往前微微倾斜,双腿弯曲,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武士的身体就像瞬间射出的子弹,向正冲过来的藤原撞了过去。
藤原大吼一声:“哈!”手里举起了那把刀,横向砍向已经到了他身前的武士。只见武士灵活地一闪,身子就势一矮,双膝着地,黑色铁棍对准藤原的肋部重重地扫了过去。藤原躲闪不及,被铁棍砸得横着飞了出去。
武士的动作就像早已设计好似的,非常连贯。在藤原飞出去以后,他往前一跳,身影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紧跟在藤原身后。紧接着,他在空中,单手托着黑色的铁棍,另一只手不知道折腾了什么细小的动作。只听见“砰”的一声类似于枪响,却又比枪声显得更加沉闷的声音响起。铁棍的一头闪出一串火光,而藤原本来在空中往一侧摔落的身影,在这爆炸声后,直接摔到了地上。
我探头望去,藤原胸口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他双腿用力地抽动了几下,很快便不再动弹了。
那边的两个宪兵激动起来,有一个宪兵举起了枪,对准面前的武士们。
另一个宪兵却伸手把他的枪压了下去,他一边对着武士吼叫,一边扔掉了手里的枪支和冷兵器,然后用力一扯,把上衣撕烂,裸露出胸膛,昂着头继续吼着,一副很嚣张的模样。
武士们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那个戴金色头盔的首领走了出来。只见他慢慢地向那个宪兵走去,一边走,一边卸下了身上的铠甲,随意地扔到了地上。最后,他把头盔也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
所有人都自觉地站成了一个圆圈,把两人围在了中间。宪兵光着上身,大吼了一声,腾空跳起,长长的军靴扫向了那个首领的胸膛。
首领并没有闪身避开,身子往前一挺,直接迎向宪兵的这一记横踢。只见首领一只手快速地抬起,往下一夹,硬生生地挨了一脚,但也夹住了宪兵踢过来的那条腿。
首领身体顺势一扭。宪兵被他夹住跟着甩动了起来,身子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后横向飞了起来。武士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肘子往宪兵的膝盖处重重地砸了下去。宪兵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起来,武士把宪兵的身体往前远远一甩,自己也往前跨了几步,那步子迈得非常稳健,一看就知道是专业训练过的。
武术?中国的武术?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搏斗还在继续,首领跨到了宪兵身体落下的方位,他双手举起,一只手准确地拧住了宪兵的脖子。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拧对方脖子,是要终结这宪兵的生命。可是,他另一只手却挥向了宪兵的双腿之间,直接抓向了宪兵的私处。
男人的私处是可以让人瞬间丧命的,那几个柔弱的器官,如果被成年男人这么全力一抓,是什么后果我完全知道,对方会第一时间丧失任何抵抗的力量。
但是中华武术讲究修身养性,非常讲究比武对抗时的武德和底线。武术家们的私斗,就算双方有深仇大恨,也绝不会攻向对方的这一部位,这在中国属于下三烂的手段,很为世人不耻的行为。看这武士首领的拳脚步伐,他是一个学过武术的人,那么就应该遵守武术原则的,他为什么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呢?如果只是想要对方的性命,也不用这么麻烦啊!
军人?这武士是个学过武术的军人?只有军人的手段是不用计较世俗看法的。军人只有一个目的,可以用最直接和最残忍的方式,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这也是为什么现代战争中都是朝着对方的头部和心脏位置开枪的原因,看似残忍毫不留情,才能彻底消灭掉面前的抵抗力量。
但在古代战争里,军人使用冷兵器砍向的部位,自然也是脖子和头部,能瞬间消灭对方。可是除了这两个位置,胯下也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致命的位置。只是这个部位,在现代战争中似乎是不需要的。
那么,这武士难道不是现代人,而是来自中国古代的一个军人?并且是一个学习过中国武士的军人?
惨叫声再次响起,把我拉回到现实中。首领把宪兵架在半空,一手拧着脖子,一手拧着裤裆,然后往下一拉,同时身体微微跳起,双膝朝上一顶。
宪兵的身体顿时如同一根被折断的枯木,从腰部位置往两边软软地垂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宪兵大概受不了这种刺激,举起长枪,瞄准面前光着膀子的武士首领,扣动了扳机。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首领抛开了手里的尸体,身形一闪。我甚至看不清楚他行进的弧线,他就已经来到了开枪的宪兵身旁。
他再次出手了,这次的进攻比之前更为恐怖。他双手前探,五指张开,便往那个早已吓呆了的宪兵的脑袋上狠狠拍下去。宪兵的脑袋顿时四分五裂,脑浆鲜血四处飞溅,场面触目惊心,令人感到恶心恐惧。
宪兵虽然没有了头颅,但身体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枪也还握在手里,静止了几秒钟,然后才重重地倒了下去。
首领举起了血淋淋的双手,头仰着朝着天空,如野兽一般“嗷嗷”地叫了起来。苍凉的声音在远山里回荡,最后,嗷嗷声变成一个音符:“杀!”
其余的武士也异口同声地吼叫了起来:“杀!”
紧接着,在我身旁,在我左右,无数的声音同时响起:“杀!”
我被吓得蒙了,我全身心地注意着村庄里的那群人,完全没有防范树林及身旁。
我左右望去,若干个黑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在村庄所在的盆地站定。还是那群武士,他们和之前那样,全体出动了。只不过这次进入村庄的是首领带领的小部分人而已。这样的话,那么我之前在村庄里狼狈逃窜的场景,是不是也被他们看在了眼里?我现在藏身的地方,也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我身子一挺,准备往旁边的树扑去,却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棵树上出现了一个黑影,铠甲闪着亮光。
我左右环顾,发现另外几棵树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黑影。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群杀人机器,甚至不能确定该用什么语言和他们沟通。
我往树下望去,果然,树下也站着四五个武士,正抬头冷冷地盯着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邵统军,一丝生还的希望在我心里燃起。邵统军也正看着我,浓密的胡子让我无法分辨他是在笑还是说话,但是从他眼神中我看到的那种光,并不是愤怒和嗜杀。
这点让我稍微宽心,邵统军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独的,我下意识地把邵统军当亲人来看待——因为邵德——因为我是邵德的妻子,还是邵德儿子的母亲。
其他武士也慢慢地朝我躲藏的树下走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滑下了树。
那个武士首领已经重新套上了铠甲,头顶着那个金色的头盔,站到了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脸。
他的五官非常完美,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鼻梁很高,鼻尖微微往下钩。嘴唇有点厚,弧线很好看。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华美男子,而且,他眉宇间的那种气质非常吸引人。我是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可就在面对他的瞬间,完全被吸引住了,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们交流,邵统军冷冷的目光让我心里一凉,记忆中美云被他们残忍斩首的一幕再次浮现。
我背靠着大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柔弱一点,并假装温柔地再次把头发拢到双鬓,露出我身上唯一完整的面部皮肤,让他们能看清我脸上的恐惧表情。金盔武士缓缓地向我走来,脚踩在地上引起的轻微震动都能让我的心跳加速,似乎我的生命即将走向毁灭。
终于,他站定了。我以为他就要挥刀,却没想到他望着我的眼神竟然露出了一些亲切感,问道:“是大汉的子民吗?”
我犹豫了一下,求生的渴望让我连连点头:“是的!先生。我是湖南人,我叫阮美云。”
首领听到我的回答后,神情有些古怪,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邵统军,问:“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让我心里之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之前我感觉他们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从目前来看,他对于“先生”这个名词居然感到陌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大清已经灭亡了几十年,在西洋列强没有敲开中国大门时,中国的百姓是不知道这些舶来词的。那么,他们难道是清朝的遗民?可是,看他们的长相都正值壮年,包括已经五十多岁的邵统军,长相看上去也和他的儿子邵德差不多年轻。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邵统军默默地走到了我面前,沉声说道:“这位小姐,你一个柔弱的女子,几年来只身一人在这远山里干什么?”
邵统军的嗓音低沉,和邵德的声音很像,这让我感觉很亲切。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对他说出我与邵德——他的儿子之间的关系。我垂下头,想了想,继而抬头回答道:“你们看看我的模样,我走出远山能生存吗?”
我的话让他们都陷入了沉默,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定我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里浮现,我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胸来,对邵统军大声说道:“我与我的孩子们,也就是那群你们见过的孩子,都是不可能离开远山的怪物,我们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都是日本人导致的。我们每天在远山里躲着藏着,害怕遇到任何人,也包括害怕遇到你们。我们是群妇孺,但是是大汉的妇孺。这位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说?”
邵统军没有回答我,转身望着那位首领。首领点了点头,邵统军回头对我说道:“你说吧!看我们能不能帮到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哀求道:“你们都是男人,能够保护自己。我恳请各位收留我,以及我的孩子们。我们什么都不要求,只希望能在远山里度过余生,好好抚养孩子们,不希望被日本人当成猎物一样,随时可能遭到屠杀。可以吗,各位将军?”
武士们围着我,都没有出声。我注意到有很多武士都低下了头,眉头锁得紧紧的,流露出怜悯的眼神。首领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位女子,你说的那群孩子就是三年前我们看到的那些孩子吧!”
我点点头,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似乎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三年了,我一个瘦小的身躯,肩负着保护那么多孩子的重任,早已经被压到了极限。武士们并没有直接拒绝,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远山里,我和孩子们始终是弱者,如果他们愿意收留我,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有可能延续,孩子们就能顺利成长——虽然我不确定孩子们成长后会变成什么样。
首领抬起大手,向我伸了过来,擦掉我脸颊上的眼泪。他温热的手接触我的脸庞,我完全不能自已,眼泪更加汹涌了。首领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行吧!我现在和你一起去接孩子,你们跟我们一起去地下吧!”
“地下?什么地下?”我愣住了,远山的地下世界不就是九日研究所吗?
金盔武士没有回答我,径直转身,对身边那一百多个武士挥手:“走吧!”说完,他大踏步地往前走去。邵统军在我耳旁说道:“将军答应了你就跟上吧!赶紧去前面带路,接孩子去。”
我“嗯”了一声,快步追去,同时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窃喜,庆幸那点小聪明骗过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中国人,相信我是阮美云这个谎言。他们对日本人的手段异常残忍,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还真无法保证自己能否在他们手下逃生。那名首领背后的护心镜将阳光反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三年来,我一直害怕接触水源,虽然偶尔也会和孩子们一起下河,但却一直不敢看自己的倒影。这一刻,护心镜闪光的一面正对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却没想到,就这一眼,足以令我崩溃——护心镜清晰地映射出来的人并不是我自己,而是阮美云!
我的记忆迅速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为了引开追兵,那个娇小的身影一直朝前方奔跑,军装非常不合体……武士们把她推倒在地,架起她柔弱的身体,并斩下了她的头颅。当时,她留着短发……
那道闪电在我记忆中再次划破长空,那颗头颅在我脑海中定格,并且不断放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张脸——那张脸居然是我——南造云子的脸!
难道三年前为了吸引追兵的是我自己——南造云子?而我在那一晚后不过是承载了云子思维的阮美云?那场大雨!是不是因为那场大雨?大雨和远山的水源同样神奇,让我们的身体和意识出现了错位或者对换?
我愣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阮姑娘,你怎么了?赶紧跟上啊!”首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缓过神来,挤出一个微笑,继而盯着他背上的护心镜,上面清晰映射出来的确实是阮美云的容貌。
我长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不要去多想,可能这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快步追上首领,对他问道:“这位将军,我要怎么称呼你?”
首领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在下戴罪之身,前朝旧人——逝者军团常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