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这种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丢了,那就是丢了;如果你坚信没丢,那它一定还在。
令主赶往圜丘的时候,钨金十六城的城主果然都来了,不光他们,他还看见了冥君。起先那帮人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见他头上一对大犄角,觉得此人甚为彪悍。他也没多说什么?,颜值高,冷漠起来很有四?海龙王的范儿,结果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议,“人皇就是人皇啊,连龙王爷都来献礼”。然后那帮傻乎乎的城主就围过来开始套近乎——
“这位神人好相貌,多好的皮肤,多神气的犄角……”
“敢问神人在哪方高就啊?我?们来自报家门,认识一下好吗?”
“多个朋友多条路,就冲你这对角,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令主不胜其烦,往日的老相识,现在都不认得他了,他既觉得好笑,又有点伤感。
冥君站得离他不远,冥界的主宰,出了梵行刹土,看上去脸色青灰,像失血过多的模样。无论如何?,当初九幽客栈的经营,他们做过几千年合作伙伴,令主和?他是最熟的。见他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嗳了一声,“你来干什么??好好的大典,你一出现就弄得丧礼一样。”
大家因?他的出言不逊面面相觑,冥君也是一脸脑死亡的傻相,“请问我们很熟吗?”
令主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抖了抖广袖,两手掖起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冥后呢?她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冥君更加莫名了,“第一次见面就惦记别人的夫人,这样好吗?”
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地府一把手的,居然会这么?迟钝。就算没有见过面,声音也听不出吗?令主别过脸,沉沉叹了口气。放眼四顾,这圜丘好热闹啊,三界内都有代表参加。他从人潮中发现了幼时的玩伴,有孰湖还有角虎。可惜他后来蜕变成了黑麒麟,他们就不怎么和?他来往了。
唉,真?是个悲伤的世界。他抚了抚肩上的藏臣箭,所有人都和他对面不相识,只有这箭始终跟着他。仰头看太阳,大典应该快开始了吧!他才刚来一会儿,就有了回家的欲望,和?这帮人相处,当然不及和?娘子耳鬓厮磨来得高兴。何?况各路人马汇集长安,放无方一个人在家,他总有些不放心。
正思绪万千,边上绞尽脑汁的冥君终于想起来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指向他的食指乱颤,“你……你……你是魇都白准?”
他妈的,现在连令主都不叫了,简直就是第二个吞天啊。令主蹙眉看他,冥君一石激起千层浪,城主们当即也骚动起来。谁也没想到万年老妖生了这样一副花容月貌,因?此以前竖立的强悍形象荡然无存了。看看这风流的眉梢眼角,几位有龙阳癖好的几乎快要坠入情网了,他们啧啧着:“没想到啊没想到……”
令主很不喜欢他们惊艳的语调,还有观沧海看他的眼神变得含情脉脉是什么?意思?他扫视了他们一圈,“本大王以前为人比较低调,没有以真身面对各位。今天算头一回正式相见,你们惊讶我理解,但咂嘴表示啥?还有‘没想到’,到底没想到什么??”
他的语气不太好,不过向来是这种霸道的调门,所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皮相虽美,大家到底没有忘记他的出身,他是亿万年才出一个的黑麒麟,难怪战斗力那么强,众人就算赞叹他的美,也没谁敢正面调戏他。
大家异口同声:“没想到……令主长了这么?一对漂亮的大犄角。”说完很高兴地相视一笑?,俨然庆幸逃过一劫的样子。谁也没忘记白准有多记仇,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内心,就等着他杀上门来吧。
令主听见他们称赞他的角,还是很欢喜的。他骄傲地伸手捋了下,“诸位还不知道,本大王前晚正式成亲了。这角……是我的魇后在我身上留下的标记,背后装着满满的爱。”
要是早把这张脸露出来,还愁成不了亲吗,满世界的女人排着队等他娶。众人乱糟糟道贺,各种奇怪的贺词层出不穷。冥君却回忆起了和?艳无方短暂但愉快的相处,他试探着问:“白兄娶的还是原来那位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显然大家都有兴趣知道。令主的视线越过这帮人的头顶仰望长空,“本大王娶的是刹土第一美人,也是人间帝王的师父,你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一位?”
就是说人没换,艳无方终究没能从他的魔掌下逃脱。绕个大弯子,臭显摆。大家虚头巴脑地奉承,冥君却很忧伤,当然白准和?艳无方会有下文,那次他们来酆都两日游他就看出来了。他忧伤的是他的冥后,想起她对白准的那股狂热劲儿,就觉得压力好大。之前白准尚且面目不详,她就已经恨不得抛夫了,现在让她看见这张脸……冥君的忧患意识变得空前大,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非常注重夫妻关系的。他的卿卿可以迷恋一个权大势大的无脸男,但绝不能爱上长相比他英俊,出身比他辉煌的高富帅。因?为这已经严重涉及到原则问题了,他经受不住那万点伤害。
但说起新任魇后是皇帝师父的这件事,大家都是了解内情的。当初魇都一场婚礼办成了笑?话?,现在想起来,仍旧笑点满满。
天极城主乐不可支,“差那么一丁点儿,令主就娶了人皇,真?是一场好……”
戏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令主凌厉的眼风千刀万剐了。这种事,根本不足以拿到台面上来消遣,他们倒是找到话柄了,对当事人是绝对的侮辱,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吗?可惜事实就是事实,越是回避,越会引人暗中议论。与其如此,倒不如自我调侃,令主眉舒目展,大大方方道:“当初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有这样一段机缘。皇帝护师心切,错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妖怪了。”
如果师徒同娶,那还不成人生赢家了?幸好幸好,大家讪讪一笑?,对制霸刹土的令主沦为吉祥物一事,基本是比较喜闻乐见的。
“令主现如今入世了,除了为明君证道,平时还要负责其他工作吗?”雨师妾城主含蓄地微笑?,“比如同进同出,为他开疆拓土什么?的。”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这话?说得很委婉,但照着大众的理解,麒麟入世,不就是依附君王的吗。
“其实你是想问,本大王要不要给皇帝当坐骑,是吗?”令主偏过头,轻飘飘瞥了雨师妾一眼,“本大王在明王山一千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肉体凡胎能骑乘麒麟,当然关系好的另说。麒麟是圣兽,目前为止只供神佛驱使,诸位虽然未入仙班,但整天和?妖鬼打交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是显得他们很无知。大家都有点尴尬,幸好这时候有人来解围了,青色的角虎挤进人堆,腼腆地打了声招呼,“阿准,别来无恙。”
令主怔了一下,对他轻笑,“钓星,一别经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角虎如羊,一角,青色,性忠直……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可兽兽不同,就像每个人有各自的性情,很难一概而论。令主看着幼时好友,心情复杂。他还记得第一次换鳞后,所有人对他避之惟恐不及。他去找孰湖,孰湖说:“我?妈不让我跟傻子玩。”他不懂了,原本天之骄子的他,怎么会一夕之间变成傻子。他不过老实了点,脾气和?真?身不相配,所有人都断言他将来一定会走火入魔……比起孰湖的不念旧情,和?他一起上聚窟巅偷过不愁果的角虎钓星要好很多,至少他和?他保持了十年的笔友关系。少小的感情很纯粹,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修成人形,试想一下羊蹄中间嵌一支笔,还要写成信,难度有多大。令主收到信,独自叼到后山去看,试图回信,然而他的蹄子夹笔更难,所以一直是单方面收钓星的来信。后来信渐渐稀疏了,刚开始他还会说说隔壁的小姐姐屁股真大之类的,逐渐信里变得无话?可说,常常是画一朵花,或者一只鸟,弄得猜灯谜似的。
眼睁睁看着友谊流失,是件很悲哀的事。令主禁足期间想去找他,那时候道行浅,被门上设的雷电咒打过好几回,最后只得放弃,和?他的联系也就断了。一断一万年,钓星都投过两回胎了,好在角虎转世带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还记得他。
莫名手足无措,走近一点,互击了一下掌。钓星说:“你能入世辅佐君王,证明麒麟一族还是承认你的,我?很为你高兴。”
令主看看他胸前的徽标,笑?道:“你都当上族长了,这些年混得不错。”
钓星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比较容易脸红。他嗯了一声,“我?把前任族长干趴了,族里的姑娘全归我?了。听说你成亲了,本来还想给你介绍几个的。”
令主失笑,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看似纯良,其实满脑子色/情思想,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长进。他说多谢,“我?已经有娘子了,我?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回头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正说着,远处的高台上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皇帝登基的排场很大,一排又一排身着具服的官员跪倒在御道两旁的金砖上,盛装的仪仗过后是白胖胖的内侍天团,皇帝的出场可谓众星拱月。令主以前并不觉得明玄有当皇帝的潜质,说实话?他看不见他身上的帝王气象。麒麟什么?时候入世,大多要听上级分派,在还未着手治理国家前,谁知道你是明君还是昏君!但现在看明玄,他不得不产生了臣服的感觉,他冕旒大带步步雷霆,甚至身后出现了只有神佛才有的圆光,这就有些惊悚了。
钓星哎哟一声,“来头果然有点大。”
令主不语,凝眉看他登上圜丘,站在天心石上诏告天下。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心,又似来自中天,四?面八方传来悦耳的回声,不知是由于天心石的构造,还是因为他自身的缘故。
诏书很长,人间的话?说得又绕又高深,令主只听懂了开头两句,余下的一个字都没弄明白。祭天地的仪式也很复杂,大家旁观得一头雾水,觉得就像看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土的文化,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和?妖鬼厮混的人能理解的。
钓星双眼紧盯圜丘,微微侧过脑袋问:“等他说完,就该你上场了吧?”
令主点点头,看时间差不多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柄如意叼在口中。
巨大的光团包裹住他,身上衣衫褪尽,一退一纵间化了身形,踏着流火在中路上昂首前行。眼尾看见所有人脸上的震惊,他知道自己又大又黑又嚣张,他就是不一样的麒麟。
他扬了扬鬃鬣,愈发光华万丈,即便给人当碎催,也得当得有气节。麒麟口衔如意委授天命,是每个皇帝梦寐以求的事,他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么?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来,带来了无数暗涌。圜丘上的皇帝能感受到鬓边回旋的气流,呼呼的声响撩起了冕旒两侧垂委的天河带,朱红的丝绦袅袅而上,在空中翻卷飞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麒麟,高大、威猛、势不可挡。圜丘是连通上天和人间的桥梁,站在这里,脚下是无尽江山,面前是庞然神兽,那种油然的自豪感,是极乐、是穿云破雾的狂想、是奔向极致永不回头的动力。
他轻吁,从麒麟口中接过如意。耳边有如浪的山呼万岁,他微乜起眼看向他,“白准,自今日起,你我?结下盟誓,我?是皇,你是臣,规矩还是不能乱的。”
头顶阳光大盛,金芒一片,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伸出手,按在麒麟前胸的暗纹上,那是他的封印。黑麒麟降世后,会有神佛为他施加密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将来的性情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向恶,那么任其发展,到最后谁也别想制服他。所以只有在他还幼小的时候,替他套上笼头,这样便于拿捏,对他将来要辅佐的帝王也是一重保障。
明玄唇角含笑,掌心的梵文正对上他的封印,打通后就像定下了协议,再也不怕他反悔了。他看见那双麒麟眼里万点金芒归于深海,他无法反抗,这就是他的宿命。蓝色繁复的密宗文字自他掌下蔓延,很快遍布他全身,一瞬又隐入鳞甲,消失不见。彼此都松了口气,不管再多不情愿,不都得认命吗。活着就有各自的行走轨迹,谁也跳不出上天的安排。
令主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姑娘失贞后被爹娘逼着下嫁,充满了屈辱和艰辛。他还记得当初骗无方,骗她亲一下,试试解开他的封印。她有点傻,居然真的相信了,结果当然换来他得意的大笑……其实他的封印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解,就算不服也没有办法,除非他反上天去。能反吗?必定是不能的,他的性格里没有桀骜的成分,麒麟是仁兽,盘古开天地时起就没有出过一个反叛。
明玄的手停在他面前,他无奈地垂下头,巨大的吻敷衍地让他触了一下。就在这时,天忽然暗下来,昏暗浑沌,暴雨来前也不过如此。几丈之外哗然声四?起,朦胧的天光下平白冒出七八个青面獠牙的罗刹,什么?都不管,飞速奔跑直取圜丘。令主当然得迎战,麒麟护主嘛,所有人都在等他印证这个传说。
其实几个小小的罗刹鬼,完全不值一提,他一爪一个,砍瓜切菜似的全弄死了。眨眼间处理完,天也若无其事地放晴了。又是山呼万岁,所有人露出欣慰的笑?,感慨皇帝天命所归。令主看着地上散落的焦炭,觉得一切就像一场白痴的闹剧,可怜自己还要陪着把戏演完,简直难为自己。
他厌烦至极,该配合的都配合了,是时候变回人形了。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平时喘气一样简单的转换,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都不行。四?肢像被禁锢住了,挣脱不出来,他试了好几下,一点成效都没有。仓皇间抬起眼,看见明玄唇角隐隐的笑?意,他知道是他捣的鬼,借着解开封印的机会又施了新的咒。他想质问他,却发现了更大的灾难——
他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