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西边有一条小河。水质还算清澈,村子里的姑娘媳妇们常在这里洗衣裳。
肖澜去的时候,几个女人搂着木盆,有说有笑的结伴离开了。
阳光照在身上,难得有些暖意。河边只有她一个人,肖澜便解下了裙子,放在河水里搓洗。白裙子上的脏污不容易弄掉,上头的鞋印子歪歪扭扭的,十分难看。
肖澜把那个污迹当成了傅云裳的脸,用力搓了几下,仿佛要把她的皮都搓掉一层,一边喃喃道:“讨厌鬼,等我打完了胡长邪,你看我不把你狠狠揍一顿……”
肖澜揉了半天,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这才把裙子洗干净。这时候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
“肖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啊……”
申月庭穿过树丛走过来,远远地见肖澜蹲在河边,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了一看,却见她正在洗裙子。她下半身只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裤,脚上露出一双蓝色的绣鞋。
这可不是正人君子该看的。申月庭登时满脸通红,连忙背过身去,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肖澜一时间也有点懵,不过反正自己穿着长裤,被看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把裙子拧干了,铺在一块大石头上晾晒,一边道:“你来干什么?”
申月庭背着身不敢动,道:“我是来替云师姐道歉的。”
“她让你来的?”肖澜问道。
申月庭道:“不是……我方才见你生气了,不放心。她就是那样的脾气,其实本心不坏。你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肖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傅云裳也不可能让人来跟自己道歉。
她漠然道:“你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么,总要帮她善后。”
申月庭一怔,随即笑了一下,也有些无奈。傅云裳的脾气骄纵,申月庭处处帮着她、维护她,她却毫不珍惜,还经常对他耍小性子。有时候就连旁观的人都替申月庭不值,他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甘之如饴。
肖澜想起昨天半夜醒来,她看见申月庭陪着傅云裳值夜,两个人裹着一张毯子打瞌睡。毕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么下去,两个人迟早要走到一起。
傅云裳本来就嚣张跋扈,若是得了申家的财势,恐怕要更加无法无天。申月庭的性情柔和,十分容易拿捏。宋韵一早就相中了他,巴不得把女儿嫁给这个大少爷,沧浪派也好跟着鸡犬升天。
肖澜想起下山前,沈峻让她想办法破坏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如有必要,可以色/诱。
她的裙子还湿漉漉的,憋了一肚子气,心想:“如有必要,现在就很有必要。”
她抬脚一踢,把鞋子蹬到了小河里,一副漠然的表情道:“哎呀——”
她也不在乎演的像不像,反正申月庭背对着她,没看到这边的情形。
肖澜道:“申师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申月庭道:“什么事?”
肖澜道:“我的鞋子掉到河里了,你能不能帮我捡回来?”
申月庭转头一望,看见了那只绣鞋。肖澜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看着那只鞋子,十分困扰。
申月庭纵身一跃,捡起了那只绣花鞋,回到了岸边。他的轻功不错,方才一个来回,水花只把靴子溅湿了一点。
他把鞋递给肖澜,道:“喏。”
肖澜一只手按着脚踝,得寸进尺地说:“我刚才崴了脚,疼得很,你能帮我看看么?”
申月庭觉得她今天格外柔弱,跟平常判若两人。但看她的表情,又好像真的很疼。
申月庭迟疑了一下,脱下了她的袜子,见她的脚踝没什么问题。肖澜的脚很纤细,脚趾圆润,皮肤雪白。申月庭握着她脚腕,目不斜视,小心地活动了几下,道:“疼么?”
肖澜道:“嗯,有点……嘶。”
申月庭便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合着水给她敷在脚腕上。
“等一下——”肖澜欲言又止,申月庭看了她一眼,见她又不说话了,觉得有些奇怪。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肖澜看着申月庭这样专心地照顾自己,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
申月庭的心地纯良,又没有轻浮的心思,实在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只是他想对所有人都好,就会让所有的人都失望。
肖澜穿起了袜子和鞋,双手抱着膝盖坐着。
申月庭道:“咱们回去吧,我扶你?”
肖澜摇了摇头,一副苦恼的模样。申月庭道:“又怎么了?”
肖澜道:“方才我就想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
申月庭:“……”
他刚才就是这么想的,但是看肖澜疼得厉害,这才上了手,没想到还要被秋后算账。申月庭忽然意识到,除了傅云裳之外,其实别的女孩子也各有各的难对付之处。
他说:“我不是有意的,抱歉。”
肖澜叹了口气,道:“我身上有一半妖族的血脉。”
申月庭道:“嗯,我知道。”
肖澜缓缓道:“以我们族里的规矩,被男人摸了脚,就不能嫁给别人了。”
申月庭的脑袋嗡地一声响,不知所措,脸也红了起来。他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心里还当你是我的三师姐,跟小时候一样。我没有要轻薄你的意思。”
肖澜继续道:“如果这个男人不负责,我们就只好孤独终老,或者拿根绳子,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吊颈。”
树丛的影子笼罩在她白皙的脸上,轻灵而安静,还带着一点哀伤。
申月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起了傅云裳,又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有一瞬间觉得其实肖澜也很好。不……现在不是比较哪个女孩子更好的时候。他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却没想到惹上了更多的麻烦。
他看了人家没穿裙子的模样,又摸了她的脚,一点责任也不负,实在说不过去。
申月庭心中纠结,一副天人交战的模样。裙子晒的差不多了,肖澜慢条斯理地系上了,觉得戏弄的他够了,打算回去了。
她一个人走在前面,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申月庭大步跟了上来,说:“肖姑娘,你等一等!”
肖澜沉默着回过头。申月庭想好了,毕竟女孩子的名节重要。他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需要我负责,我就负责。但你大好年华,以后还可能遇到更好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勉强嫁给我。但是我……我会努力跟你相处一段时间的,我不太会照顾人,希望你别嫌弃。”
“啊?”肖澜眨了眨眼,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申月庭向前走了一步,诚恳道:“你觉得怎么样?”
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肖澜反而有点懵了。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那个……要不然你再考虑一下?”
申月庭摇了摇头,温声道:“你不用有负担,也不用想太多,咱们顺其自然就好了。”
他伸出手臂,让她挽着自己,道:“走吧,我扶你回去。”
肖澜外表面无表情,心里却十分茫然。自己胡说八道一通,他却深信不疑。这些年来他居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单纯。肖澜的心中生出了一点愧疚,忽然觉得骗这么老实的人,实在是一件没有成就感的事。
回到住处,肖澜脑子里嗡嗡的,还在想着刚才的事。申月庭一本正经地要对她负责,而她只是在骗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她自顾自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见申月庭坐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抬眼看她,似乎跟自己一样不自在。
小时候肖澜跟他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可如今长大了,很难重拾从前那种两小无猜的感觉。肖澜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心道:“骗他又怎么了。我是个魔教妖女——我们倒悬天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讲太多道理!”
静了片刻,她又觉得不妥,暗道:“若是什么事都不讲道理,那岂不是跟傅云裳没什么两样了?”
申月庭见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的,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肖澜道:“我没事。”
申月庭想她必然是为了方才的事烦恼。要不是他多管闲事跟过去,也不至于看到人家洗裙子,更不会去给她捡鞋子了。
肖澜在屋里坐着憋闷,起身走到院子里,活动着手脚。远处的牌坊若隐若现,肖澜心思微微一动,明天就要行动了,还是得提前去看一眼才是。
她出了门,往东而行,片刻到了李氏祠堂跟前。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阴气到处蔓延。远处有壮丁排成一队,举着火把围着村子巡逻,人影幢幢的如同阴兵过路。
祠堂附近十分荒凉,也没人看守。肖澜趁着天黑潜了进去,过了影壁是一间院子,屋檐下挂着几盏灯笼,都积了灰。再往里就是李氏的祠堂,供奉着祖宗的排位。
肖澜转了一圈,感觉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回去了。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道:“一个人就敢来这里,胆子不小啊。”
肖澜猛地转过身来,见面前的人穿着黑色锦袍,却是沈峻。
“是你啊,吓我做什么。”肖澜松了口气道。
沈峻神色淡淡的,道:“方才看你一个人过来了,便跟来看看。”
肖澜上回当着人不便问他,道:“你不在孤雁山待着,怎么下山来了?”
沈峻道:“老在山上待着无聊,出来逛一逛。”
肖澜怀疑他就是跟着自己来的,但又不好说破。她道:“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沈峻道:“我去胡长邪的老巢看了一眼,那老鳏夫还在灵光菩提下练功,我靠近不了他。不光是他,就连那棵树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
“不能跟他碰硬,”他的神色有些忧虑,道,“得想办法斩断他跟那棵树之间的关系,才能下手。”
肖澜嗯了一声,沈峻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肖澜跟他说了自己要假死的计划,道:“明天就要出殡了,我提前过来看一看。”
沈峻笑了,仿佛觉得她脑瓜子挺灵,还想的出这个法子。
“守株待兔啊,倒也不是不行……”他沉吟道,“不过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你不害怕么?”
肖澜没做过亏心事,从小就不怕鬼怪,只觉得人才是最难对付的。她淡然道:“没什么感觉,就当睡一觉了。”
沈峻沉默下来,这丫头的心性从小就异于常人,也是被傅云裳他们打磨的,疼也很少哭,受了委屈也强行忍着,时间长了竟磨得像块石头一样。不但不像个姑娘,反而比男人还要粗糙一些。
他暂且不提这事了,转而道:“上午你干什么去了?”
肖澜想沈峻一向神出鬼没的,既然问起来,应该就是都看见了。
她淡淡道:“我去河边洗裙子,顺便色/诱申月庭。”
沈峻的脸抽搐了一下,道:“好端端的,你色/诱他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这么干的么。”肖澜一本正经地说,“拆散他跟傅云裳,让沧浪派攀不上这门亲事。”
沈峻皱眉道:“我随口一说而已,你怎么就这么听话?以前我让你抄书、打扫的时候,你怎么不听了?”
一提起抄书,肖澜就忍不住要犯困。她道:“我知道,道德经还差二十遍,回去我会慢慢抄完的。修身养性嘛,是件好事。”
“我是跟你说抄经的事么,”沈峻怒道,“我是说……什么来着?”
肖澜提醒道:“色/诱。”
沈峻感觉这丫头完全没把自身的安危当回事。她动不动就把色/诱两个字放在嘴边上,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凭这一点来看,倒是挺有魔教妖女的风范的。
然而把她教成这样,沈峻很不满意。自己教了她这么多年功夫,是让她搞这一套的么?
沈峻身为魔教的护法使者,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苦口婆心地劝她,就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他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轻易跟人私定终身,你这么做经过我这个兄长同意了么?”
“咱们不是魔教的么?”肖澜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讲这么多规矩?”
沈峻简直要被她气死,然而这么纠缠下去也没结果。他摆了摆手,道:“算了,你们族真的有这个规矩?”
肖澜连自己的族人都没见过,自然也没什么规矩可言。她道:“没有,我编的。”
她说完还笑了,一副纯真无邪的表情,仿佛觉得能想到这个点子来骗人十分有趣。
说实话,欺骗老实巴交的申月庭,她是有一点负罪感的。但是故意气一气沈峻,她却又觉得不算什么了。毕竟沈峻的脾气亦正亦邪,难以捉摸。从小到大肖澜也受过他不少捉弄,养成今天这种随心所欲的性格,只能说是沈左使自食其果罢了。
晚风吹过庭院,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也把两人的衣袂吹的轻轻摆荡。
沈峻的眉目俊朗,在夜色中却显得有些阴沉。他吵不过她,忽然弯下腰来,一把将她的鞋子脱了下来,连袜子也一起扯下来了。
沈峻手中凝了一点幽光,拇指往她脚心一按。肖澜登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她嘶地抽了口气,道:“你干什么!”
沈峻冷冷道:“以后你要嫁,就嫁给见过你脚心这个痕迹的人。”
肖澜不服气,道:“谁规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峻道:“本门的规定,从今天起生效,我说的。”
他把鞋袜扔进她怀里,带着一股傲然的姿态,就这么转身走了。
肖澜脚底疼的要命,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跟她的脚过不去。
她在路边坐下,低头看了一眼脚心,一个红色的印记烙在上面,看来是弄不掉了。而且怎么看都像是给驴打了个掌印。肖澜心里不痛快,低声骂道:“有病……讨厌鬼、神经病!”
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肖澜还以为沈峻又回来了,吓得打了个激灵。
夜色中没有人再来,肖澜松了口气,慢慢穿上鞋,一瘸一拐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