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执意进宫找皇帝讨要白准的?做法,让角虎和孰湖很不理解,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也愿意陪同前往。
璃宽茶伤得不轻,无方让他和大管家留下看家,万一令主回来,也好告知他。自己对令主的朋友们拱手行了?一礼,“今晚多亏二位了?,要不然凭我们的修为,实在战不过他。”
角虎摆了?摆手,“好朋友就是紧要关头挡刀用的,阿准不在,我们必须助你一臂之力。”
解释是古怪了点,但无方依旧很感激,“大半夜的?,闹得你?们不得安睡。”
角虎差点指向对岸的?草庐,还是孰湖机灵,她忙说:“生前何须多睡,死后自会长眠。不要耽搁了?,我们上路吧。”
于是匆匆往大明宫赶,路上无方和角虎打听最后见到令主时的情况,角虎道:“我看见他刨蹄子?,尾巴乱晃,就觉得他有些异常,所以大典上一直紧盯他。可是大典结束后,我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本以为他回来了,就和照花一同?上门来,结果出了假白准的?事。”
“嫂子?……”孰湖迟疑着问,“你?没有被那个假货占便宜吧?”
她这么一问,无方如鲠在喉。什么叫有没有被占便宜呢,她错认了人,让那假货近身,算不算被占便宜?想起这个就怄得要吐血,哽咽了下道:“我以为他是阿准……还好,总算发现及时。”
角虎和孰湖对看一眼,都有点难过,“等我们把那假货揪出来,一定千刀万剐做烤串,给嫂子?下酒,嫂子?快别生气了?。”
生气倒还是其次,她急的是阿准,不知他人到哪里去了。
煌煌大明宫,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直闯守卫最森严处,很晚了?,皇帝还未就寝,从御案后抬起眼来,看见无方显得很惊讶。
“师父怎么来了?”他快步迎出来,看看角虎和孰湖,面上似有不悦之色,“今日是朕登极之日,远客们都已经散了,二位如何还滞留宫中啊?”
到底人皇,说话的?气势就是不一样,角虎结结巴巴说:“我们……没……没有滞留,是刚来。陪我家阿嫂来的。”
皇帝蹙了?蹙眉,明黄色的襕袍折出幽幽的光,衬得灯下眉宇寒霜渐起。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道:“终究禁中,来去过于便利,岂不坏规矩?这样吧,朕命人带二位暂去别宫休息,有什么话,朕与师父私下商议。”
照理说师徒单独说话是很正常的?,但孰湖凭借女人特有的?洞察力,发现皇帝对这女师父仿佛不那么简单。看他的?眼神,打量他们时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但对白准的?夫人,却有说不尽的缱倦和柔情。
难道男人面对很熟悉的?女人就是如此?孰湖转头瞧角虎,角虎愕着两眼看她,眼里的?蠢相简直一泻千里。她眨眨酸涩的?眼,无奈地移开了?,对皇帝说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们怕嫂子?吃亏。”
皇帝失笑,“吃亏?她是我师父!”
无方无意争执其他,直截了当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必麻烦。我问你,白准现在在哪里?”
皇帝不悦地冷了脸,“看来师父对朕似乎颇有微辞啊。”
有微词,那是一定的?,白准为他奔忙,结果人不见了?,不问他要,问谁要?可看他的?反应,好像是知道他下落的。如今只有他这一条路了?,无方为了?套话别无选择,只得回身对角虎和孰湖道:“二位暂且回避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孰湖愣愣的,角虎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跟他出去了?。
帝王执政的殿宇极尽奢华,连那梁柱都是髹金的?。煊煌却没有人情味,这就是她的?感觉。她看向他,曾经的?徒弟,跟着她在沙漠中奔跑,晒得两颊蜕皮的徒弟,早就不见了?,面前是位及九五的?人君,是这中土皇朝的?主宰。他穿龙袍,戴金冠,举手投足间不容质疑的?尊贵,昭示着彼此巨大的?落差。为什么渐渐变成?了?这样,于她来说总觉得像梦一样,可一切终究都是他的?图谋,这个徒弟,她还是看错了?啊。
她叹了口气,“明玄,我只想打听白准的?下落。请你告诉我,祭天大典后他去了哪里。”
皇帝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师父为什么断言我会知道呢?他是独立的?人,又是天定辅世的?麒麟,谁也左右不了?他。”
他打太极,令她很厌恶,“先前有人冒充他进飞来楼,我料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你?是这里的?皇帝,护国麒麟失踪,妖魅横行,难道你?不管吗?你?还这样云淡风轻同我说话,皇帝果然是皇帝,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想来是心中有底吧!”
笑容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人冒充他入飞来楼?”
她说是,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脸上打转,“假扮白准,欲行不轨,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岂不让那妖孽得逞了??朗朗乾坤,没想到居然还有邪祟作?乱。打斗中孰湖砍下了?妖物的一只脚,只不过不知那脚是真的?,抑或是又一重障眼法。”
宽大的?袖笼中,皇帝的?两拳紧紧握了起来。他说:“竟有这样的事?”然而忍不住一阵灰心,铺天盖地溢满了他的?胸膛。
越渴望,越想得到,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面前的?人,百样都好,他对她的?感情,不是出于求而不得的?嫉妒,也不是产生于一朝一夕。从钨金刹土的?初遇,到后来他遁世,期间同进同?出好几个月,那种感情是潜移默化的?,有日渐沉迷的过程。为她一次注视,一个微笑,他可以暗暗欢喜半天。
可惜,后来的发展都是他促成?,他算准了?白准会入套,却没想到她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不露脸的妖怪。为什么呢,白准糊里糊涂又不着调,女人不都喜欢肩挑日月的?男人吗?他以为她心念坚定,白准之流一定不能入她法眼,结果竟闹得这样不可收场。现在他想补救了?,还来得及吗?
他手足无措,他心机深沉,是因为他爱得也深。之前绮艳的接触,在他单色的现世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了千万年的心脏,重新有力跳动起来,鲜活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这是瞿如或者其他人无法给予的?。袖中的手臂,应付角虎和孰湖时分了?心,被她用剑划伤了,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明明轻轻一拂就可以风过无痕的?,居然因为是她的?杰作,情愿忍痛,也要留下。这究竟是怎样一种铭心刻骨,爱得如此一厢情愿,想来好笑,却又真实存在,不容回避。
他垂眼看她的脸庞,精致,无懈可击,但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沉溺和松散的神色。他试图享受这种待遇,结果很快被她发现了?,真是不可思议。急不得,要慢慢来,江山美人,前者已然在手,后者需要足够的?耐心周旋。世上最难得的?是真心,如果连她也属于他,那这趟人间之行,可算是大圆满了。
“师父知道河图洛书吗?”他静静看她。
无方皱了皱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你?指的?是这个?”
相传上古伏羲和大禹时期,黄河和洛河中各有神兽背负河图和洛书进献君王,能得此物,对他的?地位当然又是一重加持。可那么多外在的东西堆在面前,他就真的?能万古流芳了吗?
“你?同?我说这个,和白准有关?”她奇异地看着他,“难道你?遣他去找河图洛书了?”
他抱胸说是,“我要那个有用。”
无方百思不得其解,以白准的?脾气,就算要出远门,也不可能不回家同她打声招呼。她还记得他临出门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回去晚了?,让她不要着急,难道是早有预感,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吗?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隐约的怒意,“你?是意生身,愿你身正心正,别白白辜负了?你?的?身份。”
他笑起来,眼里阴翳流转,“师父不要因为我意生身的身份,就对我施加诸多条框。我已经入了世,三千红尘中各有运数,连神佛都不能插手。”
他说这些话,分明狼子野心。她想起他的?名字,伏麐,麒麟是他的?掌中物,原来早就有这层寓意在其中。
初夏的夜,她竟觉得有些凉,“你?欲如何?白准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助你登上帝位,令八方臣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很不解的样子,“师父言重了?,我并未将他如何啊,不过派他出去办点事罢了……师父和护国鹣鲽情深,现在让你?们分离,确实是我失策。但事出紧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师父见谅。”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深沉的?算计,从上次被困小妙拂洲起,她就已经察觉了?。
细想之下依旧很让人尴尬,她不想再提及,但愿他那天的?话只是病糊涂了?,一时胡言乱语。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太乐观了?,他有他的?坚持,执念之深,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计较太多,最后无非让自己难堪,她定了?定心神道:“这长安城中还有邪祟,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是罗刹么?上次未能歼灭罗刹王,让他带着下属逃脱了,今天的大典上也有罗刹出现,加上刚才假冒白准一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不过师父也无需太过介怀,这人间世界本来就妖鬼横行,有时候求同?存异,也不是坏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罗刹祸乱人间是存同?求异?她枯眉哂笑,“你?可是意生身,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没有罗刹,就失去了搪塞的?借口,行事大不方便。他见她郁郁,笑道:“师父大概对意生身有些误会,有的?意生身出现,是神佛的?本意。布道也好,朝见上界诸佛也好,是本尊菩萨的分/身;有的?意生身则不然,他的?形成可能仅仅因为神佛刹那的妄念,本来就不够纯净,红尘中打滚,七情六欲通体而过,只比寻常人多些悟性和佛性罢了?。”他缓缓摇头,“小小的意生身,实在不堪一击,师父何不猜一猜,我是属于哪一种?”
他逼近一步,无方往后退了?两步,有一瞬居然感到恐惧,“难道你?不是意生身?”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凝视她,温和的?眉眼,不怒自威。
很多事都乱了?,如同?一头扎进漩涡里,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是意生身,又会是什么?世间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召唤麒麟?白准那支藏臣箭对新君是有感应的?,既然命定是他,大概他究竟是不是意生身,都不重要了?吧。
她神情复杂,沉默良久,他却朗声笑起来,“师父怎么了??真个儿怀疑我吗?我当然是意生身——光持上师的?意生身。你?不必对我心生戒备,我待师父的心始终如一,就算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动你一分一毫的。”
可是他的?话已经大大出格了,她寒声道:“你?动不动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别动白准。”
他听后,脸上顿时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你?说话算话,只要我不动白准,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无方怔住了,如果之前只是觉得他越走越远,那么现在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她突然惶骇起来,“白准究竟在哪里?就算是找河图洛书,也应当有个去向。”
他调开视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的?麒麟,我自然有支配的?权力。师父不必一惊一乍,他好得很。”
无方问不出下落,知道他有意兜圈子?,便生出杀心来。一起念,煞气开始纵横,腰间软剑嗡嗡作响,随时准备脱鞘而出。他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你?要杀我?只因我指派白准替我找回河图洛书,你?就要杀我?”
说到最后语气里尽是绝望,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的?信心,也随着满室暴涨的?暗涌,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了。
女人真是绝情啊,他笑得凄怆,“好歹我们做过几个月师徒,艳无方,白准是你的?心肝,我呢?我不过喜欢你,在你眼里就是坏人,就该死?你?夜半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一届凡人,手段不及你?,你?要杀,悉听尊便,不过杀完了?,想好怎么收场。”
还是道行太浅了?,无方有些苦恼,哪天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才算是小有所成?。像现在这样,还没出手,砍刀先举在头顶上,对方有了?防备,连暗箭伤人都做不到。
她刹了刹气,殿里红色的流光慢慢消散了,笨拙地掩饰着:“我只是太着急,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笑意又重回他唇角,他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此行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了。师父可以留在宫里等候消息,师姐这两天说很想念师父,要不我命人领师父上北宫去,和师姐见一面?”
无方摇头,“她进宫才两天而已,想我做什么?等过个三五年的再见不迟。”
笑容僵在他脸上,“三五年……中土可不像钨金刹土。”
“日子不也一天一天地过吗?”她别开脸,神情低迷,“你?要是还念旧情,就请你?告知我,河图洛书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沉吟半晌,“师父是想去找白准吗?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那地方他去得,你?去不得。河图洛书在夜摩天,夜摩天属于空居天,你?是煞,不等你?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佛法无边,不染半点污垢,佛国再和谐美好,对于煞性未除的她来说,依然具有毁灭性。须弥山在三千世界的?最中央,周围环绕四大部洲,钨金刹土不过是南阎浮提的?一小部分,所以吉祥山远不能和须弥山相比。欲界众生分十二等,人在第四等,往上还有阿须伦、四天王、忉利天等。四天王天和忉利天处于“天”的?最下层,并未脱离须弥山,因此称为“地居天”。而夜摩天在凌驾须弥山八万由旬的空中,早就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找他,根本不可能。
她束手无策,恨他入骨,“你?居然派他去夜摩天,他是黑麒麟,难保那些天众对他没有成?见。”
他依旧微笑,“他是辅佐皇帝的?麒麟,天众为什么会对他有成?见?你?不是说黑麒麟威风凛凛人见人爱吗,既然你心仪他,那些天众想必也都看得起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