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 87 章

惊天动地,来势汹汹。虽然早就有预料,但真正面临,也让人不知所措。

璃宽茶问怎么办,“主上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业火在她眼里凝成一个沉沉的环,她没有答他?,抽出剑腾身而起,在围栏上轻一点,直扑人魔错综的城池。

杀,见妖魔便杀。她一生没造过杀业,今天形势所迫,已经不容她回?避了。

剑芒如风,吹枯拉朽,撕裂皮肉的钝重过后,便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向佛,却无法?逃脱煞的本性。以前一直压抑,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嗜血,闻见血腥便癫狂,控制都控制不住。

腕上金钢圈嗡嗡震动,她扬手一抛,那金环在她头顶光芒大盛。她战斗,她的法?器也随她的意愿加入。火光之下黑暗深处,有它穿云破雾一路横扫,很快便伏尸满地。那些不成气候的妖鬼,不堪一击。

可是杀不完啊,太多太多了。无方紧握住手里的剑,一轮厮杀后茫然四顾,天地都被业火连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远处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罗刹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而易举撕下来,扔进嘴里大嚼。血水顺着嘴角滚落,和着血沫子和肉屑,淋淋漓漓四下飞溅。她纵身刺穿罗刹的身体,收回剑时再奋力?一挥,半张着嘴的鬼头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火堆旁,轰地燃烧起来。

璃宽茶在距离她十丈远的地方拼杀,银发猎猎飞舞,胸前溅满鲜血,但眼神似铁,正战得兴起。这些日子憋屈坏了,难得遇上这么?好的机会,不发泄一下,人快被逼疯了。飞来楼受金刚压制,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为营的算计里,最?后只能毁灭。

仰头看,金钢圈回?来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转动。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么都擦不掉。风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她来不及细想,持剑疾驰过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平和,有的是鲜血铺路,和随处可见的残肢。

白准一心守护的万家灯火,今晚全都寂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会?对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击吧!

无方护夫心切,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控制事态。她遏制不住煞气,周身向外奔涌出红色的暗流,金钢圈染了血,也许污浊了,并没有反噬她,反倒重新脱离出去,在她左右护卫,一圈一圈旋转,保护她不受外敌奇袭。她大开杀戒,杀光了街头的邪祟,也用光了所有力?气。手脚千斤重,累得抬不起来。剑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她撑着身子大口喘气。汗水氤氲入眼,隐约见火光里一团青色的迷雾向她行来,她眯起眼努力看,是个持双刀的人形。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脸,精细的五官,尖尖的耳廓,居然是瞿如。

她既惊且喜,向前走了几步,“瞿如,你回?来了……”

她不说话,歪着头,眼神涣散,不知有没有看见她。

她又叫了她两声,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经丧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

璃宽茶赶过来,看见一厢情愿认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揉着心肝叫了声小鸟,“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当然瞿如从来没有管他叫过哥哥,他?是想浑水摸鱼,趁她浑沌的时候给她竖立正确的人际关系,等魂魄归体,别再对他非打即骂了。然而他?扭曲事实,也没能换回瞿如的反抗和辩白。她还是怔怔的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璃宽茶六神无主,“不对啊,镜海上刚摘回?来的小偶都不像她这样。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齐全,各少了一样。”

无论如何,能追回?一点是一点。无方收剑正打算摄魄,见她抬手给了跑过身旁的人一刀,那人在他们震惊的注视下倒地,抽搐两下没了气息。瞿如脸上终于露出狰狞的笑,她高举起双手,向天嘶嚎,刺耳的长啸,引得大地剧烈震动起来。

脚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床,开始无尽龟裂,每一道裂缝里都注满了滚烫的岩浆。大地在颤抖,无方和璃宽勉强站住,面对这样的瞿如,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这魂魄不由她做主,背后自有操控她的人,璃宽大喊大叫:“小鸟,你给老子回?魂!娘的,你连你师父都敢打……”

可能那一声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龇起牙,眼里精光四射,手中双刀合二?为一,疯狂向他?们袭来。

一切太快,快得他?们招架不及。眼看刀尖逼近眉心,凭空出现一道身影横亘在他们面前,双掌并行推出真气,轰地一声巨响,把瞿如震出去五丈远。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电,额角莲纹向下盛开,和臂上佛印连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时花枝招展,现在的他?像个赫赫的战神,连脑门上的犄角都显得格外威严。

他?说小鸟没救了,只是给无方一个交代,搭起藏臣箭满满拉了一弓。弓弦刮过银色的护指,万点流光集中在箭首,飞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无力?转圜,这长安城已经成了这样,如果不加阻止,城灭只是浅层的创伤,最?终的目标,将会?是无方。

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金刚打的是这么?狠毒的算盘。他?利用瞿如和无方的关系,把战火引到无方身上。这么?大的动静,必定震动各路神佛,到时候上天降罪,万劫不复。自己得不到,情愿毁灭也不便宜别人,这万万年的修行锤炼出这样一副小肚鸡肠,可悲可叹。

后面的事,他?顾不上了。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操纵她的人也难免伤筋动骨。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杀伤力最?大的神器,一旦动用,胜过千军万马。

箭矢如细芒,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起变化。冷风嗖嗖透体而过,低头看胸前破的窟窿,还没等想明白,瞬间就燃烧起来,被绿色的火焰吞没了。

灵魂没有实质,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火起火灭,很快风过无痕。无方满眼的泪,心如刀绞。瞿如跟了她好几百年,最?终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山珍海味没有吃遍,魇都美男也无福消受,只因为错爱了一个人,神魂俱灭了。

璃宽茶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看看身下的地面,逐渐恢复原状,可惜小鸟不在了,她消失的地方不过留下一滩浅浅的印记,不去细看,甚至辨认不出来。

令主紧紧握住无方的手,害怕她怪罪,嗫嚅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向大明宫方向看,那光明宫的人,现在必然也不好受吧!

无方摇头,“我都明白。”

忽然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从他?背后窜出来,她骇然,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脏……

再待定睛看,明明杀的是邪祟,可为什么?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开令主蹲身查验,心渐渐凉下来。再转头环顾,没有怪鸟、没有罗刹、没有妖鬼……只有满地横陈的百姓尸首,尸身完好,除了刀剑伤,并不像先前看见的那样,手脚散落满地。

“这是怎么回?事?”她扔了剑,无措地把手插/进发里撕扯。

空中圆光璀璨,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昼。令主明白过来,没有说话,默默将她护在身后。

好一出幻境,饶是他,也没能一眼堪破。原来瞿如作恶只是头阵,最?狠的在这里等着他?们。金刚为了这场表演真是煞费心机,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只为引他?们入局。无方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罪过实在太大,他?知道无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顶浮现,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向下俯视,却也像森罗殿,让人恐慌绝望。

地平线的那头,有人穿着衮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来。行至面前,目光平静如水,淡淡地打量他们。

“麒麟,你娶煞女在前,如今管束不严,招致生灵涂炭……”皇帝禀天的笏板直指向他?,“你可知罪?”

令主嘴角噙着冷笑,顶天立地,“枢密金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极生妒,弄了这么?大一盘局,把上面的领导当枪使。但凡他们没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皇帝却一哂,“你身为护国麒麟,和煞女纠缠不清已经犯了天条,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确实,单是这一条,足够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话?说,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来黑,当初被贬梵行刹土,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入世。在梵行占山为王期间,我抽烟吃肉,欺凌弱小,坏事干了不少,为什么?我这样的也能被委派任务,我严重怀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调度出了问题。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不能成亲,我的第一门亲事还是枢密金刚保的媒。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个娘子,我和艳无方的婚事莲师也知道,既然他没有出面阻止,我怎么不能娶我娘子?”

躲在人后的莲师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没想到白准走投无路了还不忘坑他?。不过既然为了参加这次公审提前出关,好歹要替他们说上几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因为果位很高,比较有发言权,两指并起来向下一指,“众生皆有因缘,麒麟与煞,本就相克,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气,引煞女回归正途……诸位看,缘生缘灭,就是这么?奇妙。本座不阻止,是尊佛教诲。彼时比丘常修梵行,清净离欲,但遇上一女子后贪恋不舍,佛乃遂其所愿,准他?成婚——缘分来了没办法?,这点枢密尊者应当深有体会?。佛言:我于尔时为彼女欲暂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麒麟与煞,如何不能成婚?众生皆平等,我们不能搞种族歧视那一套,诸佛说是不是啊?”

大道理和大白话混在一起,弄得漫天神佛一头雾水。

皇帝凉声道:“因为煞女曾经拜在菩萨门下,所以菩萨是在为她说情吗?”

莲师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帮理不帮亲,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那就请菩萨避嫌。”皇帝断喝一声,虽然生而为人,可那气势,却十足是金刚的气势,不容旁人质疑。

莲师被他拿住了话?柄,爱莫能助地冲白准摊了摊手。再看无方,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对满城尸骸泫然泪下。

破了杀戒,这是事实,任凭如何巧舌如簧,都无法?改变了。是受谁指使,抑或是受谁迷惑,追究到最后不过多个人伏法,对开脱自身没有任何帮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结果闹得皇都几乎屠城,事情太大,压不下来。

佛问:“瞿如鸟可是煞女徒弟?”

令主要解释情由,被无方阻止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保住白准,才是她一门心思要做的。

她走上前,抚裙跪了下来,合什向上参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为徒。前几天瞿如被罗刹天残余恶魄夺了躯壳,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无所归依。”

“长安城中煞气直冲九霄,你可知晓?”

昨晚漫天煞火时,她就料准了最?终会?有这个说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顿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请佛祖降罪。”

她要一个人扛,令主断不会?答应,把她挡在身后,向上参禀,“今天的事有内情,我不信诸天神佛看不透。金刚拿镇魂钉钉住了罗刹王,这镇魂钉难道无人能解吗?只要罗刹王出面说句话,功过是非,一切自有分晓。”

神佛不语,因为过程不管多曲折,恶果已经造成,是谁的罪孽,谁就应当承担。

其实都不是铁石心肠,几十万年才出一只黑麒麟,当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过。那时候的白准,黑得像块炭,一双大眼睛长着长长的睫毛,两对小虎牙龇着,别提多可爱。神的生命太漫长,长到枯燥,所以爱心泛滥,只愁无处发泄。他?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然他可能不记得,不知道,但他?们心中有数,让他入世,是为了成全他的功德,将来好修成金身。就像莲师说的,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环扣着一环,说不清是谁成就了谁,谁是谁的陪练。有缘,自然会有劫,历劫之后才算长大。最?可怕的是无劫可历,连想提拔他?,都师出无名。

神佛闭上了眼,天顶雷霆万钧,从远处奔涌而来。万丈罡风拔地而起,鼓动衣裙,刮过皮肉仿佛凌迟。

无方受不得这些佛界的手段,一阵风过,细洁的皮肤上多出无数深刻的划痕,血从裂口汩汩流出来,染红了衣衫。皇帝抿着唇,袖中双拳紧握,发狠盯住白准。心里只是愤恨,他?不是很爱无方吗,为什么?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肯舍身?

空中传下指引:“麒麟,你守护中土,涤荡乾坤是你的责任。”

无奈令主并不领情,他?说,“涤荡你妈。”

万年的修为,在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击,可他仍旧使出全部的力?气,将无方罩在身下。明玄即位,他?上夜摩天取河图洛书,须弥山上九万里的瑞气和罡风,他?领教过,自己尚且不能承受,何况无方。他?只有一个信念,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让娘子受到伤害。人的躯体太过孱弱,唯恐不能护她周全,他?一声怒吼化出真身,庞然的身躯密密把她护住,就像风雨里的石像生,直面催逼,岿然不动。

罡风如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他?千疮百孔。无方奋力?挣扎,尖声哭喊:“阿准,你走开!走,走得远远的!”

他?的口鼻里涌出血,大滴的泪落下来,在她肩上绽开花。他?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何德何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

可能这已经是秀恩爱的极致了吧,黑麒麟耐力?奇好,皮糙肉厚鳞甲坚硬,万一发起疯来,这罡风未必能奈他?何。护妻狂魔不好对付,被问候了高堂的神佛结起大日轮印,佛光所至,地面下沉了几十丈。三?步之外是悬崖,崖下火海翻滚,坠进去便不得超生。

莫说大道无情,大劫来临,终须有取舍。一切前缘天定,也许比起七世前的金刚,他?们的境遇已经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