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欲罢不能

  六年前,物行突然离开禅都,并且整整半年没有在禅都出现,当然也就不可能再送钱物给天司禄了。但天司禄已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决定暗中动用大冥天字号财库中的财物以供私用。

  不知不觉中,财库中的财物已被天司禄私自窃取了颇大一笔数目,天司禄开始有些担忧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改变自己挥霍的习惯了。一个人一旦在骄奢侈靡的日子里沉醉太久,是极难自拔的,何况天司禄每日要面对成千上万的金银财物,难免更是如此。

  为了弥补天字号财库的亏空,天司禄想到私挪财库的财物做几笔买卖挣回一笔钱,一来可以掩饰自己的监守自盗的罪行,二来可以供以后花费。

  碰巧的是那些日子,天司禄相继认识了两大巨贾,皆是八面玲珑、十分精明的人物,天司禄让自己的人与之接触了一些日子后,发现只要与他们合伙做几笔买卖,定是有挣无亏。

  于是,天司禄亲自出面,约见两位巨贾,说出了他的用意。有天司禄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做靠山,两巨贾怎有不答应之理?

  当下,天司禄再从财库中挪用了近万两金银,准备好好地挣上一回。

  没想到数月后,天司禄的买卖竟连连失利,两位巨贾为他指出的行商良径根本毫无用处,而且,就在天司禄蚀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两巨贾也突然不知去向。

  天司禄顿时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如今财库的亏空数目已大得足以让冥皇大动肝火了。

  不久前,千岛盟大举进攻冥海四岛,天司禄一听此事,几乎要急得发疯,因为他知道两城之战,必然耗资甚巨,一旦战争持续一段时间,冥皇必然会让他调拨钱粮给卜城,那时天司禄就再也不可能继续掩饰下去了。若是影响了卜城抗拒千岛盟,冥皇十有八九会让他人头落地。

  众所周知,大冥是以武立国的,所以双相八司中的八司看似地位平等,其实天地司禄及天地司命的地位权势根本不及天地司杀、天地司危。在冥皇看来,两大司杀、两大司危为大冥王朝奔走厮杀,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一点,又岂是司禄、司命所能相比的?

  若有大错,冥皇或许会饶恕司杀、司危,但却很难饶恕司禄、司命。对于这一点,天司禄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才如此惶然不安。

  这时,已消失了半年多的物行突然再次出现了,随同他一起来见天司禄的还有被物行称为“小姐”的姒伊。那时,姒伊不过只有十七岁,但言行之间,却已让天司禄不敢起丝毫小觑之心。

  天司禄毕竟不是糊涂至不可救药之人,只不过贪欲让他一时大意而中了物行的计罢了。何况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抵挡住富贵的诱惑?姒伊的不俗让天司禄意识到物行与姒伊绝非一般人物。甚至,他已隐约意识到物行与两个巨贾的出现与失踪有着某种联系。

  只是,他的醒悟来得有些迟了,待他清醒过来时,已是欲罢不能了。

  物行带来一个让天司禄喜忧参半的消息,那就是一旦有需要,他家小姐姒伊愿意以自己的家产为天司禄消除灾祸。

  这等于是给了天司禄一根救命稻草,虽然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天上不会无故掉下馅饼,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根本别无选择。

  于是,天司禄与姒伊达成了某种默契。后来,天司禄依物行的意思向姒伊透露了一些大冥王朝的机密之事——事实上,这等于天司禄的颈上又套了一条锁链,若是姒伊、物行的异常行踪举止被大冥王朝发现,天司禄必会被牵连出来。通敌泄密,加上挥霍财库中的钱物,天司禄必死无疑。这就决定了天司禄不能不全力以赴地为姒伊、物行作掩护,惟有姒伊、物行安然无恙,他才不会有事。

  到后来,天司禄为剑帛人做的事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不可自拔了。

  这正是姒伊在天司禄府何以能够如此行动自由的原因,与其说姒伊是天司禄的客人,倒不如说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因为连天司禄都已被她牢牢控制了。

  姒伊料定冥皇会出尔反尔,知道用不了多久,冥皇的人就会进入天司禄府对付她。所以她让天司禄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可露面,因为一旦天司禄露面,皇影武士是奉冥皇之命行事,天司禄非但不可能明着助姒伊,而且还可能不得不与其他人一起对付姒伊。

  既然不可能得到天司禄的相助,那又何必冒让对方增强实力的风险?剑帛人复国之事,为长久之计,而非一朝一夕可成,不到万不得已,姒伊还不愿意失去天司禄的暗中相助。就算她已无法再留在禅都甚至被冥皇所杀,眉楼大公——亦即铜雀馆的主人眉小楼仍可留在禅都,继续利用天司禄。

  姒伊的考虑也算是很周全了,但她没有料到会突然杀出勾祸这一魔头。照现在的形势看,不让天司禄露面的安排,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更要命的是姒伊带入天司禄府的剑帛人人数不少,而且其中不乏高手,但姒伊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已叮嘱他们绝不可撞自出手,因为他们一旦出手,冥皇一定会对天司禄与剑帛人的关系产生怀疑——为何天司禄府中有如此众多的剑帛高手而天司禄毫不在意?

  姒伊打定主意对付冥皇派来的人只以智取,尽可能地避免正面冲突,连千岛盟的人都难冲破大冥的困锁,何况是比千岛盟人更势单的剑帛人?

  可是,面对勾祸,有时是根本无计可施的,因为他根本就无所顾忌,这一点与冥皇截然不同,即使暗地里冥皇会做出一些不择手段的事,但在表面上他却必然要全力维持他圣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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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南阳不归喝令紫晶宫侍卫向勾祸放箭时,众侍卫已依言而行,张弓搭箭。

  但未等他们将箭射出,南阳不归便已走上了不归路!莫可名状的恐惧一下子紧紧抓住众人的心,已在弦上的箭,竟再也没有勇气射出。

  因为他们知道弓弦响起之时,便是他们身形暴露之时,一旦身形暴露,就必然会成为勾祸下一个猎杀的目标。

  十余支箭已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却没有一个人敢射出,这样的情景,显得既滑稽又不可思议。

  勾祸一脸血污,那既有婴狐的血,又有自他自己伤口流出的鲜血,显得狰狞而可怖。

  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恨!

  为了等候重现乐土武界的时机,他已足足等候了二十载,如果不是灵使派出了不二法门的弟子去寻找他的下落,他根本不可能有重获不世魔功的机会,还必须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

  他当然知道灵使派出的人是为了杀他,只要他还活着——但也正是灵使想斩草除根的举止,反而为勾祸提供了机会。所以,对灵使,他的心中更多的是嘲讽,而不是仇恨。

  他恨的是南许许!

  因为他知道,这世间本来只有南许许一个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在何处,如果南许许不向他人透露,那么旁人连勾祸还活着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想到要杀他?

  一定是南许许出卖了他!

  而勾祸此生最恨的就是被出卖!

  如果不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不二法门元尊出卖,他又怎么会成为一个天下人共恨之的十恶不赦的魔?!他本应该与法门元尊一样,成为法门地位超然的“一尊一圣”中的圣者,与法门元尊一样受到成千上万人的敬仰。

  但事实却是法门元尊阴毒之极的出卖,将他从理想的天堂一下子打入了现实的地狱之中,让他成为一个只要在这个世上存活一日,就必须面对一日的残醋的追杀的巨魔!

  如果不是南许许两次救了他,他早已死了,死于法门元尊的出卖。

  所以,再也没有什么比被出卖更让勾祸仇恨的了!

  偏偏这一次,曾两次救过他的南许许又出卖了他!他一直觉得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感激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南许许,毕竟他救过他两次。而任何人都知道救勾祸将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那等于是将自己推向整个乐土的对立面。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南许许第一次救了勾祸之后,就成了不二法门乃至其他乐土门派追杀的对象,也许追杀南许许的未必都真的仇视南许许,但追杀南许许就意味着是与邪恶为敌,可以标榜正义,何乐而不为?

  为了救勾祸,南许许将自己的后半生都交付于不停的如恶梦般的逃亡生涯中了。

  南许许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如果说南许许第一次救勾祸只是出于师命的话,那么第二次救勾祸则更让勾祸感到意外与震撼。

  这让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在想着如果他还有重获不世修为的话,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两件事就是:一是向元尊复仇,二是向南许许报恩。

  对勾祸来说,能让他想到“报恩”这样的念头,是绝对的不同寻常。

  但当灵使派出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才突然想到这就意味着南许许已经将他出卖了!那一刻,勾祸心头的感受实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可以说,在勾祸的心中本来只有仇恨与黑暗,这是他统领九极神教为祸乐土的结果。他本是不二法门的人,本性并不邪恶,但既然元尊让他做一个邪魔者,那么他就必须依照一个无恶不作的邪魔的言行去做,而且,在九极神教中,云集的本就是邪魔之道,久而久之,勾祸的心已渐渐入魔,当他突然被元尊出卖时,失望、悔恨、愤怒使他彻彻底底地沦为魔道中人。

  直到南许许的出现,才让他的心中有了惟一的一点光明。

  而今,南许许却再一次让勾祸绝望了,勾祸心中的最后一点光明也灭了,从此,他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而且,比以前更疯狂,更极端!

  既然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只有负面的、黑暗的一切,那么,他便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为黑暗!

  他最仇视的自然是不二法门与大冥王朝,而偏偏无论是不二法门还是大冥王朝,其势力之庞大都是极为惊人的,他们拥有成千上万的人,而勾祸的九极神教早已烟消云散,以勾祸一人的力量,如何能与之抗衡?

  所以,勾祸想到了要利用千岛盟的力量。千岛盟一向与大冥王朝势不两立,与千岛盟联手对付大冥乐土是再好不过的。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念头,勾祸才会去救小野西楼等人,只要救出小野西楼等人,也可以算是给了千岛盟盟皇一份见面礼了。

  可惜要救小野西楼等人实在太难,他虽然成功地让小野西楼等人从天司杀、天司危等人的围攻下解脱出来,但他却被迫与小野西楼分道而行。待他重新杀回想找到小野西楼等人与之会合时,小野西楼等人却已不知所踪。休说是他,连大冥王朝的人都不知道小野西楼的下落了。

  勾祸若是独自一人离开禅都,禅都人马应该还困不住他,但他又岂会甘心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禅都?这些年来,他的孤独与寂寞是旁人绝对无法想象的。因为他已十数年没有见到过一个人,直到灵使派出的人出现。厮杀、血腥、死亡——这些才是勾祸所熟悉、所渴望的。今日的禅都是如此的混乱不堪,这让勾祸着实兴奋不已,他又如何舍得就此离去?

  勾祸的第二次死里逃生,可以说绝对是一个奇迹,因为在不二法门看来,当年勾祸是被拦腰斩杀的,一个被拦腰斩杀的人,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其中的秘密只有勾祸与南许许知道。

  而南许许已死,勾祸自己就是惟一的知情者了。

  当然,勾祸此时还不知南许许已死,否则他或许就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仇恨南许许对他的出卖。

  勾祸在禅都悄然隐藏下来,不过,与小野西楼等人的隐藏方式自是不同,在禅都乃至整个乐土,都不会有人暗中助他的,而且他的容貌肌肤如此独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人识出,所以他只能隐蔽在禅都的一些僻静无人处。但禅都毕竟是禅都,而不是荒山僻野,所谓的僻静也只是相对的。勾祸必须不断地更换隐身地点,才不会被人发现。所幸他的修为实在太高了,其身法之快,可以让他在寻常人面前迅速移形,而不会为之发现,最多只是以为有一阵风掠过,何尝会想到是勾祸?

  就这样,勾祸一连更换了几次隐身之地,他在等待小野西楼等人的再次出现。

  凑巧的是勾祸最后一次隐身之地就是在天司禄府附近。勾祸本来并没有对天司禄有什么兴趣,只不过是因为天司禄府西侧有一座塔正好可以供他隐身罢了。

  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潜入塔的最上面一层隐身之后,有皇影武士随即而至,就在比他低一层的地方潜伏下来。

  勾祸大觉有趣而不是紧张,他自恃武学修为已臻足以笑傲苍穹之境,又有什么可以让他惧怕紧张的?

  如果不是勾祸听到了两个皇影武士的对话,也许这两名皇影武士在这座木塔中就已死了。

  那两名皇影武士正是南阳不归与婴狐,而他们所商议的正是有关“龙灵”、“圣谕”的事。南阳不归、婴狐的修为就是在整个乐土,也算是出类拔萃了,他们当然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感觉到左近是否有人,又何尝料到会遇上勾祸?

  婴狐、南阳不归以为附近并没有人,所以交谈时毫无顾忌,却被勾祸一五一十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罢勾祸心头大乐,他何尝不知龙灵非比寻常?虽然眼下只是有与龙灵有关的一份图,但也绝对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若是能将之取来,按图上标识找出龙灵所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那定可使他如虎添翼。若是不能从这份图中看出什么,那么就将之交与千岛盟人,算是做个顺水人情,为与千岛盟的联手做一个铺垫。

  所以他才会闯入天司禄府,向姒伊索要龙灵图。

  在勾祸看来,此事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天司禄府在一般人眼中或许是戒备森严,难以越雷池一步,但对勾祸来说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事情的最初发展也的确如勾祸所想象的那样,他极为顺利地潜入了天司禄府,并且找到了姒伊——虽然他从未见过姒伊,但姒伊双目失明这一特征却太明显了,要认出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让勾祸始料不及的是一直进展十分顺利的事,却在已经找到了姒伊后突然起了波澜。

  而导致这一转折的自然是姒伊的计谋。

  结果,勾祸被三大皇影武士围攻,虽然他一举击杀其中的两名皇影武士,但却付出了一双眼睛为代价。

  对勾祸来说,这一结果是他绝对不愿接受的!

  他还有太多的雄心壮志没有实现,还有最强最可怕的对手——法门元尊没有除去,岂能在这种时候双目失明?勾祸纵然再如何自信、狂妄,却也深知自己双目失明之后,要想战胜在武界中人的眼中已有如神一般的法门元尊,希望已变得格外的渺茫。

  这对于勾祸来说,实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在他看来,区区两个皇影武士的性命,怎能与他的一双眼睛的代价相比?

  勾祸重获武功内力之后,可以说是充满勃勃野心,如今,他的勃勃野心却被无情地泼了冷水。

  勾祸只觉有万丈怒焰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粉碎这个可恶的世界!杀绝世间的一切人!让天地苍穹和现在的他一样陷入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黑暗中!

  他缓缓地移动着“目光”,就像是他的双眼还能视物般缓缓扫过四周,虽然众人皆知他的确已失明了,但当他已不能视物的双眼正对着自己这边时,仍会让人心头泛起寒意。

  “以——为——老——夫——失——明——就——无——法——发——现——你——们?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老——夫——会——逼——得——你——们——不——得——不——现——身!”

  他依旧是一字一字地吐出,每个字都说得很短暂很清晰,很有斩钉截铁般的果断与坚决,并形成了一种让人感到无法抗拒、无法逆违的力量。

  没有人不相信勾祸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除了继续保持沉寂,继续等待外,他们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