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众人还在睡觉。外头传来了拍门声,哐哐哐,哐哐哐!
卢小天打了个呵欠,探头出去道:“干嘛……”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李大胆带着两个白事店的伙计,把一口薄皮棺材扛到了他们院子里。
李大胆道:“你们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众人都醒了过来,看着黑漆漆的棺材,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肖澜过去拍了拍棺木,又推开了盖子,里头放着些白麻布,还有些剪好了的纸钱。肖澜十分满意,道:“多谢李保长了!”
李大胆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肖澜道:“最好找几个人帮我们把消息传出去。今天晚上我们把棺材抬到祠堂里,不用人守着。你们照常在村子里巡逻就是了。”
李大胆道:“那我找个吹打班子,下午在村子里闹出点动静来。”
肖澜道:“好,就这么办。”
李大胆还有点不放心,道:“你们晚上捉妖,可一定要小心啊!”
肖澜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李大胆带着人走了。肖澜给每人发了一块白麻布,道:“今天黄昏时出殡,都装裹起来,把动静闹大一些。我在祠堂里躺着,其他人埋伏在外面,听见动静就进来。咱们里应外合,一起把那个挖心的妖魔捉住。”
一群少年人拿着白麻布,都有些新鲜。卢小天比划过来,比划过去的,不知道该怎么围。申月庭过去帮他扎在身上,又给自己裹上了。两人看着彼此,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傅云裳看了一眼,冷冷道:“扫把星……就是晦气!”
叶如栀道:“本来就是做戏嘛,别太当真。”
她把一截白布条缠在额头上,照了一眼镜子,发现这样显得自己柔柔弱弱的。要想俏三分孝,这话还真有些道理。
傅云裳冷淡地看着他们,好像很不高兴。申月庭道:“要我帮你么?”
傅云裳没说话,申月庭便把白麻布搭在她身上,说:“拿布条拦腰一系就行了。”
他说着话,忽然想起自己答应了要对肖澜负责,不能再跟傅云裳走的这样近了。他感到了一阵愧疚,回头看肖澜,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肖姑娘,人呢?”
叶如栀忍着笑,指了指棺材。轰的一声响,肖澜推开盖子,从里头坐了起来,竟是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去了。
她满意道:“挺宽敞的,还能躺平了。”
申月庭一时无语。其他人也觉得这情形既荒诞,又有些好笑,还带着点瘆人的气氛,就像过中元节一般。肖澜见傅云裳虽然嘴上说不肯,身上却也披上了白麻。她感到了一阵快意,心道:“想不到你傅大小姐也有孝顺本姑奶奶的一天,好得很!”
她一手托腮,撑着棺材盖道:“一会儿都哭大点声,要不然我在棺材里听不见。”
众人都笑了,她听不听得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让妖魔听见。要不然大家这一番折腾,可就白费了。
下午过了申时,李大胆找来了一支白事班子,一个人敲锣,一个人吹唢呐,还有一个人敲梆子。咚咚锵锵的,把死了人的消息传得满村子都是。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一切准备停当。肖澜往棺材里一躺,道:“开始吧。”
申月庭和卢小天一前一后地抬着棺材,叶如栀没有眼泪,放声干嚎:“我的好妹妹啊——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没了啊——”
傅云裳面无表情地把纸钱往天上一撒,哗啦一下子少了一大把。申月庭小声提醒道:“省着点,要一路撒到祠堂去呢。”
傅云裳便把手里的纸钱抖落了一半,又往前一扔。卢小天道:“有点……沉啊……肖姑娘,你怎么这么重?”
肖澜在棺材里道:“不是我,是棺材沉。”
卢小天看了一眼祠堂,还有好远一段距离,抬过去自己的肩膀都要被压断了。他道:“可是真的很重啊。”
肖澜漠然道:“你不是习武之人么,这点劲儿都使不上,是不是虚?”
卢小天脸涨得通红,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村子里有百姓出来看了,连声劝道:“节哀、节哀啊。”
申月庭小声道:“有人来了,都别说话,专心哭。”
傅云裳撒出一把纸钱,被风迎面糊了一脸,费了半天劲才扒拉下来。叶如栀拿胳膊肘捣她,道:“云师妹,哭啊!”
傅云裳憋了半天,终于嚎了出来。
“我狠心短命的妹妹啊,你怎么走的这么早——你死不瞑目,姐姐也替你难过啊——”
肖澜在棺材里听了,脸沉了下来,心道:“你才短命鬼,你才死不瞑目,你全家都死不瞑目。”
片刻棺材抬到了祠堂里,一群人又哭了一阵子,这才走了。肖澜听着外头静悄悄的,想他们应该在附近埋伏起来了。她在棺材里无事可做,便闭目运起功来。
“呱——呱呱——”
夜里有些寒冷,祠堂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到处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等了一个多时辰,外头一直没有动静。肖澜有些困了,寻思道:“该不会不来了吧?”
乌鸦扑棱棱地飞起来,鸣叫着向远处飞去了。肖澜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有一轻一重两双脚步声,在棺材前停了下来。
一人道:“幸亏又有人死了,要不然咱们都没办法交差。看看这货色怎么样——”
那人说着,轰然一声推开棺盖。棺材里的女孩子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生的挺好看。那人叹了口气,仿佛也觉得这么年轻就死了,怪可惜的。
月光照进来,那两个妖魔都穿着人的衣裳,身后却生着尾巴,嘴里长着獠牙,相貌十分丑陋。
一名妖魔道:“咱们老是掏死人的心,老祖知道了,要生气的。”
另一个道:“这是刚死的,也不算不新鲜。再说咱们以前杀的人太多,村子里的活人都有防备,太难下手了。”
它说着道:“搭把手,把她拖出来吧。”
那两个妖魔掀开了棺盖,一股阴风扑面而来。肖澜霍然睁开了眼,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阴恻恻地道:“是谁要挖我的心?”
那两个妖怪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去,颤声道:“诈、诈尸了!”
肖澜没想到这些妖魔杀人如麻,居然还会怕鬼。她从棺材里一跃而出,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挖我的心?”
一名妖魔从腰间拔出刀来,指着她道:“你……你是人是鬼!”
白皮灯笼挂在屋檐下,不住飘荡。灯火映出她斜长的影子,另一个妖魔道:“这是个活人,你怕她做什么!”
那妖魔亏心事做多了,只怕鬼,不怕人。它顿时道:“你是活人,那好的很,老祖最喜欢吃活人的心。把你的心脏给咱们吧!”
那两只妖魔向她扑了过去,肖澜闪身避过,一拳打在一个妖魔的脸上。申月庭他们听见了这边的声音,纷纷冲了进来,喝道:“妖怪,快束手就擒!”
那两个妖魔没想到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一时间心慌起来。
一名妖魔举刀砍向傅云裳,被她一剑挡开了。另一名妖魔的身材矮小,一猫腰钻出了人群,冲进了夜色里。
卢小天道:“快拦住,别让它跑了——”
他说话声中,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惨叫。肖澜回头望去,见庭院里闪过一道幽紫的光芒,一人的黑袍飘飘荡荡,却是沈峻来了。
肖澜喊道:“别杀它,留个活口!”
沈峻淡淡道:“说晚了,已经杀了。”
他大步走进来,一群人已经将另一个妖魔围了起来。肖澜使了个缚妖印,一道金光围着它直打转。那妖魔还不服气,试图撞破金光出来,就听嘶的一声,皮肉被烧焦了一大片。
傅云裳回头望见了沈峻,眼睛亮了起来,道:“沈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峻道:“白天看见有人出殡,我怕妖魔趁着天黑来挖尸体的心脏,就过来看一看。”
傅云裳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是我们想的一招引蛇出洞的计策。放出风声去,这些妖魔果然就上钩了。”
肖澜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不是我出的主意么,怎么就成了你的计策?”
沈峻淡淡道:“傅姑娘聪明灵巧,有勇有谋,在下佩服。”
那妖魔被一群人围着,身边又有金光咒打转,不敢乱动了。它恶狠狠地道:“你们想干什么?”
肖澜道:“你别紧张,咱们就想问你几句话。”
那妖魔道:“你要问什么。”
肖澜道:“你们为什么要挖人的心脏?”
妖魔一提此事,便仿佛有了靠山,十分骄傲。他道:“我们是为主人做事,他要修炼内功,就得吃人的心脏。咱们得蒙他老人家赐了法力,化成人身,自然要尽心竭力地把事情办好。”
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觉得抬出他的主子来,一定能把这些人都吓坏了。
肖澜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你们的主人厉害得很啊,他叫什么名字?”
妖魔把胸膛一挺,大声道:“我们的主人就是古往今来四海八荒神功盖世无人能敌的情痴老祖,胡长邪!”
肖澜看了一眼其他人,道:“你们听说过么?”
申月庭忍着笑,故意道:“没听过。”
肖澜淡淡道:“名字太长,不好记,就叫他小胡吧。”
叶如栀等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丫头太擅长一本正经地气人了。那妖魔的脸都被她气歪了,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侮辱我们老祖,不怕他老人家降罪么!”
锵地一声,肖澜拔出了腰间的匕首,抵在了那妖魔的喉咙上。她稍一用力,那妖魔只得往后仰头,脖子上渗出了血迹。
上一刻她还在逗弄这妖魔,转眼间已然沉下了脸,透出一股骇人的戾气。
她冷冷道:“这里的人被他祸害的还不够惨?那畜生作威作福的日子到头了。你对他这么忠心,看来是想先下黄泉去给他探探路?”
那妖魔生怕被她一刀抹了脖子,只得道:“不不,我刚才是乱说的,老祖他……那小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比不过各位英雄!”
肖澜想起昨晚沈峻说,要对付胡长邪,就得斩断他跟那棵灵光菩提的关系。她道:“他是如何养育那棵大树的?”
妖魔道:“那棵树已经深深地扎在这片地底了,根须无处不在。树南为阳,树北为阴,阳面为小胡提供生人之气……”
它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它倒在地上,不住地乱抓乱滚,连声道:“老祖、老祖我错了……我不敢背叛你老人家了!”
那妖魔痛苦万分,无法再维持人的模样,现出了毒龙的原形。缚妖印的金光不住流转,将它烧的皮肉焦枯。肖澜还有话没问完,连忙撤去了法咒,道:“生人之气又如何?”
那毒龙不再回答,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一跃而起,朝肖澜扑了过来。
沈峻眼疾手快,一剑斩了过去,那妖魔立时身首异处,倒在了地上。
众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叶如栀才道:“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沈峻淡淡道:“这些妖魔的力量都是胡长邪给的。若是背叛了他,就会被身上的力量反噬,生不如死。”
那条毒龙的尸体漫出了大量的鲜血,血液很快渗入了地下,随即皮肉也枯萎了。片刻之间,它只剩下了一副枯骨。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它的血肉吸收殆尽,不舍得遗漏一点。
肖澜忽然意识到吸收血肉的源头,或许就是他们要找的关键。她来不及多说,大步跑了出去。月光下,那一道血痕消失的极快。她追着它极力奔跑,良久来到祠堂后面的一块荒地前,喘着气停了下来。
那道血痕就消失在这里,血腥气还在空中弥漫不散。肖澜拨开长草,向前找去,发现地里埋着一根儿臂粗的木桩。
那根木桩是深红色的,上头带着浓郁的血腥气,连周围的土地也被血染得猩红。
其他人跟了过来,申月庭道:“肖姑娘,你怎么突然就跑了?”
肖澜指着那根木桩,道:“就是它,方才那妖魔的血肉就是被它吸走了!”
她放眼看着远处的大树,树的阴阳两面有两股力量交汇,一股阳气,一股阴气,纠缠着不停流转。这根木桩吸收了村子里活人的气息,包括尸体的血肉,能量向下蔓延,一直朝埋骨岭中心的那棵大树输送而去。
傅云裳感到一阵恶心,往后退了一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沈峻上前查看了片刻,沉吟道:“生死桩。”
众人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都看向他。沈峻的神色严肃,道:“这是胡长邪布阵的法器,南北各有一只。南边的这根是生桩,吸收活人的精气和血肉。这根桩子埋在这里,便是把这里当成了阳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成了那棵树的祭品。”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难怪这村子如此破败不堪,人人虚弱、疲惫,原来是被这邪物吸走了精气。
肖澜的心思敏锐,道:“既然如此,还有阴庙么?”
沈峻道:“有,与之相对的方位便是阴庙,专门收集死灵怨气。昨天我绕着埋骨岭转了一圈,北边是个坟场,阴气极重,那根死桩一定就埋在乱坟岗里。只要破坏了这两根生死桩,那棵树就失去了力量的根源,胡长邪也就不足为惧了。”
众人心中都是一喜,只要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就好办了。
肖澜拔出长剑,把那根木桩从地底挖了出来。顿时一股腥臭的气息弥漫开来,叶如栀捏着鼻子,道:“好臭!”
肖澜捻了个火诀,将那根木桩点着了。顿时一股火焰腾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臭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
恍惚间好像有人尖声哭喊,极力挣扎,叫的十分凄厉。
叶如栀有点害怕,道:“这东西怕不是成了精,不让人烧了它。”
傅云裳放了一道雷鸣咒,将那根木桩劈的粉碎,厉声道:“姑娘不但要烧了你,还要把你劈的粉身碎骨,你奈我何?”
那根木桩碎成了几截,终于没了声息,片刻被烧成了一块焦炭。卢小天向天边望去,忽然指着那棵大树,道:“快看!”
众人纷纷望过去,夜幕之下,那棵大树顶端原本有一道黑色的邪气冲天而起,又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埋骨岭。此时南边的邪气却如同一张散了架的网,坍塌下来,渐渐地消散了。
申月庭有些难以置信,道:“居然……真的有效果。”
阳庙里的生桩被摧毁了,那棵大树只剩下北边的阴气支撑。无数怨灵之气被阴庙中的死桩吸收,供向那棵大树。胡长邪就坐在树下修炼,一心一意地要复活他的妻子。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袍,头发灰白,身形枯瘦,薄薄的嘴唇蠕动着,仔细听来竟是在念经。他的声音粗哑,五官随着嘴唇的翕动变得扭曲。他没有成佛,却堕为了妖魔。
他面前放着他亲手抄写的经卷。随着他念诵经文,黑色的文字漂浮在空中。字迹歪歪斜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
他根本不懂佛法,也没有爱人之心,却自封情痴老祖,让四方妖魔都来膜拜他。
他口中不停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透着一股戾气,身后万支枯骨伸出来,拱卫着他。风中传来哀嚎声,如同万鬼同哭,阴气森森,邪之又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