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东南方向,有一片山野叫埋骨岭。一道黑气从远处冲天而起,纵使白天也天昏地暗。
大风刮过,尘沙漫天飞扬。附近的草木都枯萎了,水塘里冒着粘滞的泡沫,路边堆着森森的白骨,到处弥漫着腥臭的气息。
在埋骨岭的尽头,生着一棵参天大树。
那棵树有三丈多高,独木成林,生着繁茂的枝叶。此处所有的阴气都向它聚拢而去。它在地下的根须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贪婪地吸收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点血肉。那股冲天的黑气,便是它发出来的。
这里是魔头胡长邪盘踞的所在,七年前他来到这里,召集了一群大小妖魔,占据了埋骨岭。这山头本来是个乱葬岗,自从他来了之后,妖魔横行,这里就越发荒凉了。
几名少年侠客来到了埋骨岭,走在最前头的正是傅云裳。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裳,生着一双杏子眼,容貌跟五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身量却长高了不少。众人见这地方如此荒凉,不免有些害怕。
叶如栀穿着一身翠色的衣裙,走在她身边,小声道:“师妹,咱们还要往前走么?”
傅云裳道:“你怕了么?”
叶如栀犹豫道:“也不是怕,就是觉得这里有点危险。”
傅云裳道:“娘让咱们出门历练,就是要铲除妖邪。你若是怕了,就自己回去吧。”
叶如栀倒是想自己回去,然而这荒山野岭的,让她一个人往回走,也危险的很。她有些不甘心,回头看其他人。卢小天也有些怯,道:“虽然是要斩妖除魔,但就凭咱们几个,恐怕不成……”
傅云裳脸一沉,道:“那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走。”
申月庭见要吵起来了,连忙劝道:“走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停下来歇一歇再说。”
傅云裳也有些疲惫了,见路边有块大石头,拂去了尘土坐下来。卢小天和叶如栀坐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申月庭站在她身边,道:“吃点东西么?”
申月庭穿着一身白衣裳,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比儿时多了几分修雅之气。
傅云裳摇了摇头,望着前方那棵大树,神色有些忧虑。
傅剑琛这些年里一直在修习飞仙剑法,却资质有限,连肖雨鸣的五成本事都达不到。江湖中的门派都对沧浪派虎视眈眈,想让他们把天下第一剑派的名头让出来。傅剑琛作为掌门,名不副实,心中一直难以安生。
半年前,傅剑琛说要出去云游一段时间,却没想这一去音讯全无。宋韵替丈夫主持着门派里的事,又担心他出事,出去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
宋韵怕再这样下去,引起外人注意,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便让女儿带着几个师姐弟出去行走江湖,借着年轻人历练的机会,到处寻访傅剑琛的下落。
对于傅云裳来说,斩妖除魔什么的都是借口,要找到父亲才是真的。
临行前母亲说,傅剑琛下山先往西北去了。那边是大魔头胡长邪盘踞的所在,父亲很可能去挑战他了。她让傅云裳先去打探情报,要是有消息,不可轻举妄动,立刻回沧浪禀报,大家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其他人都清楚此行的目的,却觉得太过凶险。以自己一点微末的本事,实在没必要跟着傅云裳赴汤蹈火,一路上都显得有些不情愿。
只有申月庭的脾气好,一直没有抱怨过。傅云裳心中虽然感激他,却碍着大小姐的架子,没对他说过几句好话。
申月庭喝了一口水,望着远方道:“我看师父也未必在这里,要是找不到他,咱们怎么办?”
傅云裳道:“那就去东南看看。”
南普陀一带有不少佛寺和道观,傅剑琛在那里有些老朋友,说不定是寻访他们去了。若是傅剑琛去了那边,比落在胡长邪的手上好多了。傅云裳的态度坚决,看来她是打算不找到父亲不罢休了。
申月庭有点担心,道:“年末师娘让你跟人比剑,你还要花时间准备么?”
傅云裳想起了这件事,感到了压力,说:“大寒之前,我会回去的。”
申月庭道:“我听说倒悬天的武功高明得很,若是不早点准备,我怕你到时候会吃亏。”
“你别老是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傅云裳觉得他唠唠叨叨的有些烦人,傲然道,“我沧浪派的剑法天下第一,我又跟爹学了飞仙剑法。年轻一辈的人里,谁能比得过我?”
论起来傅云裳用剑的天赋本来也不高,但她是掌门唯一的女儿,不把飞仙剑法传给她,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况且就连傅剑琛也没能把飞仙剑法练到极致,再由他传给女儿,恐怕她连三成威力都使不出来。
虽然如此,傅云裳一向自负。申月庭不想惹她生气,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昔日的天下第一剑派,如今却式微至此。众多弟子当中,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实在是门派的悲哀。
傅云裳见他沉默不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打不过倒悬天的妖人?”
申月庭静了片刻,认真道:“云师姐,你练剑很用功,这些年我都看见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赢的。”
傅云裳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往旁边瞥了一眼。叶如栀和卢小天坐在路边,从包袱里掏出一张饼,从中间撕成两半分了。叶如栀吃一口饼,叹一口气,一步也不愿再往前走了。
卢小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长草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格拉一声响。
他一脚把它踢开了,却见是一块白森森的头盖骨。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妈呀……这,这里的妖怪吃人!”
傅云裳道:“慌什么?”
卢小天指着头盖骨道:“师姐,这是人的骨头啊!”
申月庭道:“这里以前是乱葬岗,说不定是埋在地里的尸体被野狗刨出来了。”
他这么说,也没让人感觉舒服多少。叶如栀双手抱着臂,打了个寒战,四下环顾道:“这鬼地方,太瘆人了。”
远处的山崖耸立,山坡上到处都是馒头似的坟包,野草疯长。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都可能窜出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或者让人踩到一根朽了的白骨。
傅云裳也有些不舒服,可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不能轻易打退堂鼓。那几个人都在看着她,她若是表现的害怕,就更稳不住人心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头顶风声呼啸。众人抬头望去,见一只紫色的小龙从天上俯冲下来。它生着两只翅膀,像蝙蝠一般,展开来有半个人那么大。
它的尾巴上泛着紫色的光,仿佛一团幽幽的鬼火跟着飘荡。这种毒龙长期生活在这里,身上滋生出了瘴气。若是被它咬伤了,定然会中毒。
傅云裳拔剑而出,向那条小龙刺去。小龙在空中打了个旋,躲过了那一剑,又朝众人扑了过来。
傅云裳反应极快,使出沧浪剑法,银光一闪,将那只毒龙的尾巴划了道口子。
毒龙惨叫一声,扑着翅膀飞了起来,向远处逃走了。
傅云裳松了口气,道:“都没事吧?”
申月庭摇了摇头,卢小天赞叹道:“还是云师姐厉害,那妖怪差点被你杀了,一定怕得很,不敢再来了。”
傅云裳平生最喜欢被人吹捧,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自己的剑法十分高明。
申月庭道:“这里的怪兽怎么这么大个头,别处的最多只有它一半大。”
叶如栀摇了摇头,也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吸收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的比别处更大。这时候,就见方才飞走的那条毒龙又飞了回来,身后又带了两条比它个头更大的毒龙,尾巴上的毒焰也烧的更加旺盛。
三条龙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一圈,发出锐利的嘶鸣声,准备袭击他们。
卢小天仰头看天,整个人都被毒龙的阴影笼罩了。他张口结舌道:“我的天……它不是跑了,是去搬救兵了!”
毒龙的巢穴就在不远处的山崖上,过来支援的极快。毒龙接二连三地俯冲下来,一群人顿时四下逃散。
叶如栀直往卢小天身后躲,一边尖声道:“别咬我,去咬别人啊!”
卢小天被她往前一推,差点扑到一条龙的怀里。那条龙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卢小天手中的长剑乱挥,将那条龙砍得向后飞去。另一条龙却趁机从他背后偷袭,两只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裳,扑着翅膀把他拖到了半空中。
鹰隼之类的猛禽抓到比自己重几倍的岩羊时,便有这样的习性,要把猎物摔死了再吃。卢小天被提到空中,吓得脸色惨白。他双腿一阵乱蹬,放声大喊:“救命啊,云师姐,申师弟,快救我啊——”
傅云裳和申月庭正在跟一条大龙缠斗,无暇分神来顾他。叶如栀被一条小龙追得到处逃窜。卢小天被毒龙拖得越飞越高,眼看已经有一丈多高了。
那条毒龙松开了爪子,卢小天惨叫着摔了下来。
“啊啊啊——”
他以为自己要被摔死了,下意识闭紧了双眼。即将落地的瞬间,却感觉身子一轻,被一人稳稳地接住了。
卢小天睁开眼,见自己被一个蓝衣少女接在了怀里。她的皮肤雪白,神情淡漠,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卢小天?”
卢小天十分诧异,不知道这姑娘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她……她的力气也太大了吧,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抱了起来,力气简直比同龄的男子都要大得多。
毒龙从天上俯冲下来,尖锐的爪子朝他们脸上划过来。
“接着——”蓝衣少女喝了一声,一把将卢小天扔了出去。卢小天一个踉跄,跌在了一旁申月庭的怀里。申月庭道:“你没事吧?”
卢小天摇了摇头,他侥幸死里逃生,忍不住回头看那蓝衣少女。不知是不是错觉,卢小天总觉得她方才不仅眼神冷淡,还带着一点对他的嫌弃。
蓝衣少女拔剑出鞘,蹬着路边料峭的岩壁,一跃而起。
她手中的长剑划过,又准又狠,登时将那条冲下来的毒龙划了个开膛破腹。
毒龙惨叫着摔在地上,另外两条毒龙见伙伴被杀了,发出了凄厉的嘶鸣,扑着翅膀朝那少女飞了过来。少女一个翻身落在地上,随即纵身一跃,踏上了一条大龙的脊背。
她一身墨蓝色的衣裳在空中猎猎飞舞,身姿轻盈敏捷,如同一团飞絮。
傅云裳等人十分惊讶,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不知道这少女从何处来,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申月庭觉得她十分熟悉,刹那间想起了一位故人,却又不敢确定。他看着那少女跟毒龙搏斗,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喊道:“姑娘,小心啊!这怪物身上有毒,千万别被划伤了!”
少女嗯了一声,态度淡淡的,仿佛没把这几条毒龙放在眼里。
大龙扑着翅膀扭动身体,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另外一条小龙向她扑了过来。少女一把揪住了大龙的脖颈,右手长剑横扫,唰地一下,便将小龙的头颅砍了下来。
她脚下的大龙还想挣扎,她左手猛地用力,格拉一声,将这条大龙的脖颈也扭断了。
两条龙如同飞蛾,扑腾着落在地上,尾巴拍了几下地面,尾梢上紫色的火焰消失了。少女锵地一声把剑收回鞘里,冷淡的目光扫了她们一眼。
荒郊野外的,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本领又这样高强,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卢小天迟疑了一下,人家毕竟救了他,他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
他上前抱拳行礼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卢小天,是沧浪派弟子,来此处历练。这位是我的师兄申月庭,这位是……”
蓝衣少女的神色依旧十分冷淡,道:“申月庭、叶如栀、傅云裳。”
众人都十分诧异,卢小天也警惕起来,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是何门派的人?”
叶如栀也道:“素不相识的,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叫什么。”
“素不相识?”蓝衣少女冷笑了一声,神色里带着一点嘲讽,“你们再仔细看一看,难道认不出来?”
天色刚到酉时,埋骨岭上却已经有些昏暗了。那少女戴着个小巧的金发冠,乌黑的头发瀑布一般垂下来。她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外袍,黑色里衣,白色下裳,肩上以金线绣着两团宝相花,裙子上绣着青色的忍冬纹。腰上束着一条镶金的革带,挂着丁香色的荷包和扇袋。她的身材挺拔,气质俊逸,目光流转间又透着几分机敏。若是扮成个俊俏的少年人,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申月庭觉得她依稀就是三师姐的模样,上前一步道:“你是……肖澜?”
肖澜淡淡道:“是我。”
“啊……你还活着,太好了!”申月庭流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发自内心的替她高兴。
五年前肖澜去了清净崖思过,之后就不知所踪。大家都说她大约是被妖物吃了,又或者是背叛门派自己走了,总之不会有好结果。申月庭悄悄地难过了好一阵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如今见她活得好好的,修为又这么强大,看来她这些年过的不错。
叶如栀还记得肖雨鸣的模样,下意识道:“哎呦,你生的跟肖师叔可是越来越像了。”
从前被万人嫌的扫把星,如今出落成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身手又这么利索,实在让人刮目相看。卢小天刚见面就被她抱了个满怀,又想起从前自己跟着别人欺负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谢谢你救我。”
肖澜的神色冷淡,道:“不用谢。从前给你开过瓢,这回救了你一条命,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傅云裳一直没说话,这丫头一出现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让她有些气恼。
从小这臭丫头就抢她的风头,如今还是这个样子。经过了这些年,谁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却争先恐后地跟她说话,好像她成了大英雄一样。
傅云裳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肖澜没有要隐瞒他们的意思,淡淡道:“五年前,我去了倒悬天,跟义兄学了一些本领。如今兄长让我历练一番,我便下山了。”
众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得铁青,不由得面面相觑。她加入了倒悬天,学了一身邪魔外道的本事,那岂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魔教妖女?
傅云裳盯着她道:“你义兄是谁?”
肖澜微微一笑,神态里带着几分骄傲,朗声道:“我义兄就是倒悬天的护法左使,沈峻。”
申月庭想起了那封战书,也十分诧异,道:“那今年大寒,约定了跟云师姐决战的人……就是……就是……”
肖澜淡淡道:“不错,就是我。”